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無忌隻得收下,心想:“若得憑此寶刀而號令天下武林豪傑,共驅胡虜,原是眼前的大事。”隻聽得群雄紛紛說道:“武林至尊,寶刀屠龍。號令天下,莫敢不從!”下麵本來還有“倚天不出,誰與爭鋒?”這兩句,但眾人看到倚天劍斷折後不能接續,這兩句也沒人再提了。明教銳金旗下諸人與那倚天劍實有切齒大恨,今日眼見屠龍刀複原如初,倚天劍卻成了兩截斷劍,無不稱快。


    第四十迴


    不識張郎是張郎


    群雄得見寶刀鑄成,歡飲達旦,盡醉方休。到得第二天午後,便紛紛向空聞、空智告辭下山。


    張無忌見峨嵋派弟子七零八落,心下惻然,又見宋青書躺在擔架之中,經過數十日的治療,仍未見起色,便走近前去,向靜慧道:“我再瞧瞧宋大哥的傷勢。”靜慧冷冷的道:“貓哭耗子,也不用假慈悲了。”


    周顛便在左近,忍不住罵道:“我教主顧念你掌門人的舊日情分,才給這姓宋的治傷。其實這等欺師叛父之徒,不如一刀殺了。你這惡尼姑囉唆什麽?”


    靜慧待要反唇相稽,但見周顛容貌醜陋,神色兇惡,臉上掛著兩條刀痕,甚是可怖,隻怕他蠻不講理,當真動起手來,不免要吃眼前虧,隻得強忍怒氣,冷笑道:“我峨嵋派掌門人世代相傳,都是冰清玉潔的女子。周掌門若非守身如玉的黃花閨女,焉能做本派掌門?哼,宋青書這種奸人留在本派,可汙了周掌門的名頭。李師侄、龍師侄,將這家夥送迴給武當派去罷!”抬著宋青書的兩名峨嵋男弟子齊聲答應,將擔架抬到俞蓮舟身前,放下便走。


    眾人都吃了一驚。俞蓮舟問道:“甚……什麽?他不是你們掌門人的丈夫麽?”


    靜慧恨恨的道:“哼,我掌門人怎能將這種人瞧在眼中?她氣不過張無忌這小子變心逃婚,在天下英雄之前羞辱本派,才騙得這小子來冒充什麽丈夫。那知……哼哼,早知如此,我掌門人又何必負此醜名?眼下她……她……”


    張無忌在一旁聽得呆了,忍不住上前問道:“你說宋夫人……她……她其實不是宋夫人?”靜慧轉過了頭,恨恨的道:“我不跟你說話。”


    便在此時,躺在擔架中的宋青書身子動了一動,呻吟道:“殺了……殺了張無忌麽?”靜慧冷笑道:“別做夢啦!死到臨頭,還想得挺美。”


    殷梨亭見靜慧氣鼓鼓的,說話始終不得明白,低聲向峨嵋派另一名女弟子貝錦儀問道:“貝師妹,到底是怎麽迴事?”貝錦儀當年與紀曉芙甚是交好,聽他問起,沉吟半晌,道:“靜慧師姊,殷六俠也不是外人,小妹跟他說了,好不好?”


    靜慧道:“什麽外人不外人的?不是外人要說,是外人更加要說。咱們周掌門清清白白,跟這姓宋的奸徒沒半絲瓜葛。你們親眼得見掌門人臂上的守宮砂。此事須得讓普天下武林同道眾所周知,免得壞了我峨嵋派百年來的規矩……”


    殷梨亭心想:“這靜慧師太腦筋不大清楚,說話有點兒顛三倒四。”向貝錦儀道:“貝師妹,既是如此,便盼詳示。我這宋師侄如何投身貴派,與貴派掌門人到底有何幹係,小兄日後須得向家師稟告。此事關涉貴我兩派,總要不傷了雙方和氣才好。”


    貝錦儀歎了口氣,道:“這位宋少俠的人品武功,本也屬武林中一流,隻一念情癡,墮入了業障。我掌門人似乎答允過他,待得殺了張無忌,洗雪棄婚之辱,便即下嫁於他。因此他甘心投入本派,向我掌門人討教奇妙武功。但千真萬確,他二人並未成親。英雄大會之上,掌門人突然聲稱自己是‘宋夫人’,說是這宋少俠的妻子,當時本派弟子人人十分驚異。當日掌門人威震群雄,懾服各派……”


    周顛插嘴道:“是我們教主故意相讓的,有什麽大氣好吹!”


