絳墨聽到這樣的話,隻感覺一陣陰風吹進了她的身上,旋即唇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,還有什麽比親眼看見自己的屍身更讓人感受到怪異的。


    桓蘅的聲音很淡,卻是那樣的薄涼,“既然是皇上的旨意,照做就是。”


    聽到這樣迴答的桓怏一下子如同瘋了一般,嘶吼道,“你敢,你們誰也被碰她的棺槨一下,我便殺了他。”


    迴稟的侍衛見桓怏如此的形狀,自然也怕得罪了他,便忙說道,“依屬下之見,那青小姐死後還是先帝下旨厚葬的,想來青家的事情與她還無幹係,不如……”


    寒風卷起殘葉,打到他的身上,桓蘅有片刻的沉靜,隻說了一個字,“挖”。


    有一刹那的死寂,隨即是桓怏那充滿怒氣的聲音,“你為什麽要這樣,你為什麽?你不是喜歡她的,不惜為了她如今尚未娶妻嗎?”


    桓蘅並未迴答他的話,而此時聽到吩咐的護衛拿著鋤鎬推倒這塊空地上唯一的墓碑。


    絳墨站在那裏,袖中的手死死的攥著,指尖嵌入了肌膚中,亦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。


    而桓怏在墓碑被推到的一刹那,他已經被奪走了最後的一絲理智,他怒發如狂,反手將束縛著他的兩個侍衛推到了數丈遠的地方。


    兩個高大的侍衛,跌得連鼻子裏都灌滿了鮮血,掙紮著竟早已站不起來了。


    桓怏此時已經往那墓碑處衝了過去,不知從何處奪來了一把劍,逢人就砍,眾人躲閃不及,慌亂間不知誰的盔甲被砍破了,或是誰的臉被劃傷了。


    “滾,都給本少爺滾開。”桓怏滿身的鮮血,死死的抱著青鳶的墓碑,似乎想要將其扶起來,但依舊是徒勞無功。


    隻是他現在的模樣,竟像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兇煞惡鬼,誰也不敢靠近。


    絳墨卻不由自主的往身邊的桓蘅臉上看去,卻見他往日如春風的臉上,多了一絲的寒芒。


    他衝著侍衛們使了一個眼色,很快就有人領會其意,偷偷的走到了桓怏的身後,趁其不備,猛地奪下了他手裏的劍。


    很快又有幾個侍衛跑過來,抓住桓怏的胳膊,讓他再次無法動彈。


    其中一個侍衛為了抓他竟踩到了青鳶的墓碑,桓怏一腳飛出,將他狠狠的踹倒了。


    絳墨看著桓蘅往那裏走過去了,她也慢慢的跟上,侍衛們不知她的身份,但見他和桓怏一起來的,便也沒有阻攔他,隻放她進去了。


    此時桓怏身上的力氣已經耗盡了,跌坐在地上,任由侍衛們扯著他的肩膀,他聽到了動靜,慢慢的抬起頭來,“二叔,求你了,不要打擾她,她已經夠可憐了。”


    這還是絳墨第一次聽見桓怏這樣恭恭敬敬的叫那個人二叔,竟是為了給她求情。


    桓蘅開口,卻是淡然,“皇命不可違。”


    那些侍衛連身上的傷口也來不及包紮,隻趕緊開挖,那棺槨埋得很深,又是一陣土沫橫飛,鐵鍬鋤鎬之聲震耳欲聾。


    絳墨卻慢慢的看向了擺放著的那幾具白骨上,她已經分不出究竟是她的哪一位親人了,但從他們的衣衫中,她還是猜了出來。


    第一具是廚房的李嬸子,她的衣袖上喜歡縫一塊粗布,生怕炒菜的時候弄髒了衣衫,她是跟著她的父親一起進京的,那些江南的糕點她沒有不會的。


    那時候絳墨總是拿著甜滋滋的糕點,分一半給桓蘅,兩個人坐在府邸的廊橋上,一邊捧著卷冊,一邊細細的吃著。


    李嬸子去各處送糕點的時候,總是撿幾塊給他們兩個,熱乎乎的拿在手裏,香甜的讓她都快流出哈喇子了。


    每次她見了他們兩個,竟如同年畫上畫著的人物一般,總是不厭其煩的打趣,“既然桓少爺這樣的喜歡我家的糕點,不如過來做童養媳如何?”


