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次他已有防備,寶刀未曾脫手。但這兩下刺痛似有形,實無質,一股寒氣突破他護體的九陽神功,直侵內髒。他知是波斯三使以一股極陰寒的內力積貯於一點,從聖火令上傳來,攻堅而入。本來以至陰攻至陽,未必便勝得了九陽神功,隻是他的九陽神功遍護全身,這陰勁卻凝聚如絲發之細,倏鑽陡戳,攻其一點。有如大象之力雖巨,婦人小兒卻能以繡花小針刺入其膚。陰勁入體,立即消失,但這一刺可當真疼痛入骨。


    輝月使連運兩下“透骨針”的內勁,對方竟似毫不費力的抵擋下來,心下駭異。妙風使雖空著左手,但全身勁力都已集於右臂,左手已與癱瘓無異。張無忌知道如此僵持下去,敵人尖針般的陰勁一下一下刺來,自己終將支持不住,可是實無對策。耳聽身後謝遜唿吸粗重,正自一步步逼近,知他要擊敵助己。這時四人內勁布滿全身,謝遜掌力擊在敵人身上,已與擊打張無忌無異,始終遲遲不敢出手。


    張無忌尋思:“情勢如此險惡,總是要義父先行脫身要緊。”朗聲道:“謝大俠,這波斯三使武功雖奇,在下要脫身卻也不難。請你先行暫避,在下事了之後,立即奉還寶刀。”波斯三使聽得他在全力比拚內勁之際竟能開口說話,洋洋一如平時,心下更驚。


    謝遜道:“少俠高姓大名?”張無忌心想此時萬萬不能跟他相認,否則以義父愛己之深,勢必要和波斯三使拚個同歸於盡,以維護自己,說道:“在下姓曾,名阿牛。謝大俠還不遠走,難道是信不過在下,怕我吞沒你這口寶刀麽?”謝遜哈哈大笑,說道:“曾少俠不必以言語相激。你我肝膽相照,謝遜以垂暮之年,得能結交你這位朋友,實是平生快事。曾少俠,我要以七傷拳打那女子了。我一發勁,你撤手棄了屠龍刀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深知義父七傷拳的厲害,隻要舍得將屠龍刀棄給敵人,一拳便可斃了輝月使,但這麽一來,本教便和波斯總教結下深怨,聖火令大戒嚴禁同教兄弟鬥毆殘殺,今日自己如不問來由的殺了總教使者,那裏還像個明教教主?忙道:“且慢!”向流雲使道:“咱們暫且罷手,在下有幾句話跟三位分說明白。”


    流雲使點了點頭。張無忌道:“在下和明教極有關連,三位既持聖火令來此,乃是在下的尊客,適才無禮,多有得罪。咱們同時各收內力,罷手不鬥如何?”流雲使又連連點頭。張無忌大喜,當即內勁一撤,將屠龍刀收向胸前。隻覺波斯三使的內勁同時後撤,突然之間,一股陰勁如刀、如劍、如匕、如鑿,直插入他胸口“玉堂穴”中。


    這雖是一股無形無質的陰寒之氣,但刺在身上實同鋼刃之利。張無忌霎時之間閉氣窒息,全身僵凝倒地,心中閃電般轉過了無數念頭:“我死之後,義父也難逃毒手,想不到波斯總教使者竟如此不顧信義。殷離表妹能活命麽?趙姑娘和周姑娘怎樣?小昭,唉,可憐的小妹子!本教救民抗元的大業終將如何?”眼見流雲使舉起右手聖火令,往他天靈蓋擊落。張無忌急運內力,衝擊胸口遭點中的“玉堂穴”,但終究緩了一步。


    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大聲叫道:“中土明教大隊人馬到了!”流雲使一怔,舉著聖火令的右手停在半空不擊。一個灰影電射而至,拔出張無忌腰間的倚天劍,連人帶劍,直撲入流雲使懷中。張無忌身不能動,眼中卻瞧得清清楚楚,這人正是趙敏,大喜之下,緊接著便是大駭,原來她所使這一招乃昆侖派的殺招,叫作“玉碎昆岡”,竟是和敵人同歸於盡的拚命打法。張無忌雖不知此招名稱,卻知她如此使劍出招,以倚天劍之鋒利,流雲使固當傷在她劍下,她自己也難逃敵人毒手。


