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芷若沉思半晌,搖頭道:“不對,不對!咱們一齊中了‘十香軟筋散’之毒,難道也是義父他老人家作的手腳?他又從何處得這毒藥?一個人心智突然胡塗,殺人倒也不奇,卻又怎會細心細致的在飲食之中下毒?”張無忌眼前猶如罩了一團濃霧,瞧不出半點光亮。周芷若冷冷的道:“無忌哥哥,你是千方百計,在想為趙姑娘開脫洗刷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道:“倘若趙姑娘真是兇手,她躲避義父尚自不及,何以執意要見義父,說有幾句要緊話問他?”周芷若冷笑道:“這位姑娘機變無雙,她要為自己洗脫罪名,難道還想不出什麽巧妙法兒麽?”她語聲突轉溫柔,偎倚在他身上,說道:“無忌哥哥,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忠厚老實之人,說到聰明智謀,如何能是趙姑娘的對手?”


    張無忌歎了口氣,覺得她所言確甚有理,伸臂輕輕摟住她柔軟的身子,柔聲道:“芷若,我隻覺世事煩惱不盡,即令親如義父,也教我起了疑心。世上諸般事務,我碰上了隻感一團迷霧,當真分辨不清,也處理不來。我隻盼驅走韃子的大事一了,你我隱居深山,共享清福,再也不理這塵世之事了。”周芷若道:“你是明教的教主,倘若天如人願,真能逐走了胡虜,那時天下大事都在你明教掌握之中,如何能容你去享清福?”


    張無忌道:“我才幹不足以勝任教主,更不想當教主。何況我教上代教主留有遺訓大戒,我教教眾不得作官作府、為帝為皇,縱然驅除胡虜,明教也隻能身處草野,護國保民,決不能自掌天下權柄。將來如天下太平,這一教之主,更非由一位英明智哲之士來擔當不可。”周芷若道:“明教上代當真有這樣的規矩?如若將來的皇帝官府不好,難道明教又來殺官造反、重新幹過?我瞧這條規矩是要改一改的。你年紀尚輕,目下才幹不足,難道不會學麽?再說,我是峨嵋一派的掌門,肩頭擔子甚重。師父將這掌門人的鐵指環授我之時,命我務當光大本門,就算你能隱居山林,我卻沒這福氣呢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撫摸她手指上的鐵指環,道:“那日我見這指環落在陳友諒手中,心裏焦急得不得了,隻怕你受了奸人的欺辱,恨不得插翅飛到你身邊。芷若,我沒能早日救你脫險,這些日子中,你可受了委屈啦。這鐵指環,他們怎麽又還了你?”


    周芷若道:“是武當派的宋青書少俠拿來還我的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聽她提到宋青書的名字,突然想到她與宋青書並肩共席、在丐幫廳上飲酒的情景,問道:“宋青書對你很好,是不是?”周芷若聽他語聲有異,問道:“什麽叫做‘對我很好’?”張無忌道:“沒什麽,我隻隨便問問。宋師哥對你一往情深,不惜叛派逆父,弑叔謀祖,對你自然是很好的了。”


    周芷若仰頭望著東邊初升的新月,幽幽的道:“你待我隻要能有他一半的好,我就心滿意足了。”張無忌道:“我固然不及宋師哥這般癡情,對你確也是一片真心,不過要我為你做這些不孝不義之事,那也萬萬不能。”周芷若道:“為了我,你是不能。為趙姑娘,你偏能夠。你在那小島上立了重誓,定當殺此妖女,為殷姑娘報仇。可是你一見她麵,登時便將誓言忘得幹幹淨淨了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道:“芷若,隻要我查明屠龍刀和倚天劍確是趙姑娘所盜,我表妹確是她害死的,我自不會饒她。但若她清白無辜,我總不能無端端的殺她。說不定我當日在小島上立誓,卻是錯了。”