    而那些頑笑的話不過像是昨日才說過的,那樣的清晰,而那樣鮮活的一個人,竟成了一推白骨。


    而李嬸身邊的那小孩子,就是她的小兒子了,在絳墨的記憶裏,那孩子眼睛很大,扯著青鳶看他新養的蛐蛐。


    他的嘴巴張的很大,即便是白骨依舊能想象到被殺時候的驚恐和絕望。那些人是何等的殘忍,竟連一個年幼無辜的孩子都能痛下殺手。


    絳墨順著那白骨慢慢的走著,每一步都極為艱難,腳下竟好像生出了無數的荊棘,刺入她的四肢百骸。


    她慢慢的停下了,這具骸骨的主人是他父親的小妾周姨娘的,因為絳墨看見了她贓物不堪的袖口上繡著的那朵海棠花。


    那周姨娘溫柔和順,青鳶很喜歡去她的屋子裏玩,她總是輕聲慢語的跟她說她家鄉的趣事,喜歡替青鳶梳各種各樣的發髻,她如今還記得周姨娘玉蔥一樣的手指從她的青絲中穿過時候的感覺。


    不過她的母親卻不喜歡周姨娘,每次因為小事訓斥周姨娘的時候,那周姨娘隻是畏畏縮縮,紅著眼圈,不敢反駁一句。


    那時候她忍不住的替周姨娘求情,說周姨娘的種種好處。


    母親總是摸著她的頭,滿臉的愁容,“你這孩子就是太善良了,以後等嫁給了桓蘅納了妾,隻怕你管束不了她們,你將來得吃虧。”


    青鳶不由得臉頰緋紅,但眼中卻燦若星辰,“桓哥哥答應過我,以後隻娶我一個人,絕不納妾的。”


    母親聽著這些話才長長的歎了口氣,“阿蘅那孩子是聰慧,但心思卻很深,總覺得讓人看不懂,你與他定了親,亦不知是福是禍。”


    絳墨的眼淚眼看就要掉下來了,竟被她硬生生的給憋了迴去,因為她此時已經認出可周姨娘身邊的骸骨,正是她的母親的。


    她的母親喜歡穿深色的衣衫,又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,氣度非凡。


    絳墨的腳下如懸著千金的秤砣,一步步的走的艱難,直到走到最後一個骸骨的時候,她幾乎要跪地痛哭。


    這是她父親的,她一眼便認出了那骸骨頭上帶著的烏紗帽,以及那穿在那骸骨脖頸上的滿是鏽跡的鐵箭。


    那便是桓蘅射殺她父親的那支箭,她的指尖驟然扣緊,竭力壓製著心底的怒火。


    她清楚的看見了那箭頭,即便是鏽跡斑斑,但依舊能看出那刻著的桓字。


    絳墨的目光卻看向了桓蘅,那裏麵卻是無盡的殺意,她告訴自己一定要等,總有讓他付出代價的時候,現在還不到時機。


    此時絳墨慢慢的走到了桓蘅的身邊,而他也恰巧將頭轉了過來,一雙漆黑的眼睛凝視著她許久,才淡淡的道,“眼睛為何紅成這般?”


    絳墨隨即露出一絲毫不在意的笑,“這裏風沙太大,許是眯了眼睛。”


    而就在這時,侍衛高聲的說,“禦史大人,棺槨挖出來了。”


    桓怏臉色慘白,也知道自己今天什麽也阻止不了。隻是在看見青鳶棺槨的那一刹那,瞳孔猛地收縮。


    很快幾個侍衛便將棺槨給打開,絳墨猛心裏如針鑿穿過,終於還是控製不住的往那棺槨裏看去。


    依舊是快化成白骨的屍體,隻是那身上的衣衫她卻認出來了。


    她恍惚記得自己上輩子的最後的一個清晨,她去給母親請安,母親便讓她看給她做的衣衫,隻說是她及笄的時候穿的,因為怕丫鬟們繡不好,是母親一針一線的繡的。


    那是最上等的煙羅,即便在底下埋葬了七年,依舊完好無損,連上麵繡著的桃花瓣亦瞧得清清楚楚。


    絳墨記得,那天母親將衣衫比給她瞧,她忍不住咋舌,“這也太華麗了些罷。”


