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無忌坐在石上,對著一彎冷月,呆呆出神,迴思自與周芷若相識以來的諸般情景、她對自己的柔情密意,不禁無限低迴,尤其適才相見時她的言語神態,惆悵纏綿,實難自已。


    九月初十清晨,少林寺鍾聲鏜鏜響起,群雄又聚集在廣場之中。那達摩院的老僧這次更不向空智請示,便即站出,朗聲說道:“眾位英雄請了。昨日比武較量,峨嵋派掌門宋夫人藝冠群雄,便請宋夫人至山後破關,提取金毛獅王謝遜。老僧領路。”說著當先便行。


    峨嵋派八名女尼大弟子跟隨其後,接著便是周芷若與峨嵋群弟子。眾英雄更在後麵,齊向後山走去。張無忌見周芷若衣飾一如昨日,並未服喪,知宋青書未死,心想:“他既挨得過昨晚,或能保得住性命。”


    眾人上得山峰,隻見三位高僧仍盤膝坐在鬆樹之下。那達摩院老僧道:“金毛獅王囚於三株蒼鬆間的地牢中,看守地牢的是敝派三位長老。宋夫人武功天下無雙,隻須勝了敝派這三位長老,便可破牢取人。我們大夥兒再瞻仰宋夫人的身手。”


    楊逍見張無忌臉色不定,在他耳邊悄聲說道:“教主寬心。韋蝠王、說不得二位,已率領五行旗人眾伏在峰下。峨嵋派若不肯交出謝獅王,咱們隻好用強。”張無忌皺眉道:“這可壞了大會的規矩,有失信義。”楊逍道:“我隻怕宋夫人將刀劍架在謝獅王頸中,咱們動手時投鼠忌器。信義什麽的,也顧不得這許多了。”


    趙敏悄聲道:“謝獅王仇人極多,咱們要防備人叢中有人發暗器偷襲。”楊逍道:“範右使、鐵冠道長、周兄、彭大師四位已分占四角,防人偷襲。”趙敏低聲道:“最好有人發射暗器偷襲,咱們就可乘機搶奪謝獅王。天下英雄也不能怪咱們失了信義。不過要是風平浪靜……這個倒……嗯,楊左使,你不妨暗中派人假裝襲擊謝獅王,紛擾之中,咱們便混水摸魚搶人。”楊逍笑道:“此計大妙。”當下便去派遣人手。


    張無忌明知此舉甚不光明磊落,但為了相救義父,那也隻好無所顧忌,心中又不禁感激趙敏,暗想:“敏妹和楊左使均有臨事決疑的大才,難得他二人商商量量,極是投機,我可沒這等本事。”


    隻聽周芷若道:“三位高僧既是少林派長老,自然武學深湛。要本座以一敵三,非但不公,抑且不敬。”那達摩院老僧道:“宋夫人要添一二人相助,亦無不可。”周芷若道:“本座承天下英雄相讓,僥幸奪魁,所仗者不過是先師滅絕師太秘傳的本派武功,倘若以三敵三,縱然得勝,也未能顯得先師當年教導本座的一番苦心;但如以一敵三,又對主人不恭。這樣罷,我叫一個昨日傷在本座手下、傷勢尚未痊可的小子聯手。這小子當年曾給先師三掌擊得口吐鮮血,先師曾饒了他性命,此事天下皆知。如此便不損先師威名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一聽,心中大喜:“謝天謝地,她果然允我之請。”隻聽周芷若道:“張無忌,你出來罷。”


    明教群豪除楊逍等數人之外,都不明其中原由,但聽周芷若小子長、小子短的侮辱本教教主,盡皆憤恨難平。卻見張無忌臉有喜色,走上前去,長揖到地,說道:“多謝宋夫人昨日手下留情,饒了小子性命。”他心中已打定主意:“她當眾辱我,不過是為峨嵋派掙個顏麵,再報複那日婚禮中新郎遁走的羞恥。為了義父,我當委曲求全到底。”