    周芷若不語。張無忌道:“我說錯了麽?”周芷若道:“不!我是想起在萬安寺的高塔之上,我也曾在師父跟前發過重誓。”張無忌登時想起荒島上周芷若所說,滅絕師太要她發的那幾句惡毒之極的重誓,說道:“芷若,那是作不得數的,當真作不得數的。你師父隻道明教是為非作惡的魔教,我是個奸邪無恥的淫賊,才逼你發此重誓。她老人家倘若得知真相,定要教你免了此誓。”周芷若淚流滿麵,泣道:“可是她……她老人家已經不知道啦。”說著撲在他懷裏,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休。


    張無忌撫摸她柔發,慰道:“你師父如地下有知,定不會怪你背誓。難道我真是奸邪無恥的淫賊嗎?”周芷若抱著他腰,說道:“你現下還不是。可是你將來受了趙敏的蠱惑,說不定……說不定便奸邪無恥了。”張無忌伸指在她頰上輕輕一彈,笑道:“你把我瞧得忒也小了。你夫君是這樣的人麽?”


    周芷若抬起頭來,臉頰上兀自帶著晶晶珠淚,眼中卻已全是笑意,說道:“也不羞,你已是我的夫君了麽?你再跟那趙敏小妖女鬼鬼祟祟,我才不要你呢。誰保得定你將來不會如那宋青書一般,為了一個女子,便做出許多卑鄙無恥的勾當來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低下頭去,在她嘴唇上一吻,笑道:“誰叫你天仙下凡,咱們凡夫俗子,怎能把持得定?這是你爹爹媽媽不好,生得你太美,可害死咱們男人啦!”


    突然之間,兩丈開外一株大樹後“嘿嘿”連聲,傳來兩下冷笑。張無忌正將周芷若摟在懷裏,一愕之間,隻見一個人影連晃幾下,遠遠去了。


    周芷若躍起身來,蒼白著臉,顫聲道:“是趙敏!她一直跟著咱們。”張無忌聽這兩下冷笑確是女子聲音,卻難以斷定是否趙敏,黑夜之中,又沒法分辨背影模樣,遲疑道:“真是她麽?她跟著咱們幹麽?”周芷若怒道:“她喜歡你啊,還假惺惺的裝不知道呢!你們多半暗中約好了,這般裝神扮鬼的來耍弄我。”張無忌連叫冤枉。


    周芷若俏立寒風之中,思前想後,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淚來。


    張無忌左手輕輕摟住她肩頭,右手伸袖替她擦去淚水,柔聲道:“怎麽好端端地又流起淚來?若是我約趙姑娘來此,教我天誅地滅。你倒想想,要是我心中對她好,又知她人在左近,怎會跟你瘋瘋顛顛的說些親熱話兒?那不是故意氣她,讓她難堪麽?”


    周芷若歎道:“這話倒也不錯。無忌哥哥,我心中好生難以平定。”張無忌道:“為什麽?”周芷若道:“我總是忘不了對師父發過的重誓。又想這趙敏定然放不過我,不論武功智謀,我都跟她差得太遠。”張無忌道:“我自當盡心竭力,保護你周全。我怎容她傷我愛妻的一根毫發?”周芷若道:“倘若我死在她手裏,那也罷了,隻怪我自己命苦。怕的是你受了她迷惑,信了她的花言巧語,中了她的圈套機關,卻來殺我,那時我才死不瞑目呢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笑道:“那當真杞人憂天了。世上多少害過我、得罪過我的人,我都不殺,怎麽反而會殺你?”解開衣襟,露出胸口劍疤,笑道:“這一劍是你刺的!你越刺得我深,我越愛你。”周芷若伸出纖纖素手,輕輕撫摸他胸口傷痕,心中苦不勝情,突然臉色蒼白,說道:“一報還一報,將來你便一劍將我刺死,我也不懊悔。”說著伸嘴吻他胸口傷疤。


    張無忌伸臂將她摟在懷裏,柔聲道:“待咱們找到義父,便請他老人家替咱倆主婚,此後咱二人行坐不離,白頭偕老。隻要你喜歡,再刺我幾劍都成,我重話兒也不說你一句。這麽著,你夠便宜了罷?”周芷若將臉頰貼上他火熱的胸膛,低聲道:“但願你大丈夫言而有信,不忘了今日的話。”


