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時海上寒風北來,拂動各人衣衫。謝遜說道:“當年碧水寒潭之畔的情景,今日迴想,便如是昨天剛過的事一般。黛綺絲那日穿了一身淡紫色的衣衫,她在冰上這麽一站,當真勝如淩波仙子,突然間無聲無息的破冰入潭,旁觀群豪,無不驚異。那韓千葉見到她入水的身手,臉上狂傲之色登時收起,手執匕首,跟著躍入了潭中。”


    “那碧水寒潭色作深碧,從上邊望不到二人相鬥的情形,但見潭水不住晃動。過了一會,晃動漸停,但不久潭水又激蕩起來。明教群豪都極為耽心,眼見他二人下潭已久,在水底豈能長久停留?又過一會,突然一縷殷紅的鮮血從綠油油的潭水中滲將上來。眾人更是憂急,不知是不是黛綺絲受了傷。驀地裏忽喇一聲響,韓千葉從冰洞中跳了上來,不住的喘息。眾人見他先上,一齊大驚,齊問:‘黛綺絲呢?黛綺絲呢?’隻見他空著雙手,他那柄匕首卻插在他右胸,兩邊臉頰上各劃著一條長長的傷痕。”


    “眾人正驚異間,黛綺絲猶似飛魚出水,從潭中躍上,長劍護身,在半空中輕飄飄的轉了個圈子,這才落在冰上。群雄歡聲大作。陽教主上前握住了她手,高興得說不出話來。誰都料想不到,這樣千嬌百媚的一個姑娘,水底功夫竟這般了得。黛綺絲向韓千葉瞧了一眼,說道:‘爹爹,這人水性不差,念他為父報仇的孝心,對教主無禮之罪,便請爹爹饒過了罷?’陽教主自然答允,命人為他療傷。”


    “當晚光明頂上大排筵席,人人都說黛綺絲是明教大功臣,若非她挺身出來解圍,陽教主一世英名付於流水。當下安排職司,陽夫人贈了她個‘紫衫龍王’的美號,和鷹王、獅王、蝠王三王並列。我們三王心甘情願讓她位列四王之首。她此日這場大功,可將三王過去的功績都蓋下去了。後來我們三個護教法王和她兄妹相稱,她便叫我‘謝三哥’。”


    “不料碧水寒潭這一戰,結局竟大出各人意料之外。韓千葉雖然敗了,不知如何,竟贏得了黛綺絲的芳心。想是她每日前去探傷,病榻之畔,因憐生愛,自歉種情,等到韓千葉傷愈,黛綺絲忽然稟明教主,要嫁與此人。各人聽到這個訊息,有的傷心失望,有的氣憤填膺。這韓千葉當日逼得本教自教主以下人人狼狽萬狀,本教的護教法王豈能嫁與此人?有些脾氣粗暴的兄弟當麵便出言侮辱。黛綺絲性子剛烈,仗劍站在廳口,朗聲說道:‘我義父陽教主已允可婚事。從今而後,韓千葉已是我夫君。那一位侮辱韓郎,便來試試紫衫龍王長劍!’眾人見事已如此,隻有恨恨而散。”


    “她與韓千葉成婚,眾兄弟中倒有一大半沒去喝喜酒。隻陽教主和我感激她這場解圍之德,出力助她排解,令她得以平安成婚,沒出什麽岔子。但韓千葉想入明教,終以反對的人太多,陽教主也不便過拂眾意。事過不久,陽教主夫婦突然同時失蹤,光明頂上人心惶惶。眾人四下追尋之際,有一晚光明右使範遙竟見韓夫人黛綺絲從秘道中出來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一凜,問道:“她從秘道中出來?”


