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敏聽他口氣,便知他見了父親所贈駿馬,起意眼紅。汝陽王這兩匹馬神駿之極,兼之金鐙銀勒,華貴非凡。蒙古人愛馬如命,見了焉有不動心之理?趙敏心想:“兩匹馬雖是爹爹所賜,但這兩個惡賊若要恃強相奪,也隻有給了他們。”打蒙古話道:“你們是那位將軍麾下?竟敢對我如此無禮?”那蒙古兵一怔,問道:“小姐是誰?”他見兩人衣飾華貴,胯下兩匹馬更非同小可,再聽她蒙古話說得流利,倒也不敢放肆。


    趙敏道:“我是花兒不赤將軍的女兒,這是我哥哥。我二人路上遇盜,身上受了傷。”兩名蒙古兵互望一眼,放聲大笑。那胡子兵大聲道:“一不做,二不休,索性殺了這兩個娃娃再說。”抽出腰刀,縱馬過來。趙敏驚道:“你們幹什麽?我告知將軍,教你二人四馬分屍而死。”“四馬分屍”是蒙古軍中重刑,犯法者四肢縛於四匹馬上,一聲令下,長鞭揮處,四馬齊奔,登時將犯人撕為四截,是最殘忍的刑罰。


    那胡子兵獰笑道:“花兒不赤打不過明教叛軍,卻亂斬部屬,拿我們小兵出氣。昨日大軍嘩變,早將你父親砍為肉醬。在這兒撞到你這兩隻小狗,那就再好不過。”說著舉刀當頭砍下。趙敏一提韁繩,縱馬避過。那兵正待追殺,另一個元兵叫道:“別殺這花朵兒似的小姑娘,咱哥兒倆先圖個風流快活。”那胡子兵道:“妙極,妙極!”


    趙敏心念微動,便即縱身下馬,向道旁逃去。


    兩名蒙古兵一齊下馬追來。趙敏“啊喲”一聲,摔倒在地。那胡子兵撲將上去,伸手按她背心。趙敏手肘迴撞,正中他胸口要穴,那胡子兵哼也不哼,滾倒在旁。另一元兵沒看清他已中暗算,跟著撲上,趙敏依樣葫蘆,又撞中了他穴道。這兩下撞穴,她平時自是不費吹灰之力,此刻卻累得氣喘籲籲,滿頭都是冷汗,全身似欲虛脫。


    她支撐著起來,扶張無忌下馬,拔匕首在手,喝道:“你這兩個犯上作亂的狗賊,還要性命不要?”兩名元兵穴道受撞,上半身麻木不仁,雙手動彈不得,下肢略有知覺,卻也酸痛難當,隻道趙敏跟著便要取他二人性命,不料想聽她言中之意竟有一線生機,忙道:“姑娘饒命!花兒不赤將軍並非小人下手加害。”趙敏道:“好,若依得我一事,便饒了你二人狗命。”兩名元兵不理是何難事,當即答應:“依得!依得!”


    趙敏指著自己坐騎,道:“你二人騎了這兩匹馬,向東急行,一日一夜之內,必須馳出三百裏地,越快越好,不得有誤。”二人麵麵相覷,做夢也想不到她的吩咐竟是如此一樁美差,料來她說的必是反話。那胡子兵道:“姑娘,小人便有天大膽子,也不敢再要姑娘的坐騎……”趙敏截住他話頭,說道:“事機緊迫,快快上馬。路上若有人問起,你隻須說這兩匹馬是市上買的,千萬不可提及我二人形貌,知道了麽?”


