隻聽他說道:“為了這金毛獅王,一月來少林派已殺了二十三人,多造殺孽,實非我佛慈悲之意。明教光明左使楊逍、右使範遙、白眉鷹王殷天正、青翼蝠王韋一笑,先後遣使來寺,求我放了謝遜……”張無忌聽到此處,心下喜慰:“原來我外公和楊左使等已得訊息,曾派人來過。”隻聽空聞續道:“本寺雖加推托,但明教豈肯就此罷休?那張教主武功出神入化,始終不見現身,隻怕暗中更有圖謀。我和空智師弟等蒙他相救,欠過人家恩情,倘若他親自來求,我等如何對答?此事當真難處。師弟、師侄,你二位有何高見?”


    一個蒼老陰沉的聲音輕輕咳嗽一聲,張無忌聽在耳裏,心頭大震,立知便是改名圓真的成昆。這人張無忌從未和他對麵交談,但當日光明頂上隔著布袋聽他述說往事,隔著岩石聽他唿喝,他的口音卻聽得熟了,在這一瞬之間,驀地裏想起了小昭,隻感到一陣甜蜜,一陣酸楚。


    隻聽圓真說道:“謝遜由三位太師叔看守,自萬無一失。此次英雄大會關涉我少林派千百年的興衰榮辱,魔教的一些小恩小怨,方丈師叔也不必掛懷。何況萬安寺之事,是魔教暗中勾結了朝廷來和六大門派為難,方丈師叔難道不知麽?”


    空聞奇道:“怎地是明教勾結朝廷?”圓真道:“明教張教主本要和峨嵋派掌門人周姑娘結親,成婚之日,汝陽王的郡主突然攜同那姓張的小子出走,此事轟傳江湖,方丈師叔必有所聞。”空聞道:“不錯,聽說過這迴事。”


    空智沉吟道:“如此說來,張無忌和那郡主確是暗中勾結,由郡主出麵擒了六大門派中的首領人物,再由張無忌賣好救人。”圓真道:“十有八九,便是如此。”空聞卻道:“我見那張教主仁厚俠義,似乎不是這等樣人,咱們可不能錯怪了好人。”圓真道:“方丈師叔明鑒,常言道:知人知麵不知心。那謝遜是張無忌的義父,又是魔教四大護教法王之一,魔教自會不顧一切的圖謀相救,到得屠獅大會,一切自有分曉。”


    接著三人商議如何接待賓客、如何抵擋敵人劫奪謝遜,又盤算各門派中有那些好手。圓真力圖挑動各派互鬥,待得數敗俱傷之後,少林派再出而收卞莊刺虎之利,壓服各派,名正言順的掌管屠龍刀,成為武林至尊,殺了謝遜祭奠空見。空聞力持鄭重,既不願多傷人命,得罪武林同道,又似對明教不敢輕侮。


    空智卻似意在兩可,說道:“第一要緊之事,說來說去,還是如何迫使謝遜在重陽節前吐露屠龍刀所在,否則這次屠獅大會變得無聲無息,反而折了本派威望。”空聞道:“師弟所言極是。咱們須得在會中揚刀立威,說道這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已歸本派掌管,本派執於正道,號令天下,為國為民造福。”空智道:“好,就是如此。圓真,你再設法去向謝遜勸說,隻要他交出寶刀,咱們便饒他一命。”圓真道:“是!謹遵兩位師叔吩咐。”腳步聲輕響,圓真走了出來。