    母親笑的卻格外的溫柔,“除了我家鳶兒,誰也配不上桃花,這世間在也找不到如我女兒一般嬌豔明媚的了。”


    而陪葬的首飾也都是她往常最喜歡的,她甚至能想象到自己的雙親在裝殮棺槨的時候是多麽的絕望和悲傷。


    此時侍衛們已經將青鳶的屍骨給抬了出來,跟那些屍骨一並擺著。


    桓蘅那低沉的聲音傳來,“打”


    隨即那侍衛手持鋼鞭,拚命似的揮動著,打向了那一具具的白骨上,一下一下的,也沒有人喊停,隻聽見震耳欲聾的鞭聲。


    “啪,啪,啪”每一個鞭聲都那樣的響亮,可絳墨卻什麽也聽不到了,什麽也看不到了。


    直到那白骨皆化成的粉末,桓蘅才擺了擺手,那侍衛們這才停下。


    絳墨就那樣直直的看著,眼睛自始至終都沒有眨一下,她已經沒有淚可以掉了,心底隻有無盡的恨。


    而就在這時,她的目光卻落在了人群中,那些看熱鬧的百姓都滿臉興奮的看著,而角落裏卻又一個人,嗚咽的哭著。


    他的哭聲被笑聲和吵嚷聲給掩蓋住了,但絳墨卻清楚的看見了。


    卻見他一副叫花子的打扮,身子嬌小,手裏拄著拐杖,臉上烏黑一片,她竟想不出他究竟是何人。


    “都迴去交差罷。”桓蘅隨即吩咐身邊的侍衛,“去備轎,我要去進宮複命。”


    那侍衛們看著滿地的骨灰,也知不必再埋,隻羅列整齊,便要迴城。


    幾個看著桓怏的侍衛見他不鬧了,這才將他放開。


    桓蘅走過來,看著桓怏道,“我命人送你迴府,省的你祖父擔憂。”


    “不用你管。”桓怏的牙齒咬得“咯咯”作響,“總有一日你會遭到報應的。”


    桓蘅臉上並沒有露出半點的惱怒,似乎對他這種目無尊長的行徑也習慣了。


    “我從不信什麽陰司報應,阿怏。”他聲音很輕,似乎跟在對桓怏說,又似乎這樣在告訴自己。


    然而就在他轉身的一刹那,原本隻是黑沉的天上卻刮來遮天蔽日的烏雲,然後卻是狂風大作,妖風陣陣。


    那刮來的風猛地刮斷了遠處的幾棵青鬆,隻聽哢嚓幾聲,那被攔腰刮斷的樹竟被卷到了天上,滾了幾圈之後,衝著人群便砸了過來。


    那些看熱鬧的人,如受驚的鳥獸,四處散開去了。


    桓蘅的眼底頓時閃現出一絲的震驚,但隨即消散,卻見侍衛已經將轎抬了過來,優雅從容的上了轎攆。


    絳墨陰寒的目光剛剛從那轎子上收迴來,卻聽見那些看熱鬧的人在大聲的喊著,“這也太邪乎了,怎麽好端端的起風了?”


    “莫不是那逆賊作怪,連死後也想著迴來造反?”


    她的目光卻在人群中尋找那乞丐,卻早已不見了蹤影。


    而此時卻塵土飛揚,遮天蔽日的,連站在對麵的人都幾乎看不清楚了。


    那些看熱鬧的人趁勢趕緊去撿那棺槨裏的陪葬,然後消失在漫天的黃沙之中。


    絳墨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親人的骨灰被風刮的一幹二淨,可她卻什麽也不能做。


    她還是一眼望見了桓怏,他正半跪在地上,用手扒拉著青鳶的骨灰,那骨灰夾雜著黑乎乎的泥土,他還是往自己的懷裏摟。


    然而風實在是太大了,那骨灰還是從他的懷裏飛走了。


    他將身上的鬥篷脫下來,將骨灰捧到鬥篷中,一捧一捧的,而被折斷的樹枝好幾次差點砸到他的身上,他也根本無暇理會。


    在那一刹那,她萬千的感慨,皆隨風而散去。要她的骨灰又有什麽用處,反倒還不如跟她的家人一起,荒野為家。


    她慢慢的走到了桓怏的身邊,趁著他慌亂的時候,一把扯住了那鬥篷的一角,隻微微一用力,包裹著的骨灰和泥土一並隨風散去,頓時那披風上幹幹淨淨的,什麽也沒留下。


    桓怏的手還在捧著土,一低頭見什麽也沒剩下,漆黑的眼睛滿是茫然,慌亂,和痛苦。


    而當他看向罪魁禍首的時候,臉上全是憤怒,他站起身來,一腳狠狠的踹在她的腰上,怒喝道,“誰讓你扯的?”


