易禾實在想不通。


    她甚至連桓清源長什麽樣都不太記得。


    隻知道她長於丹青,還得了司馬瞻的盛讚。


    整場雅集會下來,他們兩人半個眼神都沒對上。


    情愫因何而生?


    “陛下,這定是昌伯侯的詭計……”


    “哦?”


    司馬策挑挑眉:“你且說說,是何詭計?”


    易禾憤言:“他、他想挑撥陛下同微臣的關係。”


    話一出口,她自己也覺得心虛,昌伯侯若真要挑撥,必定是挑撥陛下跟殿下的關係。


    或者是陛下和門閥的關係。


    她一無實權,二無朋黨,有什麽可值得挑撥的。


    司馬策沒有立時駁她,隻是自案前起身,徑自走到她麵前。


    因她垂首,隻能看到官帽上的籠巾。


    “抬起頭來。”


    易禾微微抬頭,由於陛下身量頗高,隻能看見他胸前的一塊團型龍紋。


    還能聽到一道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。


    “其實朕也有些疑惑,王弟有身份才幹,衛淩有家世樣貌,為何清源偏偏傾心於你?”


    易禾心道,不止是您,我也想知道啊。


    總不會因為我是個斷袖。


    “朕是說,朕從來沒見過易卿著常服的樣子,許是別有一番風致。”


    易禾頷首:“陛下明察,當日也是著的官衣。”


    常服有什麽可看的?


    席上那些褒衣博帶披發跣足,動輒袒腹露膀子的,哪一個中看。


    司馬策的眼神在她臉上停了許久,轉身時留下最後一瞥,隻道:“來人,設座賜茶。”


    易禾哪裏敢落座,一會兒磕頭的時候多不方便。


    “微臣還是站著吧。”


    “這麽說,易卿是不想答應這門親事了?昌伯侯的家世難道配你不上?”


    “微臣惶恐,不敢高攀昌伯侯。”


    “那別人呢?”


    易禾有點懵,哪個別人?


    “雅集會上有沒有看上別人?”


    “沒有。”


    “如此……”


    陛下的語氣聽不出一絲波瀾,他同司馬瞻一樣,麵上總是一副雲山霧罩的神色,讓人半分也琢磨不透。


    可一句沒看上,恐怕不夠斷了陛下的念想。


    事已至此,也隻能拿出殺手鐧了。


    “陛下是不是忘了,微臣是個斷袖啊!”


    情急之下,她竟然扯了扯自己袖子。


    難道還不明顯嗎?


    她何時同女子有過緋聞?


    司馬策笑笑:“你這個斷袖,是隻斷在象姑南院的小倌身上?”


    易禾又一懵。


    陛下今日也是奇了,話頭總在這上頭打轉。


    不過自己是個斷袖的事,昌伯侯不會不知,又如何不會在意?


    除非是南風館那幾個小倌走漏了什麽消息。


    幸好陛下也沒有難為,隻抬了抬手:“喝茶吧。”


    易禾不敢再推辭,將案上的獅峰老井端了起來。


    這茶產自獅峰山麓,用龍鴻泉的井水衝泡,甚是難得,據說陛下從不輕易賞人。


    若她拒了,唯恐陛下不悅。


    “方才你說,朕替昌伯侯桓鐧主張一樁婚事,將有助於社稷。”


    易禾呆住,就說聽話不能聽半截,現在可是作繭自縛了。


    “陛下若替昌伯侯賜婚,確實可以籠絡一二,但是話又說迴來……”


    “話已經說不迴來了。”


    易禾心裏一緊,撩了官袍擺緣就要下跪,卻忘了手裏還端著一盞茶。


    這茶水才呈上來片刻,也就將將落了滾,被她這麽一顛,灑了些許出來。


    司馬策眼見著她瑩如蔥根的指節瞬間就紅作一片。


    易禾雙眉緊蹙,硬是咬著牙將茶盞穩穩端住了,又鄭重放迴案上。


    官體要緊,官體要緊。


    不能失儀,不能失儀。


    “那請陛下賜微臣死罪,微臣此生絕不娶妻。”