    貝錦儀不去理他,續道:“本派弟子雖都十分高興,但到得晚間,眾人還是問她‘宋夫人’這三字的由來。掌門人露出左臂,森然道:‘大夥兒都來瞧瞧!’咱們人人親眼見到,她臂上一粒守宮砂殷紅如昔,果然是位知禮守身的處子。掌門人說道:‘我自稱宋夫人,乃一時權宜之計。隻是要氣氣張無忌那小子,叫他心神不定,比武時便能乘機勝他。這小子武功卓越,我確是及不上他。為了本派的聲名,我自己的聲名何足道哉?’”


    她這番話朗然說來,有意要讓旁邊許多人都聽得明白,又道:“本派男女弟子,若非出家修道,原本不禁嫁娶,隻是自創派祖師郭祖師以來,凡是最高深的功夫,隻傳授守身如玉的處女。每個女弟子拜師之時,師父均在咱們臂上點下守宮砂。每年逢到郭祖師誕辰,先師均要檢視,當年紀師姊……就是這樣……”她說到這裏,含糊其詞,不再說了。


    殷梨亭等卻均已了然,知道貝錦儀本想說當年紀曉芙為楊逍所逼失身,守宮砂消失,這才給滅絕師太發覺而處死。殷梨亭與楊不悔婚後夫妻情愛甚篤,可是此時想起紀曉芙來,心下不禁憮然,忍不住向楊逍瞥了一眼,隻見他熱淚盈眶,轉過了頭去。


    貝錦儀道:“殷六俠,我掌門人存心要氣一氣明教張教主,偏巧這位宋少俠又對我掌門人癡纏不休,以致中間生出許多事來。隻盼宋少俠身子複原,殷六俠再向張真人和宋大俠美言幾句,以免貴我兩派之間生下嫌隙。”殷梨亭點頭道:“自當如此。我這師侄忤逆犯上,死不足惜,實是敝派門戶之羞,我倒盼他早些死了幹淨。”他心腸本軟,但想到宋青書害死莫聲穀的罪行,說到後來,聲音已然嗚咽。


    正說話間,忽聽得遠遠傳來一聲尖銳的唿喊,似乎是周芷若的聲音,唿聲突兀駭懼,顯是遇上了什麽兇險無比的變故。


    眾人突然之間,都不由得毛骨悚然,此刻在光天化日之下,前後左右都站滿了人,然而這一聲驚唿,卻如陡然有惡鬼在身邊出現一般。眾人不約而同的轉頭向聲音來處瞧去。張無忌、靜慧、貝錦儀等都快步迎上。


    張無忌耽心周芷若遇上了厲害敵人,發足急奔,幾個起落,已穿過樹林,隻見一個青影狂奔而來,正是周芷若。他忙迎將上去,問道:“芷若,怎麽啦?”周芷若臉色恐怖之極,叫道:“鬼,鬼,有鬼追我!”縱身撲入他懷中,瑟瑟發抖。


    張無忌見她嚇得失魂落魄,輕拍她肩膀,安慰道:“別怕,別怕!不會有鬼的。你瞧見了什麽?”見她上衣已給荊棘扯得稀爛,臉上手上都有不少血痕,左臂半隻衣袖也已扯落,露出一條雪藕般的白臂,上臂正中一點,如珊瑚、如紅玉,正是處女的守宮砂。


