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公子,咱們現在去哪兒?”


    易禾望著前頭狹長冷寂的宮道,隻覺得遊絲一樣的寒意直往骨頭縫裏鑽。


    她扯了扯自己的官衣:“先迴衙門換禮服,然後去肅王府行祭。”


    遲一會兒陛下也要臨喪,已經沒有閑暇容她想別的了。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司馬靖雖貴為皇親,但陛下乃九五之尊,不便行大禮,需要易禾代為舉哀。


    其儀十又有八,儀程繁複不容疏漏。


    她雖能熟誦禮序,但真正上執還是頭一遭,心中頗有些重壓。


    臨行前,在她手下任職的太祝白青先給她捏了圈肩膀。


    “大人,如今陛下正推行儉喪薄葬,這次舉哀,下官看隻需十幾人足矣。”


    白青這話倒給易禾出了個難題。


    陛下的這位皇叔,地位尊崇又手握重兵,在政見上向來強勢。


    可他在朝堂上從不幫襯陛下,反而時常和幾個世家門閥穿一條褲子。


    因其黨羽眾多,陛下一時半會兒還奈何不了他。


    如今好了,他一閉眼,能釋出十萬兵權不說,陛下在政事上也少些掣肘。


    怎麽不算大快人心呢?


    既然大快人心,當然要辦得熱鬧些。


    “不,還是循著舊製來,卜日、?筮宅、?祖載、?挽歌、?鼓吹一樣都少不得。”


    白青不解:“可萬一陛下怪罪下來……”


    “本官頂著。”


    “那以後其他宗親攀扯呢?”


    “本官頂著。”


    “禦史上殿彈劾呢?”


    “本……”


    易禾突然想起來,陛下第一次臨朝就跟禦史台那幫老臣交了底,能麵刺寡人之過者,賜自盡。


    “禦史台自己頂著。”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司馬靖到底是大晉的親王,靈幡剛掛在門上不久,前來觀禮的百姓就將一整條街堵了個嚴實。


    白青在人堆裏怒喊了一聲:太常寺舉哀,閑人避散。


    這才辟出一條走道來。


    易禾領著一行人走在街上,浩浩蕩蕩宛如白龍獻瑞,啊不,獻祭。


    當她一身縞素出現在王府時,院裏的諸親六眷全都悄無聲息看過來,連哭靈的都沒了動靜。


    一半人在悄悄猜測她的身份。


    “這是朝中哪位大人,之前怎麽從未見過?”


    “此等姿容氣度,想必是當朝太常卿,豈是尋常就能見的?”


    這話倒也沒錯。


    易禾在朝廷的職責就是主持五禮和接待來使。


    若非和陛下親厚的皇戚貴勳,是去不到這些場合的。


    而代天舉哀的機會亦不常有,宗親們沒見過她也在情理之中。


    至於剩下的一半,應是被她的陣仗懾住了。


    其實也沒多大排場,區區兩百餘人而已。


    她署下的鼓吹丞見偌大個王府不聞人聲,便指揮著排簫虜鼓奏得歡。


    一聲“樂啟”,一百四十人同時合鳴,聲音震耳欲聾。


    把前來吊唁的親故們全都看愣住了。


    白青小跑來提醒:“大人,今日是喪儀,咱們的人如此歡脫,恐怕不大合適。”


    易禾扭頭瞥過去一眼,隻見左邊鼓吹丞正興奮地擊甌走拍子。


    右邊太樂令正撅著個腚在前頭引舞。


    大家如此勤謹奉公不辭勞苦,怎好苛責?


    隻能為難道:“那有什麽辦法,他們之前一直是奏吉禮的,最見不得氣氛靜默,今天又是頭一迴來白事,與其讓自己人拘禮,倒不如讓王府的家眷們多哭兩聲。”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易禾來到正衝靈堂的位置,開始行一拜禮。


    行完一拜,陪靈的晚輩們應哭靈還禮。


    可這群人隻顧觀禮,卻忘了禮節。


    易禾隻得朝孝子賢孫們抬了抬手:“你們哭你們的,別客氣啊。”


    眾人麵麵相覷。


    總覺得這位禮官說的話有些不對勁,又說不上哪裏不對。


    白青又提醒:“大人,咱們今天執的是兇禮,不是吃席。”


    “哦,那何時吃席?”


    白青尷尬道:“並未配饗。”


    “可是本官好餓。”


    ……


    她是真的餓,從半夜進宮一直到現在水米未進。


    好容易行完最後兩拜禮,還要忍著腹中饑餒出班致詞。


    正誦到“皇叔此去,玉樓赴召,地下修文”的時候,司馬策的鑾駕也來到了肅王府,不早不晚,剛好辰時正刻。


    王府內外一片肅穆,天子駕臨,人皆列跪。


    司馬策身著一件素色常服,神色淒然。


    他來到靈前扶棺而泣,涕泗橫流,哀慟之狀無以言表。


    易禾見狀,朝身邊的史官遞了個眼色。


    幾人會意,當即拿出筆來,將這感人肺腑的一幕書記之,隨後又當場秉書而宣,高聲頌揚當今聖上仁德孝義的賢名。


    一時間,肅王府號喪聲、謝恩聲、稱頌聲響成一片。


    易禾見時機差不多,在靈前放聲道:“肅王爺薨逝,陛下哀惋之至,萬望保重龍體,還是早些迴宮吧……”


    守靈的親眷們紛紛應和,叩頭送別。


    她便趁機虛扶了司馬策走出靈堂。


    一路垂首將他送上鑾駕,易禾在底下問了句:“陛下,微臣今早出宮時,仿佛看到了東海王殿下。”


    司馬策挑挑眉:“易卿眼神不濟,定是看錯了。”


    “這樣……”


    易禾朝鑾駕走近兩步,隨後攤開手掌,掌心裏赫然躺著一瓶蕃荷膏。


    “陛下聖明,微臣方才在靈堂撿到此物,確實沒看清失主是誰。”


    司馬策端坐在轎輦上瞟了她一眼,隨後轉過臉去,看著滿巷的旌銘挽幛,偷偷翻了個白眼:


    “王弟確實是跟先頭軍昨夜抵京的,不過他前腳剛入城,後腳皇叔就死了,這話傳出去好說不好聽,朕這麽說你能懂吧?”


    一句話噎得易禾無言以對。


    司馬靖才剛咽氣時,宮裏遣了好幾批禦醫來瞧過,都斷了是酗酒暴食導致的中風猝死。


    心裏沒鬼怕什麽?


    司馬策看出她在走神,突然伸手一把將蕃荷膏抓了過去,隨即飛快揣入袖中。


    另隻手放了什麽東西在她手裏。


    易禾低頭看去,掌心裏多了四顆肥厚的幹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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