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花婆婆怒道:“你是男子漢大丈夫,我卻是氣量窄小的婦道人家。當年我破門出教,立誓和明教再不相幹。若非如此,那胡青牛怎能將我當作外人?他為何定要我重歸明教,才肯為銀葉大哥療毒?胡青牛是我所殺,紫衫龍王早犯了明教的大戒。我跟明教還能有什麽幹係?”謝遜搖了搖頭,道:“韓夫人,我明白你的心事。你想借我屠龍刀去,口說是對付峨嵋派,實則是去對付楊逍、範遙。你念念不忘的,隻是想進光明頂的秘道。你要奪倚天劍,想來用意也是這樣。那我更加不能相借。”


    金花婆婆默然。隔了一會,隻聽她咳嗽數聲,說道:“謝三哥,當年你我的武功,高下如何?”謝遜道:“四大法王,各有所長。”金花婆婆道:“今日你壞了一對招子,再跟老婆子相比呢?”


    謝遜昂然道:“你要恃強奪刀,是不是?謝遜有屠龍刀在手,抵得過壞了一對招子。”他噓了口長氣,向前踏上一步,一對失了明的眸子對準了金花婆婆,神威凜凜。


    殷離瞧得害怕,向後退了幾步。金花婆婆卻佝僂著身子,撐著拐杖,偶爾發出一兩聲咳嗽,看來謝遜隻須一伸手,便能將她一刀斬為兩段,但她站著一動不動,似乎全沒將謝遜放在眼裏。張無忌曾見過她數度出手,當真快速絕倫,比之韋一笑,另有一分難以言說的詭秘怪異,如鬼如魅,似精似怪。此刻她和謝遜相對而立,一個是劍拔弩張,蓄勢待發,一個卻似成竹在胸,好整以暇。張無忌心想她排名尚在我外公、義父和韋蝠王之上,武功自然十分厲害,不禁為謝遜暗暗耽心。


    但聽得四下裏疾風唿嘯,隱隱傳來海中波濤之聲,於兇險的情勢之中,更增一番淒愴悲涼之意。兩人相向而立,相距不過丈許,誰也不先動手。


    過了良久,謝遜忽道:“韓夫人,今日你定要迫我動手,違了我們四法王昔日結義時禍福與共、生死不渝的誓言,謝遜好生難受。”金花婆婆道:“謝三哥,你向來心腸挺軟,我當時真沒料到,武林中那許多成名的英雄豪傑,都是你一手所殺。”謝遜歎道:“我心懷父母妻兒之仇,什麽也不顧了。我生平最不應該之事,乃是連發一十三招七傷拳,打死了少林派的空見神僧。”


    金花婆婆凜然一驚,道:“空見神僧當真是你打死的麽?你什麽時候練成了這等厲害武功?”她本來自信足可對付得了謝遜,此刻始有懼意。謝遜道:“你不用害怕。空見神僧隻挨打不還手,他要以廣大無邊的佛法,渡化我這邪魔外道。”金花婆婆哼了一聲,道:“這才是了,老婆子及不上空見神僧,你一十三拳打死空見,不用九拳十拳,便能料理了老婆子啦。”


    謝遜退了一步,聲調忽變柔和,說道:“韓夫人,從前在光明頂上你待我委實不錯。那日我做哥哥的生病,內子偏又產後虛弱,不能起床。你照料我一月有餘,盡心竭力,我始終銘感於心。”拍了拍身上的灰布棉袍,又道:“我在海外以獸皮為衣,你給我縫這身衣衫,裏裏外外,無不合身,足見光明頂結義之情尚在。你去罷!從此而後,咱們也不必再會麵了。我隻求你傳個訊出去,要我那無忌孩兒到此島來和我一會,做哥哥的足感大德。”


    金花婆婆淒然一笑,說道:“你倒還記得從前這些情誼。不瞞你說,自從銀葉大哥一死,我早將世情瞧得淡了,隻不過尚有幾樁怨仇未了,我不能就此撒手而死,相從銀葉大哥於地下。謝三哥,光明頂上那些人物,任他武功了得,機謀過人,你妹子都沒瞧在眼裏,便隻對你謝三哥另眼相看。你可知其中緣由麽?”


