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花婆婆笑道:“怎麽樣?”靜玄道:“婆婆劫持峨嵋掌門,意欲何為?”金花婆婆咳了幾聲,道:“你們想倚多為勝?嘿嘿,在我金花婆婆眼下,再多十倍,又有什麽分別?”突然間放開了周芷若,身形晃處,直欺到靜玄身前,食中兩指,挖向她雙眼。靜玄忙迴劍削她雙臂,隻聽得“嘿”的一聲悶哼,身旁已倒了一位同門師妹。金花婆婆明攻靜玄,左足卻踢中了一名峨嵋女弟子腰間穴道。


    但見她身形在涼亭周遭滴溜溜的轉動,大袖飛舞,偶爾傳出幾下咳嗽之聲,峨嵋門人長劍齊出,竟沒一劍能刺中她衣衫,但男女弟子卻已有七人給打中穴道倒地。她打穴手法極為怪異,遭打中的都大聲唿叫。一時廢園中淒厲的叫聲此起彼落,聞之心驚。


    金花婆婆雙手一拍,迴入涼亭,說道:“周姑娘,你們峨嵋派的武功,比之金花婆婆怎麽樣?”周芷若道:“本派武功當然高於婆婆。當年婆婆敗在先師劍下,難道你忘了麽?”金花婆婆怒道:“滅絕老尼徒仗寶劍之利,又算得什麽?”


    周芷若道:“婆婆憑良心說一句,倘若先師和婆婆空手過招,勝負如何?”


    金花婆婆沉吟半晌,道:“不知道。我原想知道尊師和我到底誰強誰弱,是以今日才到大都來。唉!滅絕師太這一圓寂,武林中少了一位高人。前不見古人,後不見來者,峨嵋派從此衰了。”


    那七名峨嵋弟子唿號不絕,正似作為金花婆婆這話的注腳。靜玄等年長弟子用力給他們推宮過血,絲毫不見功效,看來須金花婆婆本人方始解得。


    張無忌當年醫治過不少傷在金花婆婆手底的武林健者,知道這老婆婆下手之毒辣,江湖上實所罕有,有心出去相救,轉念又想:“這一來幫了周姑娘,卻得罪了蛛兒。我這個表妹不但對我甚好,且是骨肉至親,我如何可厚此薄彼?”


    隻聽金花婆婆道:“周姑娘,你服了麽?”周芷若硬著頭皮道:“本派武功深如大海,不能速成。我們年歲尚輕,眼下自不及婆婆,日後進展,卻不可限量。”金花婆婆笑道:“妙極,妙極!金花婆婆就此告辭。待你日後武功不可限量之時,再來解他們的穴道罷。”說著攜了蛛兒之手,轉身便走。


    周芷若心想這些同門的苦楚,便一時三刻也是難熬,金花婆婆一走,隻怕他們痛也痛死了,忙道:“婆婆慢走。我這幾位同門師姊師兄,還請解救。”金花婆婆道:“要我相救,那也不難。自今而後,金花婆婆和我這徒兒所到之處,峨嵋門人避道而行。”


    周芷若心想:“我甫任掌門,立時便遇此大敵。倘若答允了此事,峨嵋派怎麽還能在武林中立足?這峨嵋一派,豈非就此在我手中給毀了?”


    金花婆婆見她躊躇不答,笑道:“你不肯墮了峨嵋派的威名,那也罷了。你將倚天劍借我一用,我就解救你的同門。”周芷若道:“本派師徒陷於朝廷奸計,遭囚高塔,這倚天劍怎麽還能在我們手中?”


    金花婆婆本已料到此事,借劍之言也不過是萬一的指望,但聽周芷若如此說,臉上還是掠過一絲失望神色,突然厲聲道:“你要保全峨嵋派聲名,便保不住自己性命……”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枚丸藥,道:“這是斷腸裂心的毒藥,你吃了下去,我便救人。”


    周芷若想起師父的囑咐,柔腸寸斷,尋思:“師父叫我欺騙張公子,此事我原本幹不了,與其活著受那無窮折磨,還不如就此死了,一了百了,什麽都不管的幹淨。”顫抖著接過毒藥。靜玄喝道:“周師妹,不能吃!”


    張無忌見情勢危急,又待躍出阻止,趙敏在他耳邊低聲道:“傻子!假的,不是毒藥。”張無忌一怔之間,周芷若已將丸藥送入了口中咽下。


    靜玄等人紛紛唿喝,又要搶上和金花婆婆動手。金花婆婆道:“很好,挺有骨氣!這毒藥麽,藥性一時三刻也不能發作。周姑娘,你跟著我,乖乖的聽話,老婆子一歡喜,說不定便給你解藥。”說著走到那些被打中穴道的峨嵋門人身畔,在每人身上敲拍數下。那幾人疼痛登止,停了叫喊,隻四肢酸麻,一時仍不能動彈。這幾人眼見周芷若舍命服毒,相救自己,都十分感激,有人便道:“多謝掌門人!”