    她如同浮萍柳絮一樣被他一腳踹了出去,狠狠的跌在硬邦邦的地上,疼的捂著腰滿頭的大汗。


    “這……這又能有什麽用處?”她的聲音很低,夾雜著無盡的痛楚。


    “有沒有用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的。”他隱忍了太久的怒意一下子全部爆發出來,什麽青鳶的死因眼前這個女人知道,什麽留著她還用用處,他全都忘的一幹二淨,他現在隻想殺人。


    她敏銳的察覺到了他眼底的殺意,現在周圍也沒有人,一股寒意從腳尖竄到腳底。於是她強忍著腰上的疼痛,從地上站起來便要趕緊跑。


    桓怏此時已經撿起了地上,不知誰遺落的鐵鍬,不假思索的便往她的小腦袋上砍去。


    絳墨嚇得魂都沒了一半,隻往後退了半步,才勉強的躲過,隻是她鬢角的一縷頭發並沒有幸免於難,硬生生的被那鐵鍬給砍斷了。


    若是她遲疑一下,隻怕此刻掉的就是她的腦袋了。


    “冷靜,冷靜。”絳墨看著拿著鐵鍬的男人,顯然對方殺紅了眼,而此時又是狂風大作,他竟成了活生生的惡鬼一般。


    然而桓怏根本不理會她說什麽,接著又是一鍬砍過來。


    這次她又十分慶幸自己避開了,或許是風刮的太大了,桓怏手上失了準頭,但下次她保不齊沒有這麽幸運了。


    若真的砍在她的頭上,她臉上非得開個醬油鋪子不可。


    “你有本事別躲。”


    絳墨忍不住在心裏嘀咕,不跑才是傻子呢,她不假思索的便往旁邊的山上跑去,而他也揮舞著鐵鍬追了上去,一副不打死她誓不罷休的模樣。


    她在前麵大步的跑著,可還是很快就被他追上了,漫天的飛沙走石間,她連方向也來不及辨別了。


    她見路就跑,亦不知跑了多少裏,便是沒有路了,她便往荊棘叢中鑽,往野草堆裏爬,直到她耗盡了最後的一絲力氣,這才停在了一棵歪脖樹旁,一邊用手扶著樹,一邊氣喘籲籲的看著他。


    她的嘴裏灌滿了黃沙,連唿吸都變得困難起來了。


    “你……您何必如此呢?”她看著他拎著鐵鍬殺氣騰騰的過來,抬頭瞧了一眼那歪脖樹。


    “因為你,她現在連骨灰也沒有了,我讓你付出代價。”他的雙眼裏似乎盛著無盡的怒意。


    絳墨深深的吸了口氣,故意刺激他道:“我看少爺您不過是欺負我,明明是您二叔命人將骨頭打碎了的了,你怎麽不找他拚命去?”


    聽到她的話,他怒不可遏,那鋤鎬一下子衝著她的腦袋便削過去了。


    絳墨早等著這一刻,一下子往後退去,那鋤鎬砸到那歪脖樹上,那樹應聲而斷,竟直直的砸了過來。


    桓怏來不及閃躲,小腿粗的樹直直的砸到了他的身上,一人一樹竟直直的倒下了。


    絳墨趁勢忙撿起落在一旁的鐵鍬,跑了幾步扔下了山。


    然而等她迴來的時候,卻見桓怏還躺在雪地裏,一張臉慘白如紙,她一刹那心冷了半截,難道這一下子給他砸死了。


    她適才算計了他,但也沒有想過要害他的性命。


    絳墨這才戰戰兢兢的走到他的身邊去,伸出被凍得通紅的手指,慢慢的往他的鼻息間探了過去。


    還有唿吸,即便那唿吸十分的微弱,但她還是重重的鬆了口氣。


    她這才費力將倒在他身上的半截樹給移走了,扶著他的肩膀讓他半坐起來。然後她一遍遍的低聲喚著他的名字,可他卻連眼皮也沒有眨一下。


    外麵刮著狂風,隨時有斷裂的樹枝砸下來,絳墨滿臉焦急的往四周瞧了一圈,卻看見了不遠處的有個山洞。


    她咬了咬牙,將他的兩隻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,半拖半拽的將他好不容易弄到了山洞裏。


    她拍著胸口不斷的喘著粗氣,“這麽跟石頭似的,這樣的沉?”