    兩人偎倚良久,直至中宵,風露漸重,方迴客店分別就寢。


    次晨三人繼續西行,路上也沒發現趙敏的蹤跡。這天是大年初一,三人道上風塵仆仆,也沒心緒來慶賀新年,隻周芷若買了幾條紅頭繩紮在頭發上,給張無忌和韓林兒衣襟上掛一條紅布,算是添些喜氣。不一日來到大都,進城時已是傍晚,隻見合城男女都在灑水掃地,將街道裏巷掃得幹幹淨淨,每家門口都擺了香案。


    張無忌等投了客店,問店夥城中有何大事。店小二道:“客官遠來不知,可卻也撞得真巧,合該有眼福,明日是大遊皇城啊。”張無忌問道:“什麽大遊皇城?”店小二道:“現下過了新年,明天是皇上大遊皇城的日子。皇上要到慶壽寺供香,數萬男男女女扮戲遊行,頭尾少說也有三四十裏長,那才叫好看哩。客官今晚早些安息,明兒起個早,到玉德殿門外占個座兒,要是你眼力好,皇上、皇後、貴妃、太子、公主,個個都能瞧見。你想想,咱們做小百姓的,若不是住在京師,那有親眼見到皇上的福氣?”


    韓林兒聽得不耐煩起來,斥道:“認賊作父,無恥漢奸!韃子皇帝有什麽好看?”店小二睜大了眼睛,指著他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說這種話,不是造反麽?你不怕殺頭麽?”韓林兒道:“你是漢人,韃子害得咱們多慘,你居然皇上長、皇上短,還有半點骨氣麽?”那店小二見他兇霸霸的,轉身欲出。


    周芷若手起一指,點中了他背上穴道,道:“此人出去,定然多口,隻怕不久便有官兵前來拿人。京城裏的人,便有這麽無恥。”張無忌道:“無恥之人,到處都有,也不以京城中人為然。”說著將那店小二踢入床底,笑道:“且餓他幾日,咱們走的時候再放他。”


    過不多時,掌櫃的在外麵大叫:“阿福,阿福,又在那裏嘮叨個沒完沒了啦!快給三號房客人打洗臉水!”韓林兒忍住好笑,拍桌叫道:“快送酒飯來,大爺們餓啦!”過了一會,另一名店小二送酒飯進來,自言自語:“阿福這小子想是去皇城瞧放煙花啦。這小子正經事不幹,便是貪玩。”


    次日清晨,張無忌剛起床,便聽得門外一片喧嘩。走到門口,隻見街上無數男女,個個衣衫光鮮,向北擁去,人人嘻嘻哈哈。炮仗之聲,四麵八方的響個不停。周芷若也到了門口,道:“咱們也瞧瞧去。”張無忌道:“我跟汝陽王府的武士動過手,別給他們認了出來,既要去瞧,須得改扮一下。”和周芷若、韓林兒三人扮成了村漢村女模樣,用泥水塗黃了臉頰雙手,跟著街上眾人,擁向皇城。


    其時方當卯末辰初,皇城內外已人山人海,幾無立足之地。張無忌雙臂前伸,輕輕推開人眾開道,到了延春門外一家大戶人家屋簷下,台階高起數尺,倒是個便於觀看的所在。站定不久,便聽得鑼聲當當,眾百姓齊唿:“來啦,來啦!”人人延頸而望。


    鑼聲漸近漸響,來到近處,隻見一百零八名長大漢子,一色青衣,左手各提一麵徑長三尺的大鑼,右手鑼錘齊起齊落。一百零八麵大鑼當的一聲同時響了出來,震耳欲聾。鑼隊過去,跟著是三百六十人的鼓隊,其後是漢人的細樂吹打、西域琵琶隊、蒙古號角隊,每一隊少則百餘人,多則四五百人。樂隊行完,兩麵紅緞大旗高擎而至。一麵旗上書著“安邦護國”,一麵旗上書著“鎮邪伏魔”,旁附許多金光閃閃的梵文。大旗前後各有二百蒙古精兵衛護,長刀勝雪,鐵矛如雲,四百人騎的一色白馬。眾百姓見了這等威武氣概,都大聲歡唿。


