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裏的雨說來就來。


    幾片黑雲卷過,天光立時變得黯淡。


    五人裏,除了桓清源,隻有易禾帶了傘,還是在橙替她拾掇的。


    拂塵子打量了下周遭,隨即說:


    “讓女郎們先下山吧,山路難行,再不走怕是來不及,依貧道看,這雨怕是一夜都止不住。”


    桓清源四下張望,眉頭緊蹙,心裏頗有些擔憂。


    若不是因為自己將他們邀到紫金山上來,何至於現在委頓在此處。


    依拂塵子的說法,這雨這下一夜,可怎麽迴得去。


    謝嘉兒將身上的衣裳裹了裹,伸手挽著桓清源,麵上也掛了一絲愁容。


    “這要是行在半路落了雨,倒尋不到避雨的地方。”


    “不怕,我帶了一把傘,可以跟你共用。”


    謝嘉兒搖頭:“山路崎嶇,恐怕逼仄處容不得二人並行。”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幾人議論了片刻,還是拿不下主意。


    易禾默默轉身,在自己的行李裏掏出竹傘遞到謝嘉兒手中。


    “你用我的就是。”


    謝嘉兒顯然沒有預料到,愣了一下,有些微微臉紅。


    隨即謝了聲:“多、多謝大人……”


    司馬瞻見雨具有了著落,也催促道:“你們先盡快下山,路上務必要當心。”


    謝嘉兒看了看他們:“那三位公子怎麽辦?”


    “這裏有廟宇可以棲身,我們就算在此處呆一夜也無妨,你二人是女郎,若是一夜不歸,卻難交代。”


    何止是難交代,他們五人來紫金山飲宴,多少人已經知曉。


    稍一琢磨正是:三男兩女、狂風驟雨、孤山破廟、徹夜不歸……


    若傳了出去,想想都知道該是怎樣一場腥風血雨。


    要是被一些河東先生們聞聽,保不齊還會寫出什麽花淫文薑的案頭話本來。


    更別說這裏麵還有一個道士呐。


    風流什麽俏什麽的還被少寫了嗎?


    不過……


    三個男人在破廟裏共度一夜,依大晉現在的風氣,風聞應該也好不到哪兒去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這雨來得不是時候卻也是時候,約摸過了小半個時辰才開始襲了紫金山。


    桓清源和謝嘉兒有人隨侍,這會應該到得山下了。


    易禾此時有些後悔,早知這雨來的慢,方才就應該跟她們一起下山的。


    這會兒倒好,餘下三人,還有兩人相看兩相厭,倒累自己難做。


    “別在門口站了,下雨濕氣重,當心著涼。”


    拂塵子將帶著的兩個蒲團鋪在地上,順手指了指:“坐這兒。”


    外頭的確有些涼。


    數年曆夏,這怕是她穿得最單薄的一次,結果還遇到了這種天氣,叫她冷得難受。


    破廟她可以鑽,但是蒲團卻不敢坐。


    司馬瞻還沒安置好呢,她身為下臣,怎麽能先他落座。


    她笑著搖了搖頭,謝了拂塵子的好意。


    “管他作甚?”


    易禾瞪他一眼,怪他不該挑釁。


    再看一眼司馬瞻,正在自己篋笥找東西。


    外頭天陰沉得厲害,這破廟外頭還有參天大樹遮蔽,已經黑得幾乎不見天光。


    半晌,隻聽咣當一聲。


    兩人循聲望去,一柄碎竹傘自篋笥裏掉了出來。


    司馬瞻匆忙將其撿起,又迅速塞了迴去。


    拂塵子衝易禾點了點下巴:“就說這人不是個君子。”


    她走上前去,不敢離司馬瞻背後太近,隔著幾步問道:“殿下,可有什麽下官能幫上的。”


    “不用。”


    說罷他轉迴身,手裏拿了一個火折子。


    這破廟裏許是有農夫樵民打尖過,裏頭有些碼得好好的幹柴。


    司馬瞻生了火,周遭頓時亮堂起來。


    拂塵子見狀,提起自己的蒲團也顛兒顛兒坐了過來。


    他望進那叢火苗,慢吞吞說了句:“那年春天,也有這麽一迴。”


    是,也有這麽一迴,他們三人一起去登山,是早春時節。


    拂塵子說看慣了園子裏的百花瓊蕊,想去外麵看看林濤臥野。


    他們整整爬了一個時辰才登上山頂。


    登高作賦古來有之,拂塵子即興作詩,她在後頭跟著應句。


    “時當三月,歲在癸巳。”


    易禾想了想接道:“曉音以來,暨盼得逢。”


    “故邀相赴,頓馳百裏之遙。”


    “與子同遊,往返隻日之間。”


    “地負金陵之迤西。”


    “繞城之合。”


    “疏苑位落其正北。”


    “碧水要扼。”


    “水清皎徹。”


    “扁舟泛遠。”


    “草木葳蕤。”


    “水作呢喃。”


    “渡口沃蓁。”


    “奔莒小白戳劍。”


    “河晏清顯。”


    “姬姓管仲稱鹽。”


    拂塵子笑了笑:“你書讀得挺雜。”


    他指了指遠處,要替他們二人說景:“請相四顧。”


    而後又叮囑易禾:“你要接了,觀山得意。”


    “吟水風流。”


    “白滔滔數頃。”


    “梨園盛也。”


    “青莘莘如珠。”


    “杏始生也。”


    “贅粒粒苔粟。”


    “葚果累也。”


    “黑綽綽幾影。”


    “鋤豆人也。”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“上接高天。”


    “下臨厚地。”


    “水米肥脂。”


    “田間漲綠。”


    “關隘也。”


    “要津也。”


    “桃李夭夭。”


    “未失頎立。”


    “鬆柏長青。”


    “四時不易。”


    “斯命有時。”


    “洪荒無盡。”


    “天地恆生。”


    “不知年紀。”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“覺和風而發爽。”


    “感勝境之沈浮。”


    “最後兩句,留給慕之吧。”


    司馬瞻笑笑:“附庸風雅,我不玩。”


    “闕然不盡。”


    司馬瞻抓了抓鬢邊:“賦歎難成。”


    “染翰成章。”


    “蓋因殊覺索然。”


    “仙人列座。”


    “絕類尋常二般。”


    “四季長風。”


    “時光競走。”


    “今日曾遊。”


    “去辭難再。”


    “未知窮途。”


    “登高望遠。”


    “興盡辭竭。”


    “諸公……那就沒了。”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隻能沒了,因為要下雨了。


    拂塵子還想賞會兒雨,死活不想挪步。


    司馬瞻早已先尋了個破廟跑過去了。


    那日雨之大,破廟盛不下。


    等他二人淋得落湯雞一樣進了廟,拂塵子一看傻了眼。


    司馬瞻已經自己倚在牆邊烤完了火打瞌睡。


    地下隻剩一片木灰。


    “唉,滂沱雨下,燃盡瘦薪。”


    司馬瞻醒了,看他一眼,隻道:


    “今夕何夕,你是傻x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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