    周芷若道:“你昨日重傷嘔血,此刻我也不要你真的幫手,隻不過作個樣子而已。”張無忌道:“是。一切遵命而行,不敢有違。”


    周芷若取出軟鞭,右手一抖,鞭子登時卷成十多個大大小小的圈子,好看已極,左手翻處,青光閃動,露出了一柄短刀。群雄昨日已見識了她軟鞭的威力,不意她左手尚能同時用刀,一長一短,一柔一剛,那是兩般截然相異的兵刃。群雄驚佩之下,精神都為之一振。


    張無忌從懷中摸出兩枚聖火令來,向前走了兩步,突然腳下一個踉蹌,故意又大聲咳嗽幾下,顯得重傷未愈,自保也十分勉強,待會若能勝了少林三僧,好讓群雄都說全是周芷若的功勞。周芷若靠到他身邊,低聲問道:“你曾立誓為你表妹報仇,倘若害她的兇手是你義父,你是否仍非報仇不可?”張無忌一怔,道:“義父有時心智失常,作不得數。”


    渡厄道:“張教主今日又來賜教了。”張無忌道:“尚祈三位大師見諒。”渡厄道:“好說,好說!這位峨嵋派掌門,說道是昨日藝勝天下群雄,難道她武功還能在張教主之上嗎?”張無忌道:“正是。晚輩昨日在宋夫人手下重傷嘔血。”渡難道:“這就奇了。”三個老僧的黑索緩緩抖了出來。


    正在此時,忽聽得峰腰裏傳來輕輕數響琴簫和鳴之聲。張無忌心中一喜,隻聽得瑤琴錚錚連響,四名白衣少女翩然上峰,手中各抱一具短琴,跟著簫聲抑揚,四名黑衣少女手執長簫上峰。黑白相間,八名少女分站八個方位,琴簫齊奏,音韻柔雅。一個身披淡黃輕紗的美女在樂聲中緩步上峰,正是當日張無忌在盧龍丐幫中會過的。


    丐幫的女童幫主史紅石一見,奔過去撲入她懷裏,叫道:“楊姊姊,楊姊姊!咱們的長老和龍頭都給人害了!”說著手指周芷若,道:“是她峨嵋派和少林派下的毒手。”那黃衣美女點頭道:“我都知道了。哼!‘九陰白骨爪’和‘白蟒鞭’,未必便是天下最強的武功。”


    她上峰時如此聲勢,人又美貌飄逸,人人的目光都在瞧她,這兩句話更清清楚楚的送入了各人耳中。群雄一凜之下,年紀較長的都想:“峨嵋派這路爪法,難道便是百年前馳名江湖的陰毒武功‘九陰白骨爪’麽?她這長鞭使的竟是‘白蟒鞭法’?”他們曾聽過“九陰白骨爪”和“白蟒鞭”的名字,知是出於《九陰真經》的武功,因陰毒過甚,久已失傳,誰也沒見過。


    黃衫女子攜著史紅石的手,走入丐幫人叢,在一塊山石上坐了。


    周芷若臉色微變,哼了一聲,道:“動手罷!”長鞭抖出,卷向渡難的黑索,身子一借勢,便從三株蒼鬆間落下。


    她第一招便直攻敵人中央,狠辣迅捷,膽識之強,縱是第一流的江湖老手也有所不及。群雄隻見她身在半空,如一隻青鶴般淩空撲擊而下,身法曼妙無比。她右手的軟鞭與渡難的黑索纏在一起,既借其力,又令對方的兵刃暫時無用。渡厄和渡劫雙索齊揚,分從左右擊至。