    張無忌精通醫藥,知道處子臂上點了這守宮砂後,若非嫁人或是失身,終身不褪。(注)他先前聽了靜慧和貝錦儀的言語,尚自將信將疑,此刻親眼得見,更無半分懷疑,霎時之間,心中轉了無數念頭:“嫁宋青書為室雲雲,果然全無其事。她為什麽要騙我?為什麽存心氣我?難道真是為了那‘當世武功第一’的名號?還是想試試我心中對她是否尚有情意?”轉念又想:“張無忌啊張無忌,周姑娘是害死你表妹的大仇人,她是處女也好,是人家的妻室也好,跟你又有甚相幹?”但見周芷若實在怕得厲害,不忍便推開她,伸左臂摟住她身子。


    周芷若伏在張無忌懷中,感到他胸膛上壯實的肌肉,聞到他身上男性的氣息,漸漸鎮定,說道:“無忌哥哥,是你麽?”張無忌道:“是我!你見到了什麽?幹麽怕成這樣?”


    周芷若突然又驚惶起來,哇的一聲,熱淚迸流,伏在他肩頭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。


    這時楊逍、韋一笑、靜慧、殷梨亭等人均已趕到,見到這等情景,相互使個眼色,都悄悄的退了迴去。在明教、武當派、峨嵋派眾人心中,均盼周芷若與張無忌言歸於好,終於結為夫婦。各人於趙敏的昔日怨仇固難釋然,況且趙敏已立誓將前往蒙古,倘若張無忌跟了她去,於明教必有重大影響。


    周芷若哭了一陣,忽道:“無忌哥哥,有人追來麽?”張無忌道:“沒有!是誰追你?是玄冥二老麽?這二人武功已失,不用怕他們。”周芷若道:“不,不是!你瞧清楚了,真的沒人……不,不是人……沒什麽東西追來麽?”張無忌微笑道:“青天白日之下,有什麽看不清楚的。”周芷若道:“不會,決計不會的。我見了它三次,接連三次。”話聲顫抖,兀有餘悸。張無忌問道:“見到三次什麽?”


    周芷若扶著他肩頭,迴頭望了一眼。望這一眼似是使了極大力氣,立即又轉眼向著張無忌,見到他溫柔關懷的神色,心中一酸,全身乏力,軟倒在地,說道:“無忌哥哥,我……我都是騙你的,倚天劍和屠龍刀是我盜的……殷……殷姑娘是我拋……拋入大海的……我……我沒嫁宋青書。我心中實在……實在自始至終,便隻一個你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歎道:“這些事情,我已猜了出來。可是……可是你又何苦如此?”周芷若哭道:“你知不知道,我師父在萬安寺高塔之上,將屠龍刀與倚天劍中的秘密說與我知曉,要我立誓盜到寶刀寶劍,光大峨嵋一派。師父逼我立下毒誓,假意與你相好,卻不許我對你真的動情……”


    張無忌輕撫她手臂,想起當年親眼見到滅絕師太發掌擊斃紀曉芙,見她在大漠中立誓殲滅明教,又見她手持倚天劍亂殺銳金旗旗下教眾,直至後來大都萬安寺塔下,她寧可身死,也不願受自己援手,可以想見她對明教怨毒之深、痛恨之切。周芷若既承她衣缽,受她遺命,種種陰狠毒辣的行逕,自必均是出於師父所囑。他本性原是極易原諒旁人的過失,向來不善記仇,又想到她幼時漢水舟中喂飯服侍之德;那日光明頂上惡鬥何太衝夫婦及華山派高矮二老,幸而得她從旁指點,後來遵師命當胸一劍,又故意刺得偏了;在小島之上,兩人山盟海誓,言猶在耳;想起她的所作所為雖然陰毒狡猾,但實是出於對自己的深情,這時她楚楚嬌弱,伏在自己懷中,不禁頓生憐惜之心,柔聲道:“芷若,你到底見到了什麽,竟這等害怕?”