    她若非義正言辭地明確拒絕,恐怕之後陛下一直會拿此事與她理論。


    倒不如來個痛快。


    司馬策幾欲開口,想知道她是因為著急還是方才被燙狠了。


    不然為何眸中蒙上了一層水霧。


    似泣非泣,氤氳著扯不斷地愁緒。


    不娶便不娶吧,何必一副慨然赴死的模樣。


    此後便是長久的沉默。


    久到易禾的膝蓋和脖子都開始酸痛。


    “你起來吧。”


    “微臣不敢。”


    “你想沒想過,如果朕拒絕了昌伯侯,會是如何一番景象。”


    易禾伏地,輕聲道:“賦稅懸欠、官帑虧餉,昌伯侯懷恨在心,勾結朋黨作奸犯科,輕則禍亂朝綱,重則……傾覆王朝。”


    言畢她又一叩首:“微臣死罪。”


    司馬策看著她袖中露出通紅的指尖,下意識地皺了皺眉。


    “易卿所言極是,隻不過在極端之下,還有中間。”


    易禾驀地抬頭,她不知道這種事如何還能折中。


    無非就是賜婚和拒婚。


    除非陛下賭上一賭,賭昌伯侯這次的奏疏也並非真心,仍是試探。


    或許陛下再複一次“允”字,昌伯侯自己就老實了。


    但萬一他這次來真的,陛下就再無反悔的餘地。


    自然,她也沒有拒絕的餘地了。


    “你且退下吧,容朕再想想……”


    易禾起身,見司馬策倚在案後闔了雙眼,似乎是不想再說話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婁中貴照例在殿外候著。


    他見易禾出來時,失魂落魄形容恍惚。


    便沒有多問,隻悄悄進了禦書房伺候。


    陛下果然也是一副憂思之狀。


    他心中了然一二,開始收拾小案上剩下的半杯殘茗。


    “放那兒吧,別收了。”


    “是。”


    “你先出去。”


    “是。”


    婁中貴躬身悄悄退了。


    司馬策踱下階來,偌大個禦書房裏,響起一聲長長的歎息。


    午時。


    婁中貴來請午膳,發覺陛下已經恢複了神色。


    頓時覺得心下寬鬆不少。


    “午膳就在裏間用吧。”


    “是。”


    “今夜召淑妃侍寢。”


    “哎,遵旨。”


    婁中貴一迭聲應著,難得陛下心情不好時,還能迴應侍寢的事,這也算替他免了不少的盤問。


    陛下自登基之後,整日顧著勵精圖治,一向不大愛去後宮走動。


    不但太後皇後要緊盯著他問責,連常侍大人也時不時過問一句。


    要是每天的差事都像今天這麽好當就舒坦了。


    婁中貴一高興,就想給自己找點事做。


    想起上午沒收拾完的茶盞,準備一道收了。


    走到案前卻愣住。


    茶呢?


    他明明記得,半晌的時候還有大半盞茶水在這擱著。


    這會兒隻剩了一個空盞。


    別是誰見這獅峰老井稀罕,給偷偷喝了吧。


    陛下沒有賞賜的飲食,若是被偷吃偷喝偷拿,都是要掉腦袋的。


    他端著空盞緊走兩步出了書房,召來幾個當值的太監宮女。


    “你們今天誰去禦書房伺候了?”


    幾人都紛紛搖頭。


    他這廂正納悶著,遠遠看見同在禦前侍奉的範軼走來。


    婁中貴朝他招招手:“今日禦書房的茶水,是你上的?”


    範軼道:“迴中貴,是奴婢上的。”


    “那你去時,易大人可在?”


    “在呢,不在那茶可是賞給誰?”


    “那大人走後,你沒進去給偷喝了吧?”


    範軼立馬嚴肅起來:“中貴如何冤枉人,奴婢奉完茶就去太後宮裏了,這不剛迴來麽?”


    “知道了,忙你的去吧。”


    範軼湊上來貼著他的耳朵:“陛下今日是不是召的淑妃娘娘侍寢?”


    婁中貴瞪大雙眼:“你不要命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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