    流雲使見劍勢淩厲之極,別說三使聯手,即是自保也已不能,危急中舉起聖火令用力一擋,跟著著地滾開。隻聽得當的一聲響,聖火令已將倚天劍架開,但左頰上涼颼颼地,一時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,待得站起,伸手摸去,著手處又濕又黏,疼痛異常,左頰上一片虯髯已讓倚天劍連皮帶肉削去,若非聖火令乃是奇物,擋得了倚天劍的一擊,半邊腦袋已然不在了。


    先前張無忌來和謝遜相會,趙敏總覺金花婆婆詭秘多詐,陳友諒形跡可疑,放心不下,便悄悄的跟來。她知自己輕功未臻上乘,走近了便給發覺,隻得遠遠躡著,直至張無忌出手和波斯三使相鬥,她才走近。到得張無忌和三使比拚內力,她心中暗喜,心想這三個胡人武功雖怪,怎及得張無忌九陽神功內力的渾厚。突然間張無忌開口叫對手罷鬥,趙敏正待叫他小心,對方的偷襲已然得手,張無忌受傷倒地。她情急之下,不顧一切的衝出,搶到倚天劍後,便將在萬安寺中向昆侖派學得的一記拚命招數使出來。


    趙敏一招逼開流雲使,但倚天劍圈了轉來,削去了自己半邊帽子,露出一叢秀發。她長劍斜圈,身子向妙風使撲出,倚天劍反跟在身後。這一招“人鬼同途”是崆峒派絕招,正和昆侖派的“玉碎昆岡”同一其理,明知已然輸定,便和敵人拚個玉石俱焚。


    這等打法極其慘烈,少林、峨嵋兩派的佛門武功便無此類招數。“玉碎昆岡”和“人鬼同途”都不是敗中取勝、死中求活之招,乃是旨在兩敗俱傷、同赴幽冥。當日昆侖、崆峒兩派的高手被囚,頗受屈辱,比武時功力又失,沒法求勝,便有性子剛硬之輩使出這些招數來,隻是內勁既去,要拚命也無從拚起,卻給她一一記住了。


    妙風使眼見她來勢兇悍,大驚之下,突然間全身冰冷,呆立不動。此人武功雖高,膽子卻是極小,眼見這一招決計無法抵擋,駭怖達於極點,竟致僵立,束手待斃。


    趙敏的身子已抵在妙風使的聖火令上,手腕抖動,長劍便向他胸前刺去。這一招乃先以自己身子投向敵人兵刃,敵人手中不論是刀是劍,是槍是斧,中在自己身上,勢須略一停留,自己便挺劍刺去,敵人武功再高,也萬難逃過。妙風使瞧出了此招厲害,這才嚇呆。幸得他手中兵器乃是鐵尺般的聖火令,無鋒無刃,趙敏以身子抵在其上,竟不受傷,長劍剛向前刺出,後背已給輝月使抱住。


    波斯三使聯手迎敵,配合之妙,實不可思議。趙敏一上來兩招拚命打法,竟嚇得三大高手亂了陣腳,直到此時,輝月使才自後抱住了趙敏。她這一抱似乎平平無奇,其實拿捏之準,不爽毫發,應變之速,疾如流星。趙敏這一劍雖然淩厲,已遞不到妙風使身上,她覺臂上陡緊,心知不妙,順著輝月使向後拉扯之勢,迴劍便往自己小腹刺去。


    這一招更是壯烈,屬於武當派劍招,叫做“天地同壽”,卻非張三豐所創,乃殷梨亭苦心孤詣的想了出來,本意是用來和楊逍同歸於盡。他自紀曉芙死後,心中除了殺楊逍報仇之外,更無別念,但自知武功非楊逍之敵,師父雖是天下第一高手,自己限於資質悟性,沒法學到師父的三四成功夫,反正隻求殺得楊逍,自己也不想活了,是以在武當山上想了幾招拚命的打法。