    抱怨歸抱怨,她還是生怕他凍著了,又迴到山洞外麵拽了一些幹草,慢慢的替他墊在腦後。


    山洞裏有些暗,但卻又幾縷光照了進來,落在了桓蘅的臉上。


    她正在鋪著剩下的幹草,竟不知自主的停下,細細的打量著他。兩個人經過這一場荒唐的廝殺,皆是狼狽不已。


    而桓怏身上的衣衫被荊棘刮的破爛不堪,他發冠也已經歪歪斜斜的了,幾縷黑發從他的鬢間落下,緊緊的貼在他慘白的臉頰下。


    絳墨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替他將黑發別到耳後,卻不經意間看見了他眉角的那一塊淡淡的疤痕。


    那疤痕並不怎麽顯眼,隻有米粒大小,卻是她當初留下的。


    她紅腫的手指在那塊疤痕上不斷的摩挲著,竟覺得有些惋惜,他這張臉好看的如同美玉,卻留下了瑕疵。


    她竟不由之主的陷入到了迴憶之中。


    那是個繁花似錦的春日,她不過六七歲的年紀,那日她來到護國公府,卻見人人臉上皆是歡天喜地的模樣,便是逢年過節的也沒有見他們這樣的高興過。


    她那日去了護國公夫人的屋子裏,卻見護國公夫人正在讓吩咐著丫鬟們翻箱倒櫃的找著綾羅綢緞,又嫌這一匹顏色淡了,又嫌另一匹不夠軟了,見了絳墨隻吩咐奶娘帶她去後院裏賞花。


    護國公夫人素來極疼愛青鳶,何曾這樣冷落過她,這讓她有些悶悶不樂的。


    那時候護國公夫人房裏的一個嬤嬤笑著安慰道,“姑娘有所不知,昨兒大少奶奶生了個小少爺,一家人高興的了不得,那孩子生的眉清目秀的,竟比咱們大少爺小時候有瞧頭呢。”


    一聽到府邸有人奪走了別人對她的寵愛,青鳶氣的直跺腳,怏怏不樂的去後院摘花去了。


    那日護國公府的花開的卻是往年之中最豔的,密密麻麻的都晃花了人的眼睛,青鳶隻挑著枝頭的,讓丫鬟們拿著剪子剪下來。


    不過一會子的工夫便裝了滿滿當當的幾籃子,奶娘忙勸道,“姑娘莫要摘了,馬車都裝不下了,難道要姑娘走迴尚書府去不成?”


    青鳶這才丟開了手,又瞧了瞧時辰,知道桓蘅該從私塾裏迴來了。


    她手裏捏著剛摘下來的薔薇,急的在廊下轉來轉去,許久才等到一個一身白衣的人。那時候的桓蘅比她大不了兩歲,但卻比她高出了很多,甚至比跟他同等年紀的不才還要高出很多。


    她見了他手裏的四書,皺眉道,“桓哥哥怎麽還讀《四書》,連我都背的熟了。”


    桓蘅的眼底滿是溫柔的笑,用滿是寵溺的聲音說,“天下的人豈能人人有你這般的聰慧。”


    不才卻在一旁酸溜溜的搭話道,“便是比青鳶姑娘聰慧,也斷沒有尚書大人那樣的大學士指教,天時地利姑娘占了十成,我們少爺自然比不得。”


    絳墨被他一頓嗆,頓時不高興起來。桓蘅見狀眼底露出不悅的神色,隻責備了不才幾句,便讓他離開了。


    桓蘅這才看向她手裏的薔薇,嬌豔欲滴的十分惹人喜歡。


    她將那花舉到了他的麵前,稚嫩的臉頰上有一抹不自然的潮紅,吞吞吐吐的說,“桓哥哥,能不能幫我戴花?”


    桓蘅有些錯愕,有見她難得這樣嬌羞的模樣,問道,“為何?”