    謝遜道:“不錯。明教教規極嚴,這秘道隻教主一人方能去得。範遙驚怒之下,上前責問。韓夫人道:‘我已犯了本教重罪,要殺要剮,悉聽尊便。’當晚群豪大會,韓夫人仍然隻這幾句話。問她入秘道去幹什麽,她說她不願撒謊,卻也不願吐露真相;問她陽教主去了何處,她說一概不知,至於私入秘道之事,一人作事一身當,多說無益。按理她不是自刎,便當自斷一肢,但一來範遙舊情不忘,竭力為她遮掩,二來我在旁說情,群豪才議定罰她禁閉十年,以思己過。那知黛綺絲說道:‘陽教主不在此處,誰也管不著我。’”


    張無忌問道:“義父,韓夫人私進秘道卻是為何?”


    謝遜道:“此事說來話長,韓夫人私下跟我說了,教中隻我一人得知。當時大家疑心多半與陽教主夫婦失蹤之事有關,但我力證此事與韓夫人絕無牽連。光明頂聖火廳中,群豪說得僵了,終於韓夫人破門出教,說道自今而後,再與中土明教沒有幹係。她是最先倒出明教之人,即日與韓千葉飄然下峰,不知所蹤。”


    “此後教中眾兄弟尋覓教主不得,過了數年,為爭教主之位,事情越來越糟。白眉殷二哥竟又下了光明頂,自創天鷹一教。我苦苦相勸,他堅執不聽,哥兒倆竟致翻臉。二十餘年前王盤山天鷹教揚刀立威,金毛獅王趕去踢他場子,一來衝著屠龍寶刀,二來也為了出一口當年的惡氣,存心要給殷二哥下不了台,讓他知道離了明教之後,未必能成什麽氣候。唉,今日思之,卻也未免太過意氣用事了!”


    他長長一聲歎息之中,蘊藏著無盡辛酸往事,無數江湖風波。


    各人沉默半晌。趙敏問道:“老爺子,後來金花銀葉,威震江湖,怎地明教中人都認她不出?那銀葉先生自必是韓千葉了,他又怎生中毒斃命?”


    謝遜道:“這中間的經過情形,我便毫不知情。想是他夫婦在江湖上行走之時,盡量避開了明教中人。”張無忌道:“不錯。金花婆婆從來不與明教中人朝相。六大派圍攻明教之時,她雖到了光明頂,卻不上峰赴援。”


    趙敏沉吟道:“可是紫衫龍王姿容絕世,怎能變得如此醜陋?那又不是臉上有什麽毀損。”謝遜道:“猜想她必是用什麽巧妙法兒改易了麵貌。韓夫人一生行事怪僻,其實內心有說不出的苦。她畢生在逃避波斯總教來人的追尋,那知到頭來仍然逃不過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和趙敏齊問:“波斯總教何事尋她?”


    謝遜道:“這是韓夫人最大的秘密,本不該說。但我盼望你們迴靈蛇島去救她,卻非說不可了。”趙敏驚道:“咱們再迴靈蛇島去?鬥得過那波斯三使麽?”


    謝遜不答,自行敘述往事:“數百年來,中土明教的教主例由男子出任,波斯明教的教主除創教教主之外,卻向來是女子,且是不出嫁的處女。總教經典中鄭重規定,由聖處女任教主,以維護明教的神聖貞潔。每位教主接任之後,便即選定教中高職人士的三個女兒,稱為‘聖女’。此三聖女領職立誓,遊行四方,為明教立功積德。教主逝世之後,教中長老聚會,匯論三聖女功德高下,選定立功最大的聖女繼任教主。但若此三位聖女中有誰失卻貞操,便當處以焚身之罰,縱然逃到天涯海角,教中也必遣人追拿,以維聖教貞善……”趙敏失聲道:“難道那韓夫人便是總教三聖女之一?”