    殷梨亭暗中練劍之時,為師父見到,張三豐喟然歎息,心知此事難以勸喻,便將這招劍法取了個“天地同壽”的名稱,意思說人死之後,精神不朽,當可萬古長春,實是殺身成仁、舍生取義的悲壯劍招。殷梨亭的大弟子在萬安寺中施展此招,為範遙搶上救出。趙敏卻於此時使了出來。這一招專為刺殺緊貼在自己身後的敵人之用,利劍穿過自己小腹,再刺入敵人小腹,輝月使如何能夠躲過?倘若妙風使並未嚇傻,又或流雲使站得甚近,以他二人和輝月使如同聯成一體的機警,當可救得二女性命。


    眼見倚天劍便要洞穿趙敏和輝月使的小腹,便在這千鈞一發之際,張無忌衝穴告成,一伸手便將倚天劍奪了過去。


    趙敏用力掙紮,脫出輝月使的懷抱。她動念迅速之極,伸手到張無忌懷中掏出那枚聖火令,遠遠擲出,啪的一聲響,跌入了金花婆婆所布的尖針陣中。這聖火令波斯三使珍同性命,流雲使和輝月使顧不得再和張無忌、趙敏對敵,甚至顧不得妙風使安危,一齊縱身過去撿拾。隻奔出丈餘,便已到了尖針陣中。輝月使“啊”的負痛尖叫,已踏中了一枚鋼針。月黑風高,長草沒膝,瞧不清楚聖火令和尖針的所在,兩人隻得不住拔針,摸索著尋令。妙風使猶如大夢初醒,長聲驚唿,跟了過去。


    趙敏為救張無忌性命,適才這三招使得猶如兔起鶻落,絕無餘暇多想一想,這時驚魂稍定,越想越害怕,“嚶”的一聲,投入了張無忌懷中。


    張無忌一手攬著她,心中說不出的感激,但知波斯三使一尋到聖火令,立時轉身又迴,忙道:“咱們快走!”迴過身來,將屠龍刀交還謝遜,抱起身受重傷的殷離,向謝遜道:“謝大俠,眼前隻有暫避其鋒。”謝遜道:“是!”俯身為金花婆婆解開了穴道。張無忌心想金花婆婆經過這場死裏逃生的大難,自當和謝遜前愆盡釋。


    四人下山走出數丈,張無忌心想殷離雖是自己表妹,終究男女授受不親,於是將她交給金花婆婆抱著。趙敏在前引路,其後是金花婆婆和謝遜,張無忌斷後,以防敵人追擊。迴首但見波斯三使兀自彎了腰,在長草叢中尋覓。他這一役慘敗,想起適才驚險,兀自心有餘悸,又不知殷離受此重傷,是否能夠救活。


    正行之間,忽聽得謝遜一聲暴喝,發拳向金花婆婆後心打去。


    金花婆婆迴手掠開,同時將殷離拋落在地。張無忌大驚,飛身而上。謝遜喝道:“韓夫人,你何以又要下手殺害殷姑娘?”金花婆婆冷笑道:“你殺不殺我,是你的事。我殺不殺她,卻是我的事。你管得著我麽?”張無忌道:“有我在此,須容不得你隨便傷人。”金花婆婆道:“尊駕今日閑事管得還嫌不夠麽?”張無忌道:“那未必是閑事。波斯三使轉眼便來,你還不快走?”