    周芷若霍地躍起,說道:“我不說。是那冤魂纏上了我,我自己作惡多端,原是應有此報。我今日一切跟你說明白了,我……我已命不久長……”說著掩麵疾走,向山下奔去。


    張無忌茫無頭緒,心想:“什麽怨魂纏上了她?難道是丐幫幫眾複仇,裝神弄鬼的來嚇她麽?”慢慢在後跟去。隻見她走入峨嵋派群弟子之中,貝錦儀取過一件外衣給她披上。周芷若低聲吩咐什麽,群弟子一齊躬身。


    這時山上群雄又走了一大批,空聞、空智二人忙著送別。楊逍、範遙等人都聚到張無忌身旁。張無忌道:“咱們也好走了。”


    隻見周芷若走到空聞跟前,低聲跟他說了幾句話,空聞怔了一怔,隨即搖頭,意似不信。周芷若再說了幾句話,忽地跪下,雙手合什,喃喃禱祝什麽。空聞神色莊嚴,口誦佛號。


    周顛道:“教主,此事你非得阻止不可,不阻止不行。”張無忌道:“阻止什麽?”周顛道:“周姑娘要出家做和尚。她……她身入空門,你可糟了。”楊逍冷笑道:“周姑娘就算要出家,也隻做尼姑,不會做和尚,那有拜少林僧為師之理?”周顛用力在自己額頭上擊了一記,說道:“對,對!我一時胡塗了。那麽周姑娘求空聞大師幹什麽?一個少林派掌門,一個峨嵋派掌門,位份平等,分庭抗禮,不用跪下啊。”


    隻見周芷若站起身來,臉上略有寬慰之色。張無忌歎道:“別人的閑事,咱們不用多管了。”迴頭說道:“敏妹,咱們該得走了。”那知這一迴頭,卻不見了趙敏。


    這些日子來,趙敏伴在他身旁,形影不離,張無忌微微一驚,問道:“趙姑娘呢?”心中暗叫:“不妙,莫非芷若伏在我懷中之時,給敏妹見到了,隻道我舊情不斷,竟爾舍我而去?”忙打發人尋覓。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說道:“啟稟教主,屬下見趙姑娘下山去了!”張無忌好生難過:“敏妹不顧一切的隨我,經曆了多少患難,我豈可負她?”當即向楊逍道:“楊左使,此間事務,請你代我料理,我先走一步。”於是向空聞、空智告別,又別過俞蓮舟、張鬆溪、殷梨亭等人,向周芷若道:“芷若,好生保重,後會有期。”


    周芷若低目垂眉,並不迴答,隻微微點了點頭,數滴珠淚,落入塵土。


    張無忌展開輕功,向山下疾馳。山道上一列數裏,都是從少林寺歸去的各路英雄,他不願逐一招唿,多耗時刻,從各人身旁一晃即過,卻始終不見趙敏的蹤跡。


    一口氣追出三十餘裏,天色將晚,道上人跡漸稀,忽想:“敏妹工於計謀,她既有心避開我,多半不從大路行走。否則以我腳程之快,早就趕上了。莫非她躲在少室山中,待我走後,她再背道而行?”一時心急如焚,顧不得饑渴,在群山叢中又兜了轉來,時時躍上樹巔高坡,四下眺望。空山寂寂,唯見歸鴉。


    他直繞到少室山後,仍不見趙敏,心想:“不論如何,我對你此心不渝,縱然是天涯海角,終究也要找到你。就算找不到你,我一生非你不娶,決不渝盟。”這麽一想,心下便即坦然,見東北角山坳裏兩株大槐樹並肩聳立,當下躍上樹去,找到一根橫伸的枝幹,展身臥倒。勞累整日,多經變故,這一躺下,不久便沉沉睡去。


    睡到中夜,夢寐間忽聽得數十丈外有輕輕的腳步之聲,當即驚覺。其時一輪明月已斜至西天,月光下見山坡上一人迅速飄行,正向南行。那人背影纖細,瘦腰若蜂,是個身裁苗條的女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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