易灃一生為大晉殫精竭慮,臨了卻買了個細作入府。


    倘若他還在世,怕是自請致仕都不夠,要在太極殿上當庭觸柱才能明誌。


    想到此處,易禾不由為父親掬了一把同情之淚。


    她再看有誠,突然覺得有些釋然。


    天地恆常,時運多幻。


    此間中人,料想無人可以幸免。


    “我還有一事不明,不知你是匈奴?鮮卑?還是羯人?”


    有誠笑而不答。


    易禾也笑著搖了搖頭:“你那些死士是羯人,你定是匈奴吧?”


    羯人高鼻多須,從來都是給匈奴的貴族做奴隸驅使的。


    這也是他為什麽能養出這麽多死士的原因。


    “或許我該叫你一聲獨鹿單於。”


    “不,似乎年紀不對。”


    有誠又笑了:“你當真從未疑過我嗎?”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易禾仰著脖子才能看清他,以往隻當他野性難馴,想來他是不甘心為她所役吧。


    七年光陰,夠她從六品太祝晉為三品太常,卻不夠她勘破一個身邊人。


    “自然疑過。”


    “何時?”


    “總有許多年了,最後一次,是司馬靖死的時候。”


    “司馬靖的死與我無關。”


    “我知道與你無關,你怎麽會幫著陛下對付敵黨,是那日夜半我麵完聖出宮,曾問了你一句,方才進宮的是哪位親王。”


    有誠坐在馬背上沉思了片刻。


    “是了,當時我說的是,另一個親王出不得門,因為他在家等著出殯。”


    易禾點頭:“陛下召我入宮時,司馬靖剛剛咽氣,王府就算是急送訃告,也不會先送到太常第,你那日一直在宮外候著我,這個消息本不該知道的。”


    “哈哈哈……”


    有誠笑得前仰後合。


    “百密一疏,所以,你是故意試探我的了?”


    易禾也陪著他笑:“如你所說,大晉能駕六乘犢車的,隻有兩個親王,我雖然不識司馬瞻,但也不會錯認成司馬靖。”


    有誠從馬背上俯下身子,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。


    “你有這麽一對洞若觀火的雙眼,不該隻委頓在大晉朝廷做個費力不討好的禮官,不如你跟我去了,封你做我麾下的大當戶。”


    “可比太常卿官大麽?”


    “沒有,你們大晉的士族,講究州鄉貴望,把那些個虛名浮利看得比什麽都重要,而我,隻要軍權就夠了。”


    易禾替他歎了一聲:“所以,你這次沒能殺了司馬瞻,迴去還有一席之地嗎?”


    他在自己身邊蟄伏七年,聽得最多的就是她抱怨上值辛苦,雖說也參與過一些緊要事,但從頭到尾的卻一樣沒有。


    今天行刺司馬瞻,顯見著是得不了手了。


    “哪裏話,這事本就當徐徐圖之,司馬瞻若是這麽容易死,早在雁門關時就被黃沙覆麵了。”


    “不過……此人確實是個百年不遇的將才,算無遺策兵不留行,難得模樣還生得如珠似玉,迴頭你轉告他,若有朝一日我與他對列城頭兵戎相見,他不必廢一兵一卒,隻要將這張臉許我,我就送他百年和平。”


    他的幾個手下聽了這番話,也隨著哄笑道:
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……也去告訴你們大晉皇帝,以後還打什麽仗,不如將自己送來和親,換你大晉百年不倒。”


    易禾淡淡點頭,不露聲色。


    “我還有一句話要說,你附耳過來。”


    有誠知道她身上沒功夫,又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,是以絲毫未有防備。


    “洗耳恭聽。”


    易禾看他,笑著將袖中藏了半天的短劍送進他的胸口。


    這柄劍上也刻著圖騰,是方才她從那個死士的屍體上摸到的。


    “文官雖重虛名,但也不容你褻瀆我大晉皇室,踐踏我大晉國土。”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有誠伏在馬背上,吐出大口鮮血。


    易禾的脖子上已經架滿了一圈長槍短戟。


    這位年輕的首領此時氣若遊絲,已經抬不起頭來,勉力吩咐手下道:“放了他,若他死了,司馬策明日就要發兵來犯……”


    易禾冷笑:“知道怕就好。”


    “最後一句……他日……我直入建康,一定親手擒你。”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幾人護了他離開後,易禾不知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。


    心裏實在有個催人淚下的滋味。


    可是風太疾了,刮得她要出不出的眼淚,到底還是沒滴下來。


    直到看見司馬瞻安然迴來,她又察覺鼻子有些微微發酸。


    仿佛有些明白,為何司馬瞻有個殘虐嗜殺的惡名。


    身處亂世,你若比別人狠得少一成,那你保命的勝算就弱三分。


    經此一事,她又得了些在朝堂上學不到的經驗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司馬瞻還在等她迴話,手裏不緊不慢地捏著一盞越窯青瓷。


    易禾能聞到紹興茶的香氣。


    “他是細作的事,下官此前並不知道。”


    “是從未疑過,還是不敢細思?”


    易禾一怔,竟不想被他一語說中了心事。


    實在是這個時候的司馬瞻,也想起了一樁舊事。


    三年前的一個夜裏,他欲發兵突襲,明明已經秣馬蓐食,做足了起兵的準備,但臨到城頭卻發現逾百匹良駒莫名倒地抽搐,餘下的也大多精神萎靡,一夾馬腹就一瀉千裏。


    一場運籌帷幄,變成了潰不成軍。


    那日一役,損失了西北軍四千餘精兵。


    將士們堵上自己的身子做了肉盾,才換來他死裏逃生的機會。


    迴到帳中,他將麾下的首將提來,同他商議對策。


    久等不至,他便闔了眼先歇了。


    隻乏極閉目的功夫,察覺到一個人影走到他身後。


    手裏執著一把寒璧劍。


    寒璧是柄短劍,以執者歃血聞名。


    歃血者,守信不悔。


    它是父皇所贈,自己又送給了這位麾下的同袍。


    司馬瞻突然睜開眼,笑道:“你來了,本王方才睡著了。”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第二日子時,他又帶了兩萬將士夜襲敵寨。


    在城頭叫陣前,他問策馬立於身旁的同袍。


    “你說,是你手中的寒璧更快,還是本王的紫電更疾?”


    同袍道:“屬下以為,利其器不如悍其技。”


    “說得沒錯,不隻是悍其技,更要窺其細,昨日就是本王大意了。”


    言畢,他揮出紫電,在馬背上將其人斬首。


    隨後帶領兩萬輕騎殺進毫無防備的敵營大寨。


    由此,也落下一個陣前斬將的惡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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