    張無忌直搶而前,腳下一躓,忽然一個筋鬥摔了過去。群雄咦的一聲,隻道他傷後立足不定。那知張無忌這一招使的是聖火令上所載的古波斯武功,身法怪異之極,他似是向前摔跌,雙手聖火令卻已向渡難胸口拍去。其時渡難的黑索正與周芷若的鞭子纏住未分,不能迴索抵擋,渡厄、渡劫眼見勢危,立時舍卻周芷若,雙索向張無忌擊來。兩條黑索靈動威猛,直如一對烏龍,眼見張無忌難以抵擋,不料他在地下一個打滾,狼狽萬狀的滾向渡厄身邊。渡厄左手向他肩頭戳落,張無忌左掌以挪移乾坤之力化開,身子微晃,肩頭已向渡劫撞去。


    他今日一意要令周芷若成名,將擊敗少林三高僧的殊榮盡數歸於這位峨嵋掌門,自己隻求救出謝遜,是以使的全是古波斯武功,東滾一轉,西摔一交,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,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。旁觀群雄之中原本不乏識見卓超的人物,但這路古波斯武功實在太怪,又從未有人在中土使過,何況昨日張無忌身受重傷乃人所共見,因此初時都沒瞧出破綻。明教之敵無不暗暗歡喜,明教之友均不免深為擔憂,隻怕他今日要畢命於斯。


    拆到數十招後,隻見周芷若身形忽高忽低,飄忽無方,張無忌越來越似招架不住,手忙足亂,竟似比一個初學武功的莽漢尤有不如,但不論情勢如何兇險,他總能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開對方的淩厲殺著。旁觀群雄中心智機敏的便知其中必有蹊蹺,猜想他所使的多半是“醉八仙”一類功夫,看上去顛三倒四,實則中藏奇奧變化,這類武功比之正路功夫可又難得多了。


    這門古波斯武功若以之單獨對付三高僧中任誰一人,對方定然鬧個手足無措,便如張無忌初逢風雲三使時那麽狼狽不堪。但這三位少林高僧枯禪數十年坐將下來,心意相通,一僧招數中露出破綻空隙,其餘二僧立即予以補足。張無忌種種怪異身法,本來每一招都足以迷亂敵人眼光,似左實右,似前實後,決難辨識,但三僧索隨心動,對他的諸般做作竟似視而不見。拆到七八十招後,張無忌怪招仍層出不窮,卻始終沒能損及三僧分毫。鬥近百招,他隻覺三僧黑索上威力漸強,自己身法卻慢慢澀滯起來,已無初鬥時的靈動自如。


    他尚不知自己所使武功有小半已入魔道,而三僧的“金剛伏魔圈”卻正施展以佛力伏魔的精妙大法。旁人隻見他越鬥越精神,其實他心中魔頭漸長,隻須再鬥百招,不免便全然處於三僧佛門上乘武功的克製之下,不由自主的狂舞不休。三高僧不須出手,便讓他自己製了自己死命。明教為世人稱作“魔教”,亦非全無道理,這路古波斯武功的始創者“山中老人”,便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惡魔。張無忌自得聖火令後,初時照練,還不覺如何,此刻乍逢勁敵,將這路武功中的精微處盡數發揮,心靈漸受感應,突然間哈哈哈仰天三笑,聲音中竟充滿了邪惡奸詐之意。


    他三笑方罷,猛聽得三株蒼鬆間的地牢中傳出誦經之聲,正是義父謝遜的聲音。隻聽他蒼老的聲音緩緩念誦《金剛經》:“爾時須菩提聞說是經,深解義趣,涕淚悲泣,而白佛言:‘希有世尊,佛說如是甚深經典。我從昔來所得慧眼,未曾得聞如是之經。世尊,若複有人得聞是經,信心清淨,即生實相……’”


    張無忌邊鬥邊聽,自謝遜的誦經聲一起,少林三僧黑索上的威力也即收斂,隻聽謝遜繼續念誦:“‘世尊,我今得聞如是經典,信解受持,不足為難。若當來世,後五百歲,其有眾生得聞是經,信解受持,是人即為第一希有。何以故?此人無我相、無人相、無眾生相、無壽者相……’”