    張無忌暗自感歎:“外省百姓對蒙古官兵無不恨之切骨,京師人士卻身為亡國奴而不知恥,想是數十年來日日見到蒙古朝廷的威風,竟忘了自己是亡國之身了。”


    兩麵大旗剛過去,突然間西首人叢中白光連閃,兩排飛刀直射出來,逕奔兩根旗杆。每排飛刀均是連串七柄,七把飛刀整整齊齊的插入旗杆。旗杆雖粗,但連受七把飛刀砍削,晃得幾晃,便即折斷,唿唿兩響,從半空中倒將下來。隻聽得慘叫聲大作,十餘人讓旗杆壓住了。眾百姓大唿小叫,紛紛逃避,亂成一團。


    這一下變起倉卒,張無忌等也大出意料之外。韓林兒大喜之下,正要喝采,驀地裏一隻軟綿綿的手掌伸了過來,按在口上,卻是周芷若及時製止他唿喝。


    隻見數百名蒙古兵各挺兵刃,在人叢中搜索搗亂之人。張無忌見發射這十四柄飛刀的手勁甚為淩厲,顯是武林好手所為,隻因閑人阻隔,沒能瞧見放刀之人是誰。連他都沒見到,蒙古官兵自隻亂哄哄的瞎搜一陣。過不多時,人叢中有七八名漢子給橫拖直曳的拉了出來,口中大叫:“冤枉……”蒙古兵刀矛齊下,立時將這些漢子當街殺死。


    韓林兒甚為氣憤,說道:“放飛刀的人早走了,憑這些膿包官兵,也捉得到麽?卻來亂殺良民出氣。”周芷若低聲道:“韓大哥禁聲!咱們是來瞧大遊皇城,不是來大鬧皇城。”韓林兒道:“是。”不敢再說什麽了。


    亂了一陣,後邊樂聲又起,過來一隊隊吞刀吐火的雜耍、諸般西域秘技,隻看得眾百姓喝采不迭,於適才血濺街心的慘劇,似乎已忘了個幹淨。其後是一隊隊的傀儡戲、耍缸玩碟的雜戲,更後是駿馬拖拉的彩車,每輛車上都有俊童美女扮飾的戲文,什麽“唐三藏西天取經”、“唐明皇遊月宮”、“李存孝打虎”、“劉關張三戰呂布”、“張生月下會鶯鶯”等等,爭奇鬥勝,極盡精工。張無忌等三人一向生長於窮鄉僻壤,幾時見過這些繁華氣象,都暗稱今日大開眼界。


    各彩車上插有錦旗,書明“臣湖廣行省左丞某某貢奉”、“臣江浙行省右丞某某貢奉”等字樣。越到後來,貢奉者的官爵愈大,彩車愈是華麗,扮飾戲文男女的身上,也越加珠光寶氣,發釵頸鏈等竟也都是貴重的翡翠寶石。蒙古王公大臣為討皇帝歡心,又各自誇耀豪富,都不惜工本的裝點貢奉彩車。


    絲竹悠揚聲中,一輛裝扮著“劉智遠白兔記”戲文的彩車過去,忽然樂聲一變,音調古拙,彩車上一麵白布旗子寫的是“周公流放管蔡”。車中一個中年漢子手捧朝笏,扮演周公,旁邊坐著一個穿天子衣冠的小孩,扮演成王。兩名大臣管叔、蔡叔交頭接耳,向周公指指點點。接著而來的一輛彩車,旗上寫的是“王莽假仁假義”,車中的王莽白粉塗麵,雙手滿持金銀,向一群寒酸人士施舍。其後是四麵布旗,寫著四句詩道:“周公恐懼流言日,王莽謙恭下士時,若使當時便身死,千古忠佞有誰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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