    那二名蒙古兵仍將信將疑,但禁不住趙敏連聲催促,心想此舉縱然有詐,也勝於當場讓她用匕首刺死,於是告了罪,一步步挨將過去,翻身上鞍。蒙古人自幼生長於馬背之上,騎馬比走路還容易,雖手足僵硬,仍能控馬行路。二兵生怕趙敏一時胡塗,隨即翻悔,待坐騎行出數丈,雙腿急夾,縱馬疾馳而去。


    張無忌道:“這主意挺高,你哥哥手下見到這兩匹駿馬,定料我二人已向東去。咱們此刻卻又向何方而行?”趙敏道:“自是向西南方去了。”


    二人上了蒙古兵留下的坐騎,在荒野間不依道路,逕向西南。


    這一路盡是崎嶇亂石,荊棘叢生,隻刺得兩匹馬腿上鮮血淋漓,一跛一躓,一個時辰隻行得二十來裏。天色將黑,忽見山坳中一縷炊煙嫋嫋升起。張無忌喜道:“前麵有人家,咱們便去借宿。”行到近處,見大樹掩映間露出黃牆一角,原來是座廟宇。


    趙敏扶張無忌下得馬來,將兩匹馬的馬頭朝向西方,在地下拾起一根荊枝,在馬臀上鞭打數下。兩匹馬長聲嘶叫,快奔而去。她到處布伏疑陣,但求引開王保保的追兵。


    二人相將扶持,挨到廟前,見大門上匾額寫著“護國寺”三字。趙敏提起門環,敲了三下,隔了半晌沒人答應,又敲了三下。


    忽聽得門內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:“是人是鬼?來挺屍麽?”格格聲響,大門緩緩開了,木門後出現一個人影。其時暮色蒼茫,那人又身子背光,看不清他麵貌,但見他光頭僧衣,是個和尚。


    張無忌道:“在下兄妹二人途中遇盜,身受重傷,求在寶刹借宿一宵,請大師慈悲。”那人哼的一聲,冷冷的道:“出家人素來不與人方便,你們去罷。”便欲關門。趙敏忙道:“與人方便,自己方便,於你未必沒有好處。”那和尚道:“什麽好處?”趙敏伸手到耳邊摘下一對鑲珠的耳環,遞過去交在他手中。


    那和尚見每隻耳環上都鑲有小指頭大小的一粒珍珠,再打量二人,說道:“好罷,與人方便,自己方便。”側身讓在一旁。趙敏扶著張無忌走了進去。那和尚引著二人穿過大殿和院子,來到東首廂房,說道:“就在這兒住罷。”


    房中無燈無火,黑洞洞地,趙敏在床上一摸,床上隻一張草席,更無別物。


    隻聽得外麵一個洪亮的聲音叫道:“郝四弟,你領誰進來了?”那和尚道:“兩個借宿的客人。”說著跨步出門。趙敏道:“師傅,請你布施兩碗飯,一碟素菜。”那和尚道:“出家人吃十方,不布施!”說著揚長而去。趙敏恨恨的道:“這和尚可惡!無忌哥哥,你肚子很餓了罷?咱們得弄些吃的才成。”


    突然間院子中腳步聲響,共有七八人走來,火光閃動,房門推開,兩名僧人高舉燭台,照射兩人。張無忌一瞥之下,高高矮矮共是八名僧人,有的粗眉巨眼,有的滿臉橫肉,竟沒一個善相之人。


    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僧道:“你們身上還有多少金銀珠寶,一起都拿出來。”趙敏道:“幹什麽?”老僧笑道:“兩位施主有緣來此,正好撞到小廟要大做法事,重修山門,再裝金身。兩位身上的金銀珠寶,一起布施出來。倘若吝嗇不肯,得罪了菩薩,那就麻煩了。”趙敏怒道:“那不是強盜行逕麽?”那老僧道:“罪過,罪過。我們八兄弟殺人放火,原是做的強盜勾當,最近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,馬馬虎虎做了和尚。兩位施主有緣,肥羊自己送上門來,唉,可要累得我們出家人六根又不能清淨了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和趙敏大吃一驚,沒想到這八個和尚乃大盜改裝,這老僧既直言不諱,自是存心要殺人了,否則決不致自吐隱事。


    另一名僧人獰笑道:“女施主不用害怕,我們八個和尚強盜正少一位押廟夫人,你生得這般花容月貌,當真觀世音菩薩下凡,如來佛見了也要動心。妙極!妙極!”