    張無忌聽到此處,心中思潮起伏,知道義父自被囚於峰頂地牢,每日裏聽少林三高僧誦經,上次明明可以脫身,卻自知孽重罪深,堅決不肯離去,難道他聽了數月佛經之後,終於大徹大悟麽?那經中言道:“若當來世,後五百歲,其有眾生得聞是經,信解受持。”在義父此刻心中,這五百年後之人指的便是謝遜自己與他張無忌了。隻經義深微,他於激鬥之際,也無暇深思。他自然更加不知經中的須菩提,是在天竺舍衛國聽釋迦牟尼說《金剛經》的長老,是以於謝遜所誦的經文,也隻一知半解而已。


    隻聽謝遜又念經道:“佛告須菩提:‘如是,如是!若複有人得聞是經,不驚,不怖,不畏,當知是人甚為希有……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,我於爾時,無我相、無人相、無眾生相、無壽者相。何以故?我於往昔節節支解時,若有我相、人相、眾生相、壽者相,應生瞋恨……菩薩須離一切相。’”


    這一段經文的文義卻甚明白,那顯然是說,世間一切全是空幻,對於我自己的身體、性命,心中完全不存牽念,即使別人將我身體割截,節節支解,隻因我根本不當是自己的身體,自然絕無惱恨之意。“義父身居地牢而處之泰然,難道他真到了不驚、不怖、不畏的境界了麽?”心念又是一動:“義父是否叫我不必為他煩惱,不必出力救他脫險?”


    原來謝遜這數月來受囚地牢,日夕聽鬆間三僧念誦《金剛經》,於經義頗有所悟,這時猛聽得張無忌笑聲詭怪,似是心魔大盛,漸入危境,當即念起《金剛經》來,盼他脫卻心中魔頭的牽絆。


    張無忌一麵聽謝遜念誦佛經,手上招數絲毫不停,心中想到了經文中的含義,心魔便即消退,這路古波斯武功立時不能連貫,唰的一聲,渡劫的黑索抽向他左肩。張無忌沉肩避開,不由自主的使出了乾坤大挪移心法,配以九陽神功,登時將擊來的勁力卸去,心念微動:“我用這路古波斯武功實難取勝。”斜眼看周芷若時,見她左支右絀,也已呈現敗象,暗想:“今日之勢,事難兩全。我若不出全力,芷若一敗,救義父之事便無指望了。”一聲清嘯,使開兩根聖火令,著著進攻。


    謝遜誦經之聲並未停止。但張無忌凝神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,於他所念經文已聽而不聞。他盡量將三僧的黑索接到自己手上,以便讓周芷若能尋到空隙,攻入圈內。


    他這一全力施展,三僧隻覺索上壓力漸重,迫得各運內力與之抗禦。三僧的“金剛伏魔圈”以《金剛經》為最高旨義,最後要達“無我相、無人相、無眾生相、無壽者相”的境界,於人我之分、生死之別,盡皆視作空幻。隻是三僧修為雖高,一到出手,總去不了克敵製勝的念頭,雖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,人我之分卻無法泯滅,因此這“金剛伏魔圈”的威力還不能練到極致。三僧中渡厄修為最高,深體必須除卻“人我四相”,但渡難、渡劫二僧爭雄鬥勝的念頭一盛,染雜便深,著了世間相的形跡,渡厄的索法非降低到和他二人相配不可。


    旁觀群雄見張無忌變了武功招數,三株蒼鬆間的爭鬥越來越激烈,三僧頭頂漸漸現出一團淡淡水氣,知是額頭與頂門汗水為內力所逼,化作了蒸氣,可見五人已到了各以內力相拚之境。張無忌頭頂也有水氣現出,卻是筆直一條,升上空際,又細又長的聚而不散,顯是他內力深厚,更勝三僧。昨日群豪人人見到他身受重傷,那知他隻一宵之間,便即全愈,內力之深,實令人思之駭然。


    周芷若卻不與三僧正麵交鋒,隻在圈外遊鬥,見到金剛伏魔圈上生出破綻,便即縱身而前,一遇黑索攔截,立時翩若驚鴻般躍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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