    謝遜抬頭向天,沉思半晌,搖頭道:“謝遜庸庸碌碌,不值得賢妹看重。”


    金花婆婆走上幾步,撫著一塊大石,緩緩坐下,說道:“昔年光明頂上,隻陽教主和你謝三哥,我才瞧著順眼。做妹子的嫁了銀葉先生,唯有你們二人,沒怪我所托非人。”謝遜也坐了下來,說道:“韓大哥雖非本教中人,卻也英雄了得,他武功雖不如我,膽氣卻不輸於我,我是很佩服的。英雄不壽,令人傷悼。當年眾兄弟力持異議,未免胸襟窄了。唉,六大派圍攻光明頂,不知眾兄弟都無恙否?”金花婆婆道:“謝三哥,你身在海外,心懸中土,念念不忘舊日兄弟。人生數十年轉眼即過,何必老是想著旁人?”


    兩人此時相距已不過數尺,唿吸可聞,謝遜聽得金花婆婆每說幾句話便咳嗽一聲,說道:“那年你在碧水寒潭中凍傷了肺,纏綿至今,總是不能全愈麽?”金花婆婆道:“每到天寒,便咳得厲害些。嗯,咳了幾十年,早也慣啦。謝三哥,我聽你氣息不勻,是否練那七傷拳時傷了內髒?須得多多保重才是。”


    謝遜道:“多謝賢妹關懷。”忽然抬起頭來,向殷離道:“阿離,你過來。”殷離走到他身前,叫了聲:“謝公公!”謝遜道:“你使出全力,戳我一指。”殷離愕然道:“我不敢。”謝遜笑道:“你的千蛛萬毒手傷不了我,盡管使勁便了。我隻試試你的功力。”殷離仍道:“孩兒不敢。”又道:“謝公公,你跟婆婆既是當年的結義兄妹,能有什麽事說不開?大家不用爭這把刀子了罷。”


    謝遜淒然一笑,說道:“你戳我一指試試,不用怕!”殷離無奈,取出手帕,包住右手食指,一指戳在謝遜肩頭,驀地裏“啊喲”一聲大叫,向後急摔出去,飛出一丈有餘,騰的一響,坐在地下,便似全身骨骼根根都已寸斷。


    金花婆婆不動聲色,緩緩的道:“謝三哥,你好毒的心思,生怕我多了個幫手,先行出手翦除。”謝遜不答,沉思半晌,道:“這孩兒心腸很好,她戳我這指隻使了二三成力,手指上又包了手帕,不運千蛛毒氣傷我。很好,很好。若非如此,千蛛毒氣返攻心髒,她此刻已沒命了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聽了這幾句話,背上出了一陣冷汗,心想義父明明說是試試殷離的功力,倘若她果真全力一試,這時豈非已經斃命?明教中人向來心狠手辣,以我義父之賢,也在所不免。他卻不知謝遜和金花婆婆相交有年,明白對方心意,幾句家常話一說完,便是絕不容情的惡鬥,金花婆婆多了殷離這個幫手,於他大大不利,是以要用計先行除去。


    謝遜道:“阿離,你為什麽一片善心待我?”殷離道:“你……你是他義父,又是……又是為他而來。在這世界上,隻有你跟我兩人,心裏還記著他。”


    謝遜“啊”了一聲,道:“沒想到你對我無忌孩兒這麽好,我倒險些兒傷了你性命。你附耳過來。”殷離掙紮著爬起,慢慢走到他身邊。謝遜將口唇湊在她耳邊,說道:“我傳你一套內功心法,這是我在冰火島上參悟而得,可說是集我畢生武學之大成。”不等殷離答話,便將那心法從頭至尾說了一遍。殷離一時自難明白,隻用心暗記。謝遜怕她記不住,又說了兩遍,問道:“記住了麽?”殷離道:“都記得了。”謝遜道:“你修習五年之後,當有小成。你可知我傳你功夫的用意麽?”殷離突然哭了出來,說道:“我……我知道。可是……可是我不能。”