    她的臉頰紅的發紫,隻低著腦袋,“我,我看見我爹給周姨娘戴了,丫鬟們說這是夫妻恩愛。”


    桓蘅漆黑的眼底湧動著星辰,褶褶生輝。他撚起那枝嬌豔的薔薇,然後挑選了一多開的最嬌豔的,戴在了她的發鬢間。


    她的手指輕柔的出觸摸自己鬢間的薔薇,忽然想到了什麽,眼底有些暗淡,“桓哥哥,等你以後娶了姨娘,不要給她們戴好不好,隻給我一個人戴花。”


    桓蘅伸出那骨節分明的手,輕輕的撫摸著她嬌嫩的臉,用暗啞而略帶青澀的口吻說,“我這一生隻娶你一人,若再娶了旁人,便叫我天誅地滅,不得好死。”


    青鳶嚇得忙捂住了他的嘴,急道,“好端端的你做什麽發誓,我信你便是了。”


    桓蘅見她嚇成這樣,不由得越發的心疼,隻問道,“進府之後你可見了夫人?”


    “見了一麵而已。”她忽然想到了什麽,一時間來了興致,“聽說昨兒府邸裏添了小少爺,咱們無大哥哥屋子裏瞧瞧去好不好?”


    桓蘅的眼底有一絲的黯然劃過,卻轉瞬即逝,“好。”


    很快兩個人就來到了大少爺的院子裏,才進了院子便聽見正廳裏傳來了聲音,竟是護國公夫人在這裏。


    而西邊屋子的門口,卻見奶娘正坐在門檻上,靠著門框打瞌睡。


    青鳶故意放低了聲音,拉著桓蘅便進了屋子。畢竟是兩個孩子,身量也不算大,腳步又輕。那奶娘竟不曾察覺。


    等進了屋子,卻見床榻上鋪著厚厚的幾層被子,而錦緞堆裏,卻隱隱的瞧見一個瘦瘦小小的東西,遠遠的瞧去跟貓兒一樣。


    青鳶還從未見過更生下來的孩子,隻掀開一層層的帷幔,細細的看著。


    然而因為屋子裏有些暗,或是紗幔太多了,一時間她根本看不清楚那孩子是何模樣,隻跑過去將桌上的蠟燭點上,拿了進來。


    這猛地一照,卻看清楚了正在熟睡著的孩子,青鳶低聲罵道,“那嬤嬤為了巴結主子什麽阿諛奉承的話都敢說,這醜巴巴的孩子有什麽好看的。”


    桓蘅站在她的身邊,也細細的看著,“聽說剛生下來的越難看,將來長大了便有多好看。”


    青鳶拿著自己細細的手指慢慢的戳著那孩子的鼻子,冷哼一聲,“小時候就長成這幅尊容,跟燒糊了的豆包似得,說不定是夜叉星轉世,將來長大了更醜。”


    她的手指這一戳,原本睡著的孩子猛地驚醒,“哇”的一聲哭了出來。


    絳墨沒想到跟貓兒一樣大的孩子居然能發出這麽洪亮的聲音,再加上她不過六七歲,這一被受驚,手裏的蠟燭猛地往一邊歪去,一滴滾燙的蠟油一下落在了這孩子的眉角。


    繈褓中的孩子的肌膚原是最嬌嫩的,隻這一燙,頓時留下了深深的一道紅痕,那孩子哭得更加的撕心裂肺。


    此時門口打瞌睡的奶娘趕緊跑了進來,青鳶手裏的蠟燭也滾落在了地上,漸漸的熄滅。


    那奶娘一進門見兩個孩子在床榻旁,嚇得忙跑了進來,將繈褓中的孩子抱起來,這一看唬的臉色都變了,“我的祖宗呦,這了不得了,這樣小的孩子竟被燙成這樣,隻怕一輩子也好不了了。”


    隨即已有幾個丫鬟們跑了過來,都是嚇得跟什麽似得,或是嗚嗚的哭著,或是趕緊去叫大夫的,一時間竟亂成了一團。


    那時候的青鳶年紀尚小,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,隻嚇得臉色慘白,慌亂間竟不知所措的站在那裏。


    而就在這時,桓蘅輕輕的握住他的手,依舊是溫柔的聲音,“別怕。”


