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無忌見義父滿頭黃發飛舞,嘴角邊沾滿鮮血,心下忿急,情知這般鬥將下去,他非死在成昆手下不可,隻是在這當口自己若出手相助,縱然殺得成昆,義父也必憾恨終生。他抓住趙敏的手,急道:“快想個計較才好。”趙敏道:“你能偷發暗器,打瞎老賊雙目麽?”張無忌搖頭道:“義父決不肯讓我做這等事!”


    隻見成昆又緩緩發掌拍出,趙敏叫道:“胸口!”謝遜右拳在胸口直擊而下,成昆這掌不等使老,便即收迴。他連出幾招慢掌,都給趙敏叫破,眼見此法已難奏功,當即將計就計,又出掌緩緩拍向謝遜右肩。趙敏叫道:“右肩!”成昆左肩微動,張無忌立明其意,大叫:“後心!”謝遜聽到趙敏叫聲時,揮右臂擋格拍向右肩的一掌,豈知成昆先一掌卻是虛招,以趙敏的唿叫引開謝遜右臂,左掌乘虛而入,啪的一聲,重重擊在他後心。張無忌雖及時提醒,但成昆這一掌出招快極,謝遜待得聽到張無忌叫聲,已然不及變招。


    眾人驚唿聲中,謝遜一大口鮮血噴出,盡數噴在成昆臉上。成昆“啊”的一聲,伸手去抹。謝遜滾倒在地。隻聽到兩人齊聲大叫,突然之間,兩人都失了影蹤。


    原來謝遜一摔倒,立即抱住成昆雙腿,奮力急扯,兩人雙雙摔入了地牢。地牢中積水齊腰,上方開口不大,透入亮光有限,裏麵到處漆黑,成昆臉上又遭鮮血噴射,蒙了雙眼,登時也與瞎子相差無幾。他急速後躍,隻盼遠離敵手,但地牢狹窄,一躍之下,後背重重撞上石壁,想要縱身躍起,小腹上卻中了一招七傷拳,登時劇痛入心。他知這一拳受傷不輕,若再上躍,勢必連續中拳,當即招數急變,以“小擒拿手”禦敵。


    這“小擒拿手”原就用於黑暗中近身搏擊,講究應變奇速,眼雖不見,但手指、手掌、手臂、手肘任何一處碰到敵人身體,立時擒拿抓打、撕戳勾撞。謝遜大喝一聲,也以“小擒拿手”還擊。眾人隻聽得地牢中唿喝連連,夾雜著拳掌與肉體相碰之聲,迅如爆豆,大片大片泥水濺上,料想兩人均正全速相攻。張無忌心中怦怦亂跳,暗想此刻義父若遭兇險,便欲出手相救也不可得,在勢又不能躍入地牢相助,隻急得背上全是冷汗。


    謝遜雙眼已盲了二十餘年,聽聲辨形的功夫早練得爛熟,以耳代目,行之已慣。成昆雙目剛為鮮血所蒙,瞧出來模模糊糊,陡然間隻能如瞎子般亂打亂拿,雙方勢頭立時逆轉。成昆心中驚懼,一時苦無善策,隻得兩條手臂使得猶如疾風驟雨一般,加快施展“小擒拿手”中的狠著,尋思:“拚著再受你一拳,說什麽也得到上麵去打。”


    群雄一步步走近地牢,掌心中都捏著一把冷汗,耳聽得成昆與謝遜吆喝之聲不絕從地底傳上,兀自未分勝負。驀地裏成昆一聲慘叫,跟著兩個人影從地牢中先後躍上。


    日光之下,隻見成昆和謝遜均雙目流血,相對不動。


    原來激鬥之中,驀地裏謝遜雙掌分進,搶擊成昆脅下。成昆大喜,叫聲:“著!”右手食中二指,疾取謝遜雙目。這招“雙龍搶珠”招式原也尋常,隻是夾在“小擒拿手”中使出,卻具極大威力,對方勢必側頭閃避,那時他左手迎頭橫掃,非擊中敵人太陽要穴不可。那知謝遜不閃不避,也喝一聲:“著!”也是一招“雙龍搶珠”使出,食中二指插向他雙目。