    謝遜厲聲道:“你知道什麽?為什麽不能?”說著左掌蓄勢待發,隻要殷離一句話答得不對,立時便斃她於掌下。殷離雙手掩麵,說道:“我知道你要我去尋找無忌,將這功夫轉授於他。我知道你要我練成上乘武功之後,保護無忌,令他不受世上壞人的侵害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她說了兩個“可是”,伏地放聲大哭。


    謝遜站起身來,喝道:“可是什麽?是我那無忌孩兒已遭遇不測麽?”殷離撲在他懷裏,抽抽噎噎的哭道:“他……他早在六年之前,在西域……在西域墜入深穀死了。”謝遜身子一晃,顫聲道:“這話……這話……當真?”殷離哭道:“是真的。那武烈父女親眼見到他喪命的。我在他二人身上先後點了七次千蛛萬毒手,又七次救他們活命,這等煎熬之下,他們……他們不能再說假話。”


    當殷離述說張無忌死訊之初,金花婆婆本待阻止,但轉念又想,謝遜一聽到義子身亡,定然心神大亂,拚鬥時雖多了三分狠勁,卻也少了三分謹慎,更易陷入自己所布的鋼針陣中,當下隻在旁微微冷笑,並不答話。


    謝遜仰天大嘯,兩頰旁淚珠滾滾而下。張無忌見義父和表妹為自己這等哀傷,再也忍耐不住,便欲挺身而出相認,忽聽得金花婆婆道:“謝三哥,你那位義兒張公子既已殞命,你守著這口屠龍寶刀又有何用?不如便借了於我罷。”謝遜嘶啞著嗓子道:“你瞞得我好苦。要取寶刀,先取了我這條命去。”輕輕將殷離推在一旁,嘶的一聲,將長袍前襟撕下,向金花婆婆擲了過去,這叫作“割袍斷義”。


    張無忌心想:“我該當此時上前,說明真相,免他二人無謂的傷了義氣。”便在此時,忽聽得左側遠處長草中傳來幾下輕微的唿吸之聲。相距既遠,唿吸聲又極輕,若非張無忌耳音極靈,再也聽不出來,他心念一動:“原來金花婆婆暗中尚伏下幫手?我倒不可貿然現身。”但聽得刀風唿唿,謝遜已和金花婆婆交上了手。


    隻見謝遜使開寶刀,有如一條黑龍在她身周盤旋遊走,忽快忽慢,變化若神。金花婆婆忌憚寶刀鋒利,遠遠在他身旁兜著圈子。謝遜有時賣個破綻,金花婆婆毫不畏懼的欺身直進,待他迴刀相砍,隨即極巧妙的避了開去。二人於對方武功素所熟知,料得不能在一二百招內便分高下。謝遜倚仗寶刀之利,金花婆婆則欺他盲不見物,二人均在自己所長的這一點上尋求取勝之道,反將招數內力置之一旁。


    忽聽得颼颼兩聲,黃光閃動,金花婆婆發出兩朵金花。謝遜屠龍刀一轉,兩朵金花都黏在刀上。原來金花以純鋼打成,外鍍黃金,鑄造屠龍刀的玄鐵卻具極強磁性,遇鐵即吸。這金花乃金花婆婆仗以成名的暗器,施放時變幻多端,謝遜即令雙目健好,也須全力閃避擋格,不料這屠龍刀正是鐵製暗器的克星。金花婆婆倏左倏右連發八朵金花,每一朵均黏在屠龍刀上。月暗星稀,夜色慘淡,黑沉沉的刀上黏了八朵金花,使將開來,猶如數百隻飛螢在空中亂竄亂舞。


    突然金花婆婆咳嗽一聲,一把金花擲出,共有十六七朵,教謝遜一柄屠龍刀黏得了東邊的黏不了西邊。謝遜袍袖揮動,卷去七八朵,另有八朵又都黏在屠龍刀上,喝道:“韓夫人,你號稱紫衫龍王,名字犯了此刀的忌諱,若再戀戰,於君不利。”