    趙敏從懷裏掏出七八錠黃金、一串珠鏈,放在桌上,說道:“財物珠寶,盡在於此。我兄妹也是武林中人,各位須顧全江湖上義氣。”那老僧笑道:“兩位是武林中人,那再好也沒有了,不知是那一派的門下?”趙敏道:“我們是少林子弟。”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,她隻盼這八人便算不是出身少林旁係,親友之中或也有人與少林派有些淵源。


    那老僧一怔,隨即目現兇光,說道:“是少林子弟嗎?當真不巧了!你們兩個娃娃隻好怪自己投錯了門派。”伸手便拉她手腕。趙敏一縮手,老僧拉了個空。


    張無忌見眼前情勢危急之極,自己與趙敏身上傷重,萬難抵敵,這幾年來會過多少武林中的成名人物,難道今日反喪生於八個三四流的小盜手中?不管怎樣,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趙敏受辱,便道:“敏妹,你躲在我身後,我來料理這八名小賊。”


    趙敏空有滿腹智計,此刻也束手無策,問道:“你們是什麽人?”


    那老僧道:“我們是少林寺逐出來的叛徒,遇到別派的江湖朋友,倒還手下留情,但若碰到少林子弟,就非殺不可。小姑娘,這位兄弟本要留你做個押廟夫人,現下知道你是少林門下,我們隻有先奸後殺,留不得活口了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低沉嗓子道:“好哇!你們是圓真門下,是也不是?”那老僧咦的一聲,道:“這倒奇了,你怎知道?”趙敏接口道:“咱們正是要上少林寺去,會見陳友諒大哥,推舉圓真大師作少林寺方丈。”那老僧道:“善哉,善哉!我佛如來,普渡眾生。”趙敏道:“是啊,咱們正好齊心合力,共成善舉。”


    她此言一出,八名僧人同時哈哈大笑。


    原來這八個和尚確是圓真和陳友諒一黨,由陳友諒引入,拜在圓真門下。圓真先前挑動六大派圍攻光明頂,未竟其功,其後與趙敏設計擒拿空聞、空智等人,又為張無忌壞了事,他便想在少林寺中生事,自己圖謀出任方丈,近年來四處收羅人才。隻是少林寺戒律精嚴,每收一名弟子,均須由執掌戒律的監寺詳加盤問,查明出身來曆,圓真難以為所欲為。陳友諒於是另設計謀,招引各路幫會豪傑、江洋大盜在寺外拜師,作為圓真的弟子,卻不身入少林,隻待時機到來,共舉大事。圓真的武功何等深湛,隻一出手,便令江湖豪士群相懾服,這些武林人物素慕少林名門正派的威望,又見到圓真神功絕技,自是皆願拜師。有少數不願背叛本門的,圓真立即下手除卻,是以他奸謀經營已久,卻不敗露。那老僧口稱“我佛如來,普渡眾生”,是他們相認的暗號,若是本黨中人,須答以“花開見佛,心即靈山”,互相便知。趙敏聽到老僧口氣中露出是圓真弟子,便推算到圓真圖謀方丈之位的心意,可是他們約定的暗號,卻又如何得知?


    一名矮胖僧人道:“富大哥,這小妮子說什麽推舉我師作少林寺方丈,這訊息從何處得來?事關重大,不可不問個明白。”這八人雖落發作了和尚,相互間仍以“大哥”“二哥”相稱,不脫昔時綠林習氣。


    張無忌一聽到他八人的笑聲,便知要糟,苦於重傷後真氣無法凝聚,隻得努力收束心神,強行聚氣,隻覺熱烘烘的真氣東一團、西一塊,始終難依脈絡運行。眼見那老僧猶如鳥爪的五根手指向趙敏抓去,趙敏無力擋架,縮身避向裏床,張無忌心下焦急,但此際也惟有盤膝運功,隻盼能恢複得二三成功力,便能打發這八名惡賊了。


    那矮胖僧人見他在這當口兀自大模大樣的運氣打坐,怒喝:“這小子不知死活,老子先送他上西天去,免得在這裏礙手礙腳!”說著右臂抬起,骨骼格格作響,唿的一拳,猛力打向張無忌胸口。趙敏眼見危急,尖聲驚唿,卻見那矮胖僧一拳打過,右臂軟軟垂下,雙目圓睜,卻站著全不動彈。那老僧大驚,伸手拉他,那胖僧應手而倒,竟已死去。餘下各僧又驚又怒,紛紛喝道:“這小子有妖法,有邪術!”