    張無忌心下大喜,但知這三位少林僧武功極高,隻要稍有響動,立時便給查覺,倘若三僧一齊出手,自己隻怕難勝,最多不過自謀脫身,要救義父,卻千難萬難了。當下屏息不動。


    隻見圓真瘦長的身形向北而行,手中撐著一把油紙傘,急雨打在傘上淅瀝作響。張無忌待他走出十數丈,才輕輕移步,跟隨其後。


    第三十六迴


    夭矯三鬆鬱青蒼


    大雨傾盆而下,寺頂和各處的巡查都鬆了許多。張無忌以牆角、樹幹為掩蔽,一路追躡,見圓真躍出寺後圍牆,心想:“原來義父給囚在寺外,難怪寺中不見絲毫形跡。”他不敢公然躍牆而出,貼身牆邊,慢慢遊上,到得牆頂,待牆外巡查的僧人走過,這才躍下。一條條雨線之中,但見圓真的傘頂已在寺北百丈之外,折而向左,走向一座小山峰,跟著便迅速異常的攀上峰去。圓真此時已年逾七十,身手仍矯捷異常,隻見他上山時雨傘絕不晃動,冉冉上升,宛如有人以長索將他吊上去一般。


    張無忌快步走近山腳,正要上峰,忽見山道旁草叢中白光微閃,有人執著兵刃埋伏。他急忙停步,隻過得片刻,見草叢中先後竄出四人,三前一後,齊向峰頂奔去。遙見峰巔唯有幾株蒼鬆,並無房屋,不知謝遜囚在何處,見四下更無旁人,當下跟著上峰。


    前麵四人輕功了得,他加快腳步,追到離四人隻二十來丈時,黑暗中依稀看得出其中一個是女子,三個男子身穿俗家裝束,尋思:“這四人多半也是來向我義父為難的,讓他們先跟圓真惡鬥一場,我且不忙插手。”將到峰頂,那四人奔得更加快了。他忽地認出了其中二人的身形:“啊,那是昆侖派的何太衝、班淑嫻夫婦。”


    猛聽得圓真一聲長嘯,倏地轉身,疾衝下山。張無忌立即隱入道旁草叢,伏地爬行,向左移了數丈,隻聽得兵刃相交,圓真已和來人動上了手。從兵刃撞擊之聲聽來,乃二人對圓真一人,心下一動:“尚有二人不上前圍攻,是去峰頂找我義父了。”便從亂草叢中急攀上山。


    到得峰頂,但見光禿禿地一片平地,更無房舍,隻三株高鬆聳立,作品字形排列,枝幹插向天空,夭矯若龍,暗暗奇怪:“難道義父並非囚在此處?”


    聽得右首草叢中簌簌聲響,有人爬動,跟著聽得班淑嫻道:“急速動手,兩個師弟未必絆得住那少林僧。”何太衝道:“是!”兩人長身而起,撲向三株鬆樹。張無忌生怕謝遜便在近處,不敢有絲毫大意,在草叢中跟著爬行向前。


    忽聽得何太衝“嘿”的一聲,似已受傷,他抬頭看時,見何太衝身處三株鬆樹之間,長劍揮舞,已跟人動上了手,卻不見對敵之人,隻偶爾傳出啪啪啪幾下悶響,似是長劍與什麽古怪的兵刃相撞。他心下大奇,更爬前幾步,凝目看時,不禁一驚。


    原來斜對麵兩株鬆樹的樹幹中都凹入一洞,恰容一人,每個凹洞中均坐著一個老僧,手舞黑色長索,攻向何太衝夫婦。一株鬆樹背向張無忌,樹前也有黑索揮出,料想樹中亦必有僧人在內。黑夜之中,三根長索通體黝黑無光,來時不見其來,去時不見其去。何太衝夫婦急舞長劍,嚴密守禦,隻因瞧不見敵索來路,全無反擊餘地。三根長索似緩實急,卻又沒半點風聲,滂沱大雨之下,黑夜孤峰之上,三條長索如鬼似魅,說不盡的詭異。


    何氏夫婦連聲叫嚷,急欲脫出這品字形的三麵包圍,但每次向外衝擊,總是讓長索擋了迴來。張無忌暗暗驚訝,見黑索揮動時無聲無息,使索者的內力返照空明,功力精純,不露棱角,非自己所能及,心下駭異:“圓真說道,我義父由他三位太師叔看守,看來便是這三位老僧了,功力當真深厚之極!”