    金花婆婆冷哼一聲,向西竄出,突然間反手擲出三朵金花,直奔殷離後腦。張無忌伸指彈去,隻聽得唿唿唿三聲,那三朵金花迴襲金花婆婆,破空之聲,比之強弓發硬弩更加厲害。當他先前抱起殷離之時,抹去了唇上黏著的胡子和化裝,金花婆婆已看清楚他麵目,那料得這少年的內力竟如此深厚,不敢伸手去接,忙伏地而避。三朵金花貼著她背心掠過,在她布衫後心撕出了三條大縫,隻嚇得她心中亂跳,頭也不迴的去了。


    張無忌伸手抱起殷離,忽聽得趙敏一聲痛哼,彎下了腰,雙手按住小腹,忙上前問道:“怎麽了?”隻見她手上滿是鮮血,手指縫中尚不住有血滲出,原來適才這一招“天地同壽”,畢竟還是刺傷了小腹。張無忌大驚失色,忙問:“傷得重麽?”隻聽得妙風使在尖針陣中大聲歡唿,說的是胡語,聽語音歡欣,料想是說:“找到了,找到了!”


    趙敏急道:“別管我!快走,快走!”張無忌伸臂將她抱起,疾往山下奔去。趙敏道:“到船上!開船逃走。”張無忌應道:“是!”一手抱殷離,一手抱趙敏,急馳下山。謝遜跟在身後,暗自驚異:“這少年恁地了得,手中抱著二人,仍奔行如此迅速。”張無忌心亂如麻,手中這兩個少女隻要有一個傷重不救,都屬畢生大恨,幸好覺到二人身子溫暖,並無逐漸冷去之象。


    波斯三使找到聖火令後,隨後追來,但這三人的輕功固不及張無忌,比之謝遜也大為不如。張無忌將到船邊,高聲叫道:“紹敏郡主有令:咱們要開船!眾水手急速預備開航!”待得他和謝遜躍上船頭,風帆已然升起。


    那梢公須得趙敏親口號令,上前請示。趙敏失血過多,隻低聲道:“聽……聽張公子號令……便是……”那梢公轉舵開船,待得波斯三使追到岸邊,海船離岸早已數十丈了。


    張無忌將趙敏和殷離並排放入船艙,小昭在旁相助,解開二人衣衫,露出傷口。張無忌檢視二人傷勢,見趙敏小腹上劍傷深約半寸,流血雖多,性命決可無礙。殷離那三朵金花卻都中在要害,金花婆婆下手極重,是否能救,一時難知,當下給二人敷藥包紮。殷離早已昏迷不醒。趙敏淚水盈盈,張無忌問她覺得如何,她隻咬牙不答。


    謝遜道:“曾少俠,謝某隔世為人,此番不意迴到中土,尚能結識你這位義氣深重的朋友,實是意外之喜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扶他坐在艙中椅上,伏地便拜,哭道:“義父,孩兒無忌不孝,沒能早日前來相接,累義父受盡辛苦。”謝遜大吃一驚,顫聲道:“你……你說你叫什麽?”張無忌道:“孩兒便是謝無忌。”謝遜如何能信,隻道:“你……你說你是誰?”


    張無忌道:“拳學之道在凝神,意在力先方製勝……”滔滔不絕的背了下去,每一句都是謝遜在冰火島上所授於他的武功要訣。當時謝遜以為時不及,叫他隻記要訣,不必照練。背得二十餘句後,謝遜驚喜交集,抓住他雙臂,道:“你……你當真便是我那無忌孩兒?”


    張無忌站起身來,摟住了他,將別來情由,揀要緊的說了一些,自己已任明教教主之事卻暫且不說,以免義父敘教中尊卑,反向自己行禮。謝遜如在夢中,此時不由得他不信,隻翻來覆去的道:“老天爺開眼,老天爺開眼!”


    猛聽得後梢上眾水手叫道:“敵船追來啦!”


    張無忌奔到後梢望去,隻見遠遠一艘大船五帆齊張,乘風追至。黑夜中瞧不見敵船船身,那五道白帆卻十分觸目。張無忌望了一會,見敵船帆多身輕,漸漸逼近,心下焦急,不知如何是好,暗想隻有讓波斯三使上船,跟他們在船艙之中相鬥,當可藉著船艙狹窄之便,使三人不易聯手,於是將趙敏和殷離移在一旁,到甲板上提了兩隻大鐵錨,放在艙中,作為障礙,逼令波斯三使各自為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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