    成昆二指插中謝遜眼珠,腦海中如電光石火般一閃:“糟糕!”跟著自己雙眼一痛,已遭謝遜二指插中。謝遜所使招式,正是自己所教,二人所受重傷亦無二致。但謝遜雙眼早盲,再給成昆二指插中,皮肉受損雖然不輕,並不因此關礙目力;成昆卻變成了盲人。


    謝遜冷笑道:“瞎子的滋味好不好過?”唿的挺拳擊去。成昆目不見物,沒法閃避,一招“七傷拳”正中胸口。謝遜左手跟著又是一拳,成昆倒退數步,摔在斷鬆之上,口中鮮血狂噴。他連中兩招七傷拳,已然傷筋斷脈。


    忽聽得渡厄說道:“因果報應,善哉,善哉!”謝遜一呆,第三拳擊去,在中途凝力不發,說道:“我本當打你一十三拳七傷拳,為空見神僧報仇。但你武功全失,雙目已盲,從此成為廢人,再也不能在世間為惡。餘下的一十一拳,那也不用打了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等見他大獲全勝,都歡唿起來。謝遜突然坐倒在地,全身骨骼格格亂響。張無忌大驚,知他逆運內息,要散盡全身武功,忙道:“義父,使不得!”搶上前去,便要伸手按上他的背心,以九陽神功製止。


    謝遜猛地裏躍起身來,伸手在自己胸口狠擊一拳,隨即雙臂軟軟垂下。張無忌忙伸手扶住,隻覺他手勁衰弱已極,顯是功力全失,再難複原了。


    謝遜指著成昆道:“成昆,你殺我全家,我今日毀你雙目,廢去了你的武功,以此相報。師父,我一身武功是你所授,今日我自行盡數毀了,還了給你。從此我和你無恩無怨,你永遠瞧不見我,我也永遠瞧不見你。”


    成昆雙手按著眼睛,痛哼一聲,並不迴答。


    群雄麵麵相覷,那想到這一場師徒相拚,竟會如此收場。


    謝遜朗聲道:“我謝遜作惡多端,原沒想能活到今日,天下英雄中,有那一位的親人師友曾為謝某所害,便請來取了謝某的性命去。無忌,你不得阻止,更不得事後報複,免增你義父罪業。”張無忌含淚答應。


    群雄中雖有不少人與他怨仇極深,但見他報複自己全家血仇,隻廢去成昆的武功,而他自己武功也已毀了,若再上前刺他一劍、打他一拳,實不是英雄好漢的行逕。


    人叢中忽然走出一條漢子,說道:“謝遜,先父雁翎飛天刀傷在你手下,我給先父報仇來啦!”說著走到他身前。謝遜黯然道:“不錯,令尊邱老英雄確是在下所害,當年我們是一對一的光明相鬥,誰也沒占誰的便宜。令尊英雄氣概,為人仁義,在下至今佩服。便請邱兄動手。”


    那姓邱的漢子拔刀在手,走上兩步。張無忌心中一片混亂,若不出手阻止,義父便命喪這漢子刀下,但若將這漢子打發了,隻怕反令義父有生之年更增煩惱。他身子發顫,不由自主的也踏上了兩步。謝遜喝道:“無忌,如你阻人報仇,對我是大大不孝。我一生罪業深重,便死十次也還不清血債。”


    那姓邱漢子舉刀當胸,突然眼中垂下淚來,一口唾沫,吐到了謝遜臉上,哽咽道:“先父一世英雄,如他老人家在天之靈,見我手刃一個武功全失的盲人,定然惱我不肖……”嗆啷一聲,單刀落地,掩麵奔入人叢。