    隻聽得“啊”的一聲慘叫,何太衝背脊中索,從圈子中直摔出來。班淑嫻又驚又怒,一個疏神,三索齊下,已將班淑嫻身子卷住,也摔出了圈子。


    圓真邊鬥邊走,急速上峰,見何太衝夫婦受傷倒地,均站不起身來,當下一劍一個,在何太衝夫婦身上各刺一劍,送了二人性命。


    和他對敵的兩名壯漢都是昆侖派健者,圓真武功原較二人為高,但他故意示弱,引二人追向鬆樹之間。二人離鬆樹尚有數丈,驀地見到何太衝的屍身,一齊停步,不提防兩根長索從腦後無聲無息的圈到,各自繞住了一人腰間,雙索齊抖,高揮甩出。兩人摔倒在地,哇哇大叫,一時站不起身,圓真連忙搶上,長劍連刺,又殺了二人。


    張無忌見三名老僧在片刻間連傷昆侖派四位高手,舉重若輕,遊刃有餘,武功之高,實為生平罕見,比之鹿杖客和鶴筆翁似猶有過之,縱不如太師父之深不可測,卻也到了神而明之的境界。少林派中居然尚有這等元老,隻怕連太師父和楊逍也均不知。又見圓真下手如此毒辣,倚仗三僧行兇,不禁心中怦怦亂跳,伏在草叢中一動也不敢動。


    隻見圓真接連四腿,將何太衝、班淑嫻和另兩人的屍身逐一踢入深穀。屍身墮下,過了好一陣才傳上幾響鬱悶的聲音。張無忌暗想:“何太衝夫婦對我以怨報德,今日又想來害我義父、劫奪寶刀,人品低下,但武功了得,實是武學中的一派宗匠,不意落得如此下場。”


    隻聽得圓真恭恭敬敬的道:“三位太師叔神功蓋世,舉手間便傷了昆侖派四大高手,圓真欽仰無已,難以言宣。”一名老僧哼了一聲,道:“來者既已受傷,將他們趕下峰去,也就是了,何必殺傷人命?”圓真道:“是!方丈師叔言道:前來相救謝遜之人,均為武林中窮兇極惡之輩,對之下手不可容情。圓真怕來人兇惡,對太師叔無禮,以致下手重了些。”那老僧又哼了一聲,不再言語。圓真又道:“圓真奉方丈師叔之命,謹來向三位師叔請安,並有幾句話要對那囚徒言講。”


    一個枯槁的聲音道:“空見師侄德高藝深,我三人最為眷愛,原期他發揚少林一派武學,不幸命喪此奸人之手。我三人坐關數十年,早已不聞塵務,這次為了空見師侄才到這山峰來。這奸人既死有餘辜,不聽教誨,盡快了斷便是,何必諸多囉唆,擾我三人清修?”


    圓真躬身說道:“太師叔吩咐得是。隻因方丈師叔言道:我恩師雖為此奸人謀害,但我恩師何等功夫,豈是這奸人一人之力所能加害?將他囚在此間,煩勞三位太師叔坐守,一來引得這奸人的同黨來救,好將當年害我恩師的仇人逐一除去,不使漏網。二來要他交出屠龍寶刀,以免該刀落入別派手中,篡竊武林至尊的名頭,折了本派千百年的威望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聽到這裏,不由得暗暗切齒,心道:“圓真這惡賊當真是千刀萬剮,難抵其罪,一番花言巧語,請出這三位數十年不問世事的高僧來,好假他三人之手,屠戮武林高手。”隻聽得一名老僧哼了一聲,道:“你跟他講罷。”


    此時大雨兀自未止,雷聲隆隆不絕。圓真走到三株鬆樹之間,跪在地下,對著地麵說道:“喂,你想清楚了嗎?隻須你說出收藏屠龍刀的所在,我立時便放你走路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大奇:“怎地他對著地麵說話,難道此處有一地牢,我義父囚在其中?”