    金花婆婆打個寒噤,大凡學武之人,每日裏性命在刀口上打滾,最講究口彩忌諱,自己號稱“龍王”,此刀卻名“屠龍”,委實大大不妙,陰惻惻的笑道:“說不定倒是我這殺獅杖先殺了盲眼獅子。”唿的一杖擊出。謝遜沉肩閃避,突然腳下一個踉蹌,“啊”的一聲,這一杖擊中了他左肩,雖然力道已卸去了大半,但仍著實不輕。


    張無忌大喜,暗中喝了聲采。他見謝遜故意裝作閃避不及,受了一杖,便想:“義父隻須將左手袍袖中的金花撒出,再以屠龍刀使一招‘千山萬水’亂披風勢斬去,金花婆婆不敢抵擋寶刀鋒銳,務必更向左退,接連兩退,內勁不繼,那時義父以內力逼出屠龍刀上金花,激射而前,金花婆婆無力遠避,非受重傷不可。”


    他心念甫動,果見黃光閃動,謝遜已將左手袖中卷著的金花撒出,金花婆婆疾向左退。張無忌鬥然間想起一事,心叫:“啊喲,不好,金花婆婆乃將計就計。”其時他胸中於武學包羅萬有,這兩大高手的攻守趨避,無一不在他算中,但見謝遜的一招“千山萬水”亂披風勢斬出,金花婆婆更向左退。謝遜大喝一聲,寶刀上黏著的十餘朵金花疾射而前。金花婆婆“啊喲”一聲叫,足下一個踉蹌,向後縱了幾步。


    謝遜乃心意決絕之人,既已割袍斷義,下手便毫不容情,縱身而起,揮刀向金花婆婆砍去,忽聽得殷離高聲叫道:“小心!腳下有尖針!”


    謝遜聽到叫聲,一驚之下,收勢已然不及,隻聽得颼颼聲響,十餘朵金花激射而至。金花婆婆要令他身在半空,無法挪移,這一落將下來,雙足非踏上尖針不可。謝遜無可奈何,隻得揮刀格打金花,忽聽得腳底錚錚幾聲響處,他雙足已然著地,竟安然無恙。他俯身摸去,觸到四周都是七八寸長的鋼針,插在山石之中,尖利無比,但自己落腳處的四枚鋼針卻已讓人用石子打飛,聽那擲石去針的勁勢,正是日間手擲七石的巨鯨幫高手。此人在旁窺視,自己竟絲毫不覺,若非得他相救,腳底已受重傷,剩下來隻有受金花婆婆宰割的份兒,倘若針上喂有毒藥,立時便得喪命,腦海中念頭隻這麽一轉,背上已出了一陣冷汗。


    他二人互施苦肉計,謝遜肩頭受了一杖,金花婆婆身上也吃了兩朵金花,雖所傷均非要害,但對方何等勁力,受上了實非同小可。金花婆婆大咳幾下,向張無忌伏身之處發話道:“巨鯨幫的賊子,你一再幹撓老婆子的大事,快留下名來!”


    張無忌還未迴答,突然間黃光閃爍,殷離一聲悶哼,已給三朵金花打中胸口要害。原來金花婆婆眼見張無忌武功了得,自己出手懲治殷離,他定要阻撓,是以麵對著他說話,乘他全沒防備之際,反手發出金花。


    張無忌大駭,飛身而起,半空中接住金花婆婆發來的兩朵金花,一落地便將殷離抱在懷中。殷離神智尚未迷糊,見一個小胡子老兒抱住自己,忙伸手撐拒,隻一用力,嘴裏便連噴鮮血。張無忌登時醒悟,伸手在自己臉上用力擦了幾下,抹去臉上黏著的胡子和化裝,露出本來麵目。殷離一呆,叫道:“阿牛哥哥,是你?”張無忌微笑道:“是我!”殷離心中一寬,登時便暈了過去。張無忌見她傷重,不敢便為她取出身上所中金花,當即點了她神封、靈墟、步廊、通穀諸處穴道,護住她心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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