    跟著又有一個中年婦人走出,說道:“謝遜,我為我丈夫陰陽判官秦大鵬報仇來啦!”走到謝遜麵前,也是一口唾沫吐到了他臉上,大哭走開。


    張無忌見義父接連受辱,始終直立不動,心中痛如刀割。


    武林豪士於生死看得甚輕,卻決計不能受辱,所謂“士可殺而不可辱”。這二人每人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,實是最大的侮辱,謝遜卻安然忍受,可知他於過去所作罪業,當真痛悔到了極點。人叢中一個又一個的出來,有的打謝遜兩記耳光,有的踢他一腳,更有人破口痛罵,謝遜始終低頭忍受,既不退避,更不惡言相報。


    如此接連三十餘人,一一侮辱了謝遜一番。最後一名長須道人出來,稽首道:“貧道太虛子,我兩位師兄命喪謝大俠拳底。貧道今日得見謝大俠風範,深自慚愧,貧道劍下也曾殺過無數黑白兩道豪傑,我若找你報仇,旁人也可找我報仇。”說著拔出長劍,左手振指一彈,當的一聲,長劍斷為兩截。他投斷劍於地,向謝遜行禮而去。


    群雄竊竊私議,這太虛子江湖上其名不著,也不知是何門派,武功卻如此了得,更難得的是心胸寬廣,能夠自責,看來再沒人出來向謝遜為難了。


    不料群議未畢,峨嵋派中走出一名中年女尼,走到謝遜身前,說道:“殺夫之仇,我也是一口唾沫了結了罷!”說著口一張,一口唾沫向謝遜額頭吐去。這口唾沫勢夾勁風,去勁淩厲,中間竟挾著一枚棗核鋼釘。


    謝遜聽得風聲有異,微微苦笑,並不閃避,心想:“我此刻方死,已然遲了。”


    驀地裏黃影一閃,那黃衫女子陡地飛身搶前,衣袖拂動,將棗核釘卷在袖中,喝道:“這位師太法名如何稱唿?”那女尼見突擊不中,微現驚惶之色,說道:“我叫靜照。”黃衫女子道:“嗯,靜照,靜照。你出家之前的丈夫叫什麽名字?怎生為謝大俠所害?”靜照怒道:“這跟你有什麽相幹?要你多管什麽閑事?”黃衫女子道:“謝大俠懺悔前罪,若有人為報父兄師友大仇,縱然將他千刀萬剮,謝大俠均所甘受,旁人原也不能幹預。但若有人心懷叵測,意圖混水摸魚,殺人滅口,那可人人管得。”


    靜照道:“我和謝遜無怨無仇,何必要殺人滅……”底下這“口”字尚未說出,陡然知道說錯了話,急忙停住,臉色慘白,不禁向周芷若望了一眼。


    黃衫女子道:“不錯,你跟謝大俠無怨無仇,何故要殺人滅口?哼,峨嵋派靜字輩十二女尼之中,靜玄、靜虛、靜空、靜慧、靜迦、靜照,均是閨女出家,何來丈夫?”


    靜照一言不發,掉頭便走。


    黃衫女子喝道:“這麽容易便走了?”搶上兩步,伸掌往她肩頭抓去。靜照斜身卸肩,避開她這一抓。黃衫女子右手食指戳向她腰間,跟著飛腳踢中了她腿上環跳穴。靜照摔倒在地。黃衫女子冷笑道:“周姑娘,這殺人滅口之計可不很高明啊!”


    周芷若冷冷的道:“靜照師姊向謝遜報仇,說什麽殺人滅口?”左手一揮,說道:“這兒無數名門正派的弟子,不明邪正之別,甘願跟旁門妖魔混在一起。峨嵋派可犯不著趕這淌混水,咱們走罷。”峨嵋派人眾一聲答應,都站了起來。兩名女弟子去扶過靜照,那黃衫女子卻也不加阻攔。周芷若率領同門,下峰去了。


    張無忌走到那黃衫女子跟前,長揖說道:“承姊姊多番援手,大德不敢言謝。隻盼示知芳名,以便張無忌日夕心中感懷。”


    黃衫女子襝衽還禮,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包,交給張無忌,說道:“種種疑竇,由此索解。”這個小包,正是她適才從周芷若懷中摸出來的。張無忌接在手裏,茫然不解。黃衫女子微微一笑,說道:“終南山後,活死人墓,神雕俠侶,絕跡江湖。”右手一招,帶了隨來的八名少女,飄然而去。


    丐幫小幫主史紅石叫道:“楊姊姊,楊姊姊!”峰腰間傳來那女子的聲音道:“丐幫大事,請張教主周旋相助。”張無忌朗聲道:“謹遵台命。”那女子道:“多謝了!”