    忽聽得一個聲音清越的老僧怒道:“圓真,出家人不打誑語,你何以騙他?他若說出藏刀的所在,難道你當真便放了他麽?”圓真道:“太師叔明鑒:弟子心想,恩師之仇雖深,但兩者相權,還是以本派威望為重。隻須他說出藏刀之處,本派得了寶刀,放他走路便是。三年之後,弟子再去找他為恩師報仇。”那老僧道:“這也罷了。武林中信義為先,言出如箭,縱對大奸大惡,少林子弟也不能失信於人。”圓真道:“謹奉太師叔教誨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心想:“這三位高僧不但武功卓絕,且重義有德,隻墮入了圓真的奸計而不自覺。”隻聽圓真又向地下喝道:“阿遜,我太師叔的話,你可聽見了麽?三位老人家答允放你走路。”


    忽聽得地底下傳上來一個聲音道:“成昆,你還有臉來跟我說話麽?”


    張無忌聽這聲音雄渾蒼涼,正是義父的口音,心中大震,恨不得立時撲上前去,擊斃成昆,救出謝遜,但隻要自己一現身,三位少林高僧的黑索便招唿過來,即使成昆不出手,自己也非三僧聯手之敵,當下強自克製,尋思:“待那圓真惡僧走後,我上前拜見三僧,說明這中間的原委曲折。他三位慈悲重法,不能不明辨是非。”


    隻聽圓真歎道:“阿遜,你我年紀都大了,一切陳年舊事,又何必苦苦掛在心頭?最多也不過二十年,你我同歸黃土。我有過虧待你之處,也有過對你不錯的日子。從前的事,一筆勾銷了罷。”謝遜聽他絮絮而語,並不理睬,待他停口,便道:“成昆,你還有臉來跟我說話麽?”圓真反覆而言,謝遜總是這句話:“成昆,你還有臉來跟我說話麽?”


    圓真冷冷的道:“且容你多想三天。三天之後,若再不說出屠龍刀的所在,你也料想得到我會用什麽手段對付你。”說著站起身來,向三僧禮拜,走下山去。


    張無忌待他走遠,正欲長身向三僧訴說,突覺身周氣流略有異狀,這一下襲擊事先竟沒半點朕兆,一驚之下,立即著地滾開,隻覺兩條長物從臉上橫掠而過,相距不逾半尺,去勢奇急,卻絕無勁風,正是兩條黑索。他隻滾出丈餘,又是一條黑索向胸口點到,那黑索化成一條筆直的兵刃,如長矛,如杆棒,疾刺而至,同時另外兩條黑索也從身後纏來。


    他先前見昆侖派四大高手轉瞬間便為三條黑索所傷,便知這三件奇異兵刃厲害之極,此刻身當其鋒,更是心驚。他左手翻轉,抓住當胸點來的黑索,正想往旁甩出,突覺長索抖動,一股排山倒海的內勁撞向胸口,這內勁隻要中得實了,立時肋骨斷折,五髒齊碎。便在這一刹那間,他右手後揮,撥開從身後襲至的兩條黑索,左手乾坤大挪移心法混著九陽神功,先提後送,身隨勁起,颼的一聲,直衝上天。


    正在此時,天空中白光耀眼,三四道閃電齊亮,兩位高僧都“咦”的一聲,似對張無忌的武功頗感驚異。這幾道閃電照亮了他身形,三位高僧抬頭上望,見這身具絕高武功的好手竟是個麵目汙穢的鄉下少年,更加驚訝。三條黑索便如三條張牙舞爪的墨龍相似,急升而上,分從三麵撲到。張無忌藉著電光,一瞥間已看清三僧容貌。坐在東北角那僧臉色漆黑,有似生鐵;西北角那僧枯黃如槁木;正南方那僧卻臉色慘白如紙。三僧均麵頰深陷,瘦得全無肌肉,黃臉僧人眇了一目。三老僧五道目光映著閃電,更顯得燦然有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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