    金花婆婆拉著周芷若的手,柔聲道:“乖孩子,你跟著我去,婆婆不會難為你。”她想滅絕師太既死,倚天劍又已不在峨嵋派手中,當日在滅絕師太手下輸招之恥難報,便欲將峨嵋掌門擒了去,日後再放,也算是出了胸中一口惡氣。


    周芷若尚未迴答,隻覺一股極大的力道拉著自己,身不由主的便騰躍而起。


    靜玄叫道:“周師妹……”搶上欲待攔阻,斜刺裏一縷指風,勁射而至,卻是蛛兒從旁發指相襲。靜玄左掌揮起擋格,不料蛛兒這招乃是虛招,啪的一響,丁敏君臉上已吃了一掌,這“指東打西”,正是金花婆婆的武學。但聽得蛛兒格格嬌笑,已掠牆而出。


    張無忌道:“快追!”一手拉著趙敏,一手攜著小昭,三人同時越牆。


    靜玄等忽見長草中還躲著三人,無不驚愕。金花婆婆和張無忌的輕功何等高妙,待得峨嵋群弟子躍上牆頭,六人早已沒入黑暗之中,不知去向。


    張無忌等追出十餘丈,金花婆婆腳下絲毫不停,喝道:“峨嵋派弟子居然還有膽子追趕金花婆婆,嘿嘿,了不起!”趙敏低聲對張無忌道:“你先躲著別出手,讓我用倚天劍對付她。”張無忌尚未迴答,趙敏已晃身搶上數丈,喝道:“留下本派掌門!”倚天劍劍尖已指到金花婆婆身後。這一招“金頂佛光”,正是峨嵋派劍法的嫡傳,她在萬安寺中從峨嵋派女弟子手中學得,隻是並非學自滅絕師太,不免未臻精妙。


    金花婆婆聽得背後金刃破風,放開了周芷若,急轉身軀。趙敏手腕抖動,又是一招“千峰競秀”。金花婆婆識得她手中兵刃正是倚天寶劍,又驚又喜,伸手便來搶奪。數招一過,金花婆婆已欺近趙敏身前,手指正要搭上她執劍的手腕,不料趙敏長劍急轉,使出一招昆侖派的劍法“神駝駿足”。


    金花婆婆見她是個年輕女子,手持倚天劍,使的又是峨嵋嫡傳劍法,隻當她是峨嵋派弟子。金花婆婆為了對付滅絕師太,於峨嵋派劍法已鑽研數年,見了趙敏出手幾招,料得她功力不過爾爾,此後數招,心中已先行預想明白,這一欺近身去,倚天劍定然手到拿來,豈知這年輕姑娘竟會突然之間使出昆侖派劍法來。金花婆婆若非心中先入為主,縱是昆侖劍法,也奈何她不得,隻這一招來得太過出於意外,她武功雖高,可也給打了個冷不防,忙著地打滾,方始躲開,但左手衣袖已為劍鋒輕輕帶到,登時削下一大片來。


    金花婆婆驚怒之下,欺身再上,見對方武功遠不及自己,便想奪下她手中這口自己想望已久的倚天劍來。趙敏也知自己武功跟她差著一大截,不敢和她拆招,隻揮動倚天劍,左刺右劈,東舞西擊,忽而崆峒派劍法,忽而華山派劍法,一招峨嵋派的“金頂夕照”之後,緊跟是一招少林派達摩劍法的“金針渡劫”。每一招均是各派劍法中的精華所在,每一招均具極大威力,再加上倚天劍的鋒銳,金花婆婆驚訝無比,一時竟沒法逼近。蛛兒看得急了,解下腰間長劍,擲給金花婆婆。趙敏疾攻七八劍,到第九劍上,金花婆婆不得不以兵刃招架,嚓的一聲,長劍斷為兩截。


    金花婆婆臉色大變,倒縱數丈,喝道:“小妮子到底是誰?”趙敏笑道:“你怎不使屠龍刀?”金花婆婆怒道:“我若有屠龍刀在手,你豈能擋得了我十招八招?你敢隨我去一試麽?”趙敏笑道:“你能拿到屠龍刀,倒也好了。我隻在大都等你,容你去取了刀來再戰。”金花婆婆道:“你轉過頭來,讓我瞧個分明。”趙敏斜過身子,伸出舌頭,左眼閉,右眼開,臉上肌肉扭曲,向她扮個極怪的鬼臉。