    她轉過臉去看著他,竟在那一刹那覺得什麽也不怕了,那時候青鳶以為他能守著她一輩子。


    很快護國公夫人便匆匆忙忙的趕過來了,見繈褓中的孩子嚎啕大哭,又瞧見了臉上的傷疤,頓時勃然大怒。


    “你們誰看著的?”護國公夫人臉色氣的鐵青,忙大聲質問眾人。


    在青鳶的記憶中,護國公夫人永遠是那樣的親切溫和,不由得心裏害怕,但自己做的事情不能抵賴,隻慢慢的上前一步。


    然而就在她剛要開口承認的時候,桓蘅卻搶先一步站在了她的麵前,將她護在了自己的身後。


    “是我不小心燙傷的,還請母親責罰。。”


    聽到了他的話,護國公夫人霍然抬起頭來,那雙眼睛裏卻是青鳶從未見過的厭惡和冷然。


    “我當是誰,原來是你。”護國公夫人冷笑,“怎麽看我待他好你便嫉妒了?不過是跟你娘一樣,下流忘本的胚子。”


    那是青鳶第一次在旁人嘴裏聽到桓蘅的娘,聽說生下他沒有幾年便香消玉殞了,連她也從未見過。


    青鳶也從未想過護那樣親切和藹的護國公夫人,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。


    隻是從那時候起,她便更加的嫉恨桓怏,似乎覺得他是自己天生的宿敵,因為他她最愛的桓哥哥受到了那樣大的屈辱。


    就在她的手指在他的臉上慢慢的摩挲的時候,他烏黑的眼睛豁然間睜開。


    她見他醒了過來,手指好像被火舌燎了一般,忙忙的抽了迴來,忙從身邊抓了一塊石頭,死死的攥在手裏。


    桓蘅那如同蓄著寶光的眼睛裏一時有些迷茫,看著周圍黑乎乎的山洞,一時間竟不知道身在何處。


    他又望向絳墨,有瞧了一眼他身上肮髒不堪的衣衫,一下子明白起來,竟是她暗害自己,使陰招將自己弄暈了過去,不由得怒火中燒,


    “那鐵鋤去哪裏了?”他聲音陰寒,眼睛卻四處的瞧。


    絳墨卻又氣又舉得好笑,隻冷聲道,“難道少爺還想打死我不成?如今這裏半個人影也沒有,您迴府怎麽處置妾身都成,咱們總得想法子迴去。”


    桓怏不經意間看見了她手上拿著的石塊,亦明白她的意思,若他再起殺心,隻怕她要先下手為強了。


    他不由得冷笑一聲,這才低頭去看自己的身下,卻見那一堆堆的稻草,滿臉厭惡的站起身來,拍了拍身上的草屑,大刀闊斧的往外麵走。


    絳墨也趕忙站起來,跟在他身後走了出去。


    卻見兩個人在半山腰的一個山洞處,此時已經傍晚,天邊的晚霞紅的耀眼,如被烈火燒著了一般。


    桓怏這才轉過頭來,冷聲的詢問絳墨道,“上京在哪個方向?”


    絳墨秀挺的眉微微的皺了皺,手指慢慢的指向了東邊,旋即又將手轉了方向,指向西邊。


    見她如此的形狀,桓怏便已經猜到連她也不知道迴京的路,可恨自己竟隻追著她喊打喊殺,又是漫天的黃沙,連跑到了哪裏也未曾留意到。


    桓怏不由得氣怔在那裏,隻冷笑著道,“糊塗的東西,怎麽連到了哪裏也不知道,不是你跑過來的嗎?”


    絳墨看著山下無邊無際的光禿禿的樹,也抱怨道,“跑的慢的便成了鋤鎬下的亡魂了,誰還留意這些?”


    天色漸漸的黑了,桓怏也懶得跟她廢話了,徑直的便往山下走,絳墨聽見林中隱約傳來了野獸的嘶鳴聲,便也急匆匆的跟上了。


    見他走的匆忙,衣服胸有城府的模樣,她便三步並作兩步的追到了他的跟前,笑道,“少爺果然比妾身強過百倍,連迴去的路也知道。”


    桓怏放慢了腳步,冷冷的掃了她一眼,“誰說本少爺知道路了?”


    “那您這是往哪裏走?”