    謝遜點頭道:“正是!當範遙發見她私入秘道之前,其實我已先知曉。韓夫人當我是知己,將事實真相一一告知。她在碧水寒潭中與韓千葉相鬥,水中肌膚相接,竟爾情不自禁,日後病榻相慰,終成冤孽。她知總教總有一日會遣人前來追查,隻盼為總教立一大功,以贖罪愆。她偷入秘道,為的是找尋‘乾坤大挪移’的武功心法,此心法總教失落已久,中土明教卻尚有留存。總教遣她前來光明頂,其意便在於此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“啊”的一聲,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麽事情頗為不妥,但到底何事,一時卻想不明白。隻聽謝遜道:“韓夫人數次偷入秘道,始終找不到這武功心法。我知悉後鄭重告誡,此事犯我教中大規,實難寬容……”趙敏插嘴道:“啊,我知道啦。韓夫人破門出教,為的是要繼續偷入秘道,她既不是中土明教中人,再入秘道便不受拘束了。”


    謝遜道:“趙姑娘聰明得緊。但光明頂是本教根本重地,豈容外人任意來去?當時我也猜到了她用意,韓夫人下山之後,我親自守住秘道入口,韓夫人曾私自上山三次,每次都見到我,這才死了這條心。其後教中兄弟為爭教主之位,竟致自相動武,我不願卷入漩渦,便攜同妻兒迴去中原老家。不久,我師父成昆來訪,發生慘劇。我一心報仇,沒再理會教中事務,也不知韓夫人是否再入秘道。”


    謝遜思索片刻,問道:“那波斯三使的服色,和中土明教可有什麽不同麽?”張無忌道:“他們都身穿白袍,袍角上也繡有紅色火焰……嗯,白袍上滾著黑邊,這是唯一的小小不同。”謝遜一拍船舷,說道:“是了。總教教主逝世。西域之人以黑色為喪服,白袍上鑲以黑邊,那是服喪。他們要選立新教主,是以萬裏迢迢的來到中土,追查韓夫人下落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道:“韓夫人既來自波斯,必當知曉波斯三使的怪異武功,怎地不到一招,便給他們製住?”趙敏笑道:“你笨死啦。韓夫人是假裝的。她要掩飾自己身分,自不能露出懂得波斯派武功。依我猜想,謝老爺子如聽從波斯三使吩咐,下手殺她,韓夫人當有脫身之計。”謝遜搖頭道:“她不肯顯示自己身分,那是不錯。但說遭波斯三使打中穴道後立即便能脫身,卻也未必。她寧可讓我一刀殺死,不願遭那烈火焚身之苦。”


    趙敏道:“我說中土明教是邪教,那知波斯明教更加邪得可以。為什麽定要處女來做教主?為什麽要將失貞的聖女燒死?”謝遜斥道:“小姑娘胡說八道。每個教派都有曆代相傳的規矩儀典。釋教有五戒、十戒、二百五十大戒,和尚尼姑不能婚嫁、不可殺生吃葷,那不也是規矩麽?什麽邪不邪的?”


    突然間格格聲響,殷離牙關互擊,不住寒顫。張無忌摸她額頭,卻仍燙手,顯是寒熱交攻,病勢極重,說道:“義父,孩兒也想迴靈蛇島去。殷姑娘傷勢不輕,非覓藥救治不可。咱們盡力而為,便救不得韓夫人,也當救了殷姑娘。”謝遜道:“不錯。這位殷姑娘對你如此情意深重,焉能不救?周姑娘、趙姑娘,你兩位意下如何?”


    趙敏道:“殷姑娘的傷是要緊的,我的傷是不要緊的。不迴靈蛇島那怎麽成?”