    原來那胖僧運勁於臂,猛擊張無忌胸口,正打在“膻中穴”上。張無忌的九陽神功攻敵不足,護身有餘,不但將敵人打來的拳勁反彈迴去,更因對方這麽一擊,引動了他體內九陽真氣,勁上加勁,力中貫力,那胖僧立即斃命。


    那老僧卻道張無忌胸口裝有毒箭、毒刺之類物事,以致那胖僧中了劇毒,當即出掌,擊向他露在袖外的右臂,準擬先打折他手臂,再行慢慢收拾。這一招剛猛的掌力撞到張無忌臂上,引動他體內九陽真氣反激而出。那老僧登時倒撞出去,其勢如箭,喀喇一聲大響,衝破窗格,撞在庭中一株大槐樹上,腦漿迸裂。


    餘僧大聲唿叫聲中,一僧雙拳搗向張無忌太陽穴,一僧以“雙龍搶珠”伸指挖他眼珠,另一僧飛起右足,踢向他丹田。張無忌低頭避開雙眼,讓他兩指戳在額頭,但聽得砰砰、啊喲、噗噗數聲連響,三僧先後震死。第三僧飛足猛踢,力道強勁,右腿竟硬生生的震斷。張無忌丹田處受了這一腿,真氣鼓蕩,右半邊身子中各處脈絡竟有貫穿模樣,心下暗喜:“可惜這惡僧震死得太早,要是他在我丹田上多踢幾腳,反能助我早複功力。看來我受傷雖重,恢複倒不難,隻須有十天到半月將息,便能盡複舊觀。”


    八僧中死了五僧,餘下三名惡僧嚇得魂飛天外,爭先恐後的搶出門去,直奔到廟門之外,不見張無忌追趕出來,這才站定了商議。一個道:“這小子定有邪法。”另一個道:“我看不是邪法,這小子內功厲害,反激出來傷人。”第三人道:“不錯,咱們好歹要給死去了的兄弟報仇。”三人商議了半晌,一人忽道:“這小子定是受傷甚重,否則何以不追將出來?”另一人喜道:“不錯,多半他不會走動,五個兄弟以拳腳打他,他能以內功反激,咱們用兵刃砍他刺他,難道他當真有銅筋鐵骨不成?”


    三僧商量定當,一人挺了柄長矛,一人提刀,一人持劍,走迴院子。


    三僧往撞破了的窗格子中張望,隻見那青年男子仍盤膝而坐,模樣極是疲累,身子搖搖晃晃,似乎隨時便要摔倒。那少女拿著一塊手帕給他額頭拭汗。三僧互使眼色,終究不敢便此衝入。一僧叫道:“臭小子,有種的便出來,跟老爺鬥三百迴合。”另一僧罵道:“這小子有什麽本事,便隻會使妖法害人。那是下三濫的把戲,卑鄙下流,無恥之尤!”三僧見張無忌既不答話,又不下床,膽子越來越大,辱罵的言語也越來越髒,佛門弟子中口出惡言的,隻怕極少有人能勝得過這三位大和尚了。


    張無忌和趙敏聽了也不生氣,他二人最耽心的不是三僧再來尋仇,而是怕他們嚇得一去不迴。此間離嵩山少林寺不遠,這三僧若去告知了成昆,那就大事去矣。張無忌之傷不到十天以外,萬難痊可,用不著成昆親至,隻消來得一兩個二流高手,例如陳友諒之類的人物,便也無法抵擋。因此見三僧去而複迴,反而暗暗歡喜。張無忌連受五僧襲擊,體內九陽真氣有若幹處所漸行凝聚,雖仍難以發勁傷敵,心下已不若先前驚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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