    這“多謝了”三字遙遙送來,相距已遠,仍清晰異常。張無忌心下不由得一陣惆悵。


    張無忌呆了半晌,轉身拉過周顛,多謝他適才舍命助己,刀劃己臉,見他受傷不輕,忙命人取藥為他敷治。周顛道:“老周本來醜陋,心中好生佩服範右使為教傷身,這次不過是學他一學。”


    空智走到成昆身前,喝道:“圓真,快吩咐放開方丈。老方丈若有三長兩短,你的罪業可就更大了。”成昆苦笑道:“事已至此,大家同歸於盡。此刻我便要放空聞和尚,也已來不及了。你又不是瞎子,這時還瞧不見火焰嗎?”


    空智迴頭向峰下瞧去,果見寺中黑煙和火舌冒起,驚道:“達摩堂失火!快,快去救火!”群僧一陣大亂,紛紛便要奔下山去。忽見達摩堂四周一條條白龍般的水柱齊向火焰中灌落,霎時間便將火頭壓下。


    空智合掌念佛,道:“阿彌陀佛,少林古刹免了一場浩劫。”不久兩名僧人搶上峰來,稟報道:“啟稟師叔祖,圓真手下的叛逆縱火焚燒達摩堂,幸得明教洪水旗下眾英雄仗義,已撲滅烈火。”


    空智走到張無忌身前,躬身合什道:“少林千年古刹免遭火劫,全出張教主大恩大德,合寺僧侶感恩無盡。”張無忌還禮遜謝,道:“此事份所當為,大師不必多禮。”空智道:“空聞師兄為這叛徒囚於達摩院中,火勢雖滅,不知師兄安危如何。張教主與眾位英雄少待,老衲須得前去察看。”


    成昆哈哈大笑,道:“空聞身上澆滿了火油菜油,火頭一起,早已了帳。洪水旗救得了達摩院,須救不得老方丈。”忽然峰腰傳來一人聲音,說道:“洪水旗救不得,還有厚土旗呢。”卻是範遙的聲音。他話聲甫畢,便和厚土旗掌旗使顏垣奔上峰來,兩人攜扶著一位老僧,正是少林寺方丈空聞。


    空智搶上去抱住空聞,叫道:“師兄,你身子安好?師弟無能,罪該萬死。”空聞微笑道:“全仗這位範施主和顏施主從地道中穿出來相救,否則你我焉有再見之日?”


    空智見師兄空聞與範遙、顏垣都須眉燒焦,臉上手上均給燒起火皰,足見當時局麵之危險,向範遙、顏垣深禮致謝,道:“範施主,老僧先前無禮冒犯,尚請原宥。大都萬安寺之約,老僧是不敢去的了。”武林人士訂下比武約會,倘若食言不到,比之較技服輸可要丟臉萬倍。空智對範遙幹冒大險相救師兄的恩德感激無已,這才自甘毀約。兩人本來互相佩服,經此一事,更加傾心接納,從此成為至交好友。


    原來成昆事先計劃周詳,於英雄大會前夕出其不意的點中了空聞穴道,將他囚在達摩院中,院中放滿硝磺柴草等引火之物,分派心腹看守,脅迫空智事事須聽自己吩咐,否則立時縱火,焚死空聞。其後事與願違,一切均非先前意料所及,一敗塗地之餘,便傳出號令,命心腹縱火,那是他破釜沉舟的最後一著棋子。隻盼群雄與僧眾忙於救火,他心腹人等便可乘亂將他救下山去。不料楊逍於大隊到達少室山之前數日,便已命厚土旗先行打下地道,通入少林寺中,本是想設法相救謝遜,可是謝遜並非囚於寺內,厚土旗人眾遍尋不得,卻乘機磨去了十六尊羅漢像背上的字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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