    “隨便找個人家便是了,本少爺可不像你,若是天晚了,護國公府的人一定會出來尋的。”桓怏滿臉不屑的模樣,隻徑直的往山下走。


    雖說下山容易,但這常年沒有人荒野之地,連一條小路也沒有,隻得踩著積雪摸索著往山下走去。


    兩個人不是差點被樹枝絆到,便是掉進雪坑裏去,沒走了多少的工夫,兩個人是又累又困,餓的肚子咕咕叫了。


    桓怏雖是男人,但也是嬌生慣養,如今倒也不必絳墨好多少。


    就在兩個人從一個山洞的時候,隱約聽見裏麵似乎傳來了什麽響聲,絳墨嚇得臉色蒼白,隻怕裏麵藏著什麽野獸。


    桓怏卻來了興致,伸手從地上撿起幾塊石頭衝著洞口便扔了進去。


    明明扔了三塊石頭,卻隻聽到了一聲響,桓怏頓時麵露喜色,“那裏麵定有野兔野雞的,我這就將它們捉來烤著吃,快餓死本少爺了。”


    絳墨忙扯住他的衣袖,“說不定是豺狼虎豹,何必去招惹是非,還是趕緊下山才是正經事。”


    桓怏素來執拗,又極為不待見絳墨,原本有三分想進去瞧瞧的心,竟一下子生出了七八分。


    他狠狠的甩開她的手,怒道,“我看你是巴不得我被猛獸咬死了,盡管放心,本少爺若是捉到了什麽好東西,也絕不會賞給你半口。”


    絳墨聽他如此的說,也隻能任由著他進了那黑乎乎的山洞。


    而他進去許久都沒有半點的動靜,絳墨在外麵一直提心吊膽的,卻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進去尋他。


    可又轉念一想,若真有什麽猛獸,白白搭上他的性命不夠,何必自己也進去自尋死路。


    而就在這時,卻瞧見桓怏從裏麵出來了,臉色有些慘白,手裏什麽也沒有,她雖有些失望沒有捉到什麽活物,卻見他安然無恙的出來,也是重重的鬆了口氣。


    “你好生的在這裏呆著。”桓怏的聲音裏似乎帶著古怪,隻匆匆忙忙的往山下走,連頭也不迴。


    絳墨一時間有些錯愕,卻猛地感覺自己頭頂上的樹枝在顫,連腳下的枯枝爛葉也似乎在動。


    她詫異的抬起頭來,頓時心涼了半截,差點沒尖叫出來。


    卻見山洞裏走出一隻兩人高的大黑熊,一雙眼睛跟她拳頭一般大了,一邊從山洞裏出來,一邊發出震耳欲聾的吼叫聲。


    不但樹枝上的鳥兒嚇得撲騰著孱弱的肩膀飛走了,連她也腳下一軟。


    她這才明白過來,桓怏那廝招惹上的什麽畜生,也來不及多想,提著衣裙便往山下跑。


    那熊原是在冬眠,剛被吵醒了,腦袋還不清楚,直到絳墨跑出了數丈遠,它才撒開腳丫子便追了起來。


    那熊露出森森的獠牙,若是絳墨被追上,就憑著她那個瘦弱的小身子,隻怕頃刻間便被啃得隻剩骨頭了。


    即便她已經筋疲力竭,她在心底不斷的告訴自己,絕不能輕易的死去,她那刻骨之仇尚未報。


    就是憑借這這份力,她眼看就要追上了桓怏。


    她清楚的感覺到身後的那畜生離著自己越來越近了,嘴裏垂下來的垂涎幾乎落在了他的臉上。


    於是她狠了狠心,咬牙從地上抓起了一塊石頭,狠狠的砸向了桓怏的腿。


    桓怏那位大少爺直直想著自己比絳墨跑的快便成了,又想著她不過是個下賤之人,能保全自己的性命也是她的福分,大不了以後給她修碑立傳就是的。


    而他被砸了這一下,便狠狠的跌在雪地裏,頓時發冠委地,衣衫“哢嚓”一聲碎了,露出一截胳膊來。


    而就在這時,絳墨已經越過他去,連頭也沒迴一下,隻自顧自的逃命去了。桓怏從未見她那樣瘦瘦小小的身子,竟也能跑的那樣的快。


    “好狠心的丫頭。”桓怏氣的牙根癢癢,但一抬頭卻見那熊已經撲上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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