    周芷若淡淡的道:“老爺子說迴去,大家便迴去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道:“須待大霧散盡,見到星辰,始辨方向。義父,那流雲使在空中翻空心筋鬥,卻能以聖火令傷我,那是什麽緣故?”當下兩人研討波斯三使的武功家數,趙敏所學甚博,偶爾也參酌所見,但談論半天,始終猜不到三人聯手功夫的要旨所在。


    海上大霧,直至陽光出來方散。張無忌道:“咱們自北方向著東南而來,現下該當向西北劃去才是。”他和謝遜、周芷若、小昭四人輪流劃船。海上操舟,衝濤破浪實非易事,好在張無忌和謝遜固內力深厚,周芷若和小昭也有相當修為,扳槳劃船,隻當是鍛練武功。一葉孤舟,不停的向西北劃去。


    這幾日中,謝遜皺起了眉頭,苦苦思索波斯三使怪異的武功,除了向張無忌詢問幾句之外,什麽話也不說。到得第三天傍晚,謝遜忽然仔細盤問周芷若所學的峨嵋派功夫,周芷若據實以答。兩人一問一答,直談到深夜。謝遜神情之間,甚是失望,說道:“少林、武當、峨嵋三派武功,均和《九陽真經》有關,和無忌所學一般,雖重陰陽調和,還是偏於陽剛一路。倘若張三豐真人在此,以他陽剛陰柔無所不包的博大武學而與無忌聯手,那麽陰陽配合,當可擊敗波斯三使。但遠水救不了近火,韓夫人如落入波斯三使手中,那便如何是好?”


    周芷若忽然問道:“老爺子,聽說百年前武林之中,有些高人精通九陰真經,可有這件事麽?”


    張無忌在武當山上曾聽太師父說起過《九陰真經》之名,知道峨嵋派創派祖師郭襄女俠之父郭靖、神雕大俠楊過等人,都會九陰真經上的武功,但經中功夫太過艱難,郭襄雖是郭靖的親生女兒,卻也未能學得,聽周芷若問起,心想:“難道她峨嵋派的創派祖師,畢竟也傳下了一些《九陰真經》上的功夫麽?”


    謝遜道:“故老相傳是這麽說,但誰也不知真假。聽前輩們說得神乎其神,當今如真有誰學得這門武功,跟無忌聯手應敵,波斯三使自當應手而除。”周芷若“嗯”的一聲,便不再問。


    趙敏問道:“周姑娘,你峨嵋派有人會這門武功麽?”周芷若道:“峨嵋派若有人具此神功,先師也不會喪身於萬安寺中了。”滅絕師太所以逝世,根源出於趙敏,周芷若對她痛恨已極,日日夜夜風雨同舟,卻從來跟她不交一語。此刻趙敏正麵相詢,便頂撞了她一句。她性格溫文,這般說話,已是生平對人最不客氣的言語了。趙敏卻不生氣,隻笑了一笑。


    張無忌不住手的扳槳,忽然望著遠處叫道:“瞧,瞧!那邊有火光。”


    各人順著他眼光望去,隻見西北角上海天相接之處,微有火光閃動。謝遜雖無法瞧見,心下卻和眾人一般的驚喜,抄起船板,用力劃船。那火光望去不遠,其實在大海之上,相隔有數十裏之遙。兩人劃了大半天,才漸漸接近。張無忌見火光所起之處群山聳立,正是靈蛇島,說道:“咱們迴來啦!”


    謝遜猛地裏“啊喲”一聲,叫了起來,說道:“為什麽靈蛇島火光燭天?難道他們要焚燒韓夫人麽?”


    隻聽得咕咚一聲,小昭摔倒在船頭之上。張無忌吃了一驚,縱身過去扶起,但見她雙目緊閉,已然暈去,忙拿捏她人中穴道將她救醒,問道:“小昭,你怎麽啦?”


    小昭雙目含淚,說道:“我聽說要將人活活燒死,我……我……心裏害怕。”張無忌安慰道:“這是我義父的猜測,未必真是如此。就算韓夫人落入了他們手中,咱們立時趕去,多半還能趕得及相救。”小昭抓住他手,求懇道:“教主,我求求你,你一定要救韓夫人性命。”張無忌道:“咱們大夥兒盡力而為。”說著迴到船尾,提起木槳,鼓動內勁,劃得比之前更快了。小昭抓起木槳,雖雙手發顫,卻奮力劃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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