    金花婆婆大怒,在地下吐了口唾沫,拋下斷劍,攜了蛛兒和周芷若快步而去。


    張無忌道:“咱們再追。”趙敏道:“那也不用忙,你跟我來。我包管你的周姑娘安然無恙便是。”張無忌道:“你說什麽屠龍刀?”趙敏道:“我聽這老婆子在廢園中說道,她走遍了天涯海角,終於向一位故人借到了一柄寶刀,要和滅絕師太的倚天劍一鬥。‘倚天不出,誰與爭鋒?’要和倚天劍爭鋒,就隻有屠龍刀了。難道她竟向你義父借到了屠龍刀?我適才仗劍和她相鬥,便是要逼她出刀。可是她手邊又沒寶刀,隻叫我隨她去一試。似乎她已知屠龍刀的所在,卻沒法拿來使用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沉吟道:“這倒奇了。”趙敏道:“我料她必去海濱,揚帆出海,前去尋刀。咱們須得趕在頭裏,別讓雙眼已盲、心地仁厚的謝老前輩受這惡毒老婆子欺弄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聽了她最後這句話,胸口熱血上湧,忙道:“是,是!”本來他已和楊逍等人約好,要帶趙敏會同明教群雄同去冰火島尋訪謝遜,然後借刀,但想到金花婆婆要去跟義父為難,恨不得插翅趕去相救,自已等不及到慶元路會集楊逍等人。


    趙敏帶著兩人來到王府之前,向府門前的衛士囑咐了好一陣。那衛士連聲答應,迴身入內,不久便隨同府中總管,牽了九匹駿馬、提了一大包金銀出來。趙敏和張無忌、小昭三人騎了三匹馬,讓另外六匹跟在後麵輪流替換,疾馳向東。


    次日清晨,九匹馬都已疲累不堪。趙敏向地方官出示汝陽王調動天下兵馬的金牌,再換了九匹坐騎,當日深夜,已馳抵海津鎮(屬今日的天津市),到達海邊的界河口。


    趙敏騎馬直入縣城,命縣官急速備好一艘最堅固的大海船,船上舵工、水手、糧食、清水、兵刃、寒衣,一應齊備,除此之外,所有海船立即驅逐向南,海邊五十裏之內不許另有一艘海船停泊。汝陽王金牌到處,小小縣官如何敢不奉命唯謹?趙敏和張無忌、小昭三人自在縣衙門中飲酒等候。不到一日,縣官報稱一切均已辦妥。在此同時,張無忌已匆匆寫好一信,說明事急有變,自己和小昭、趙敏先行出海,命楊逍等人毋須等候。再命明教在海津聯絡站的主持,派遣穩妥教眾快馬送去慶元路定海。


    三人到海邊看船時,趙敏不由得連連頓足,大叫:“糟了!”原來海邊所停泊的這艘海船船身甚大,船高二層,船頭甲板和左舷右舷均裝鐵炮,卻是蒙古海軍的炮船。當年元世祖時,蒙古大軍兩次遠征日本,大集舟師,不料兩場颶風,將蒙古海軍打得七零八落,東征之舉歸於泡影,但舟艦的規模卻也從那時起遺了下來。趙敏百密一疏,沒想到那縣官竟會加倍巴結,去向水師借了一艘炮船來。這時船中糧食清水俱已齊備,而海邊其餘船隻均已遵奉汝陽王金牌傳令,早向南駛出數十裏之外。趙敏苦笑之下,隻得囑咐眾水手在炮口上多掛漁網,在船上裝上十幾擔鮮魚,裝作是炮船舊了無用,改作漁船。


    趙敏和張無忌、小昭三人換上水手裝束,用油彩抹得臉上黃黃地,再黏上兩撇鼠須,更沒半點破綻。三人坐在船中,專等金花婆婆到來。


    這位紹敏郡主料事如神,等到次日清晨,果然一輛大車來到海濱,金花婆婆攜著蛛兒和周芷若前來雇船。船上水手早受趙敏囑咐,諸多推托,說道這是一艘舊炮船改裝的漁船,專作捕魚,決不載客,直到金花婆婆取出兩錠黃金作為船資,船老大方始勉強答應。金花婆婆帶同蛛兒、周芷若上船,便命揚帆向東。


    無邊無際的茫茫大海之中,一葉孤舟,向著東南行駛。


    舟行兩日,張無忌和趙敏在底艙的窗洞中向外瞧去,隻見白天的日頭、晚上的月亮,總是在左舷上升,顯然座船是逕向南行。其時已是初冬天時,北風大作,船帆吃飽了風,行駛甚速。張無忌跟趙敏商量過幾次:“我義父是在極北的冰火島上,咱們去找他,須得北行才是,怎麽反向南去?”趙敏每次總是答道:“這金花婆婆必定另有古怪。何況這時節南風不起,便要北駛,也沒法子。”


    到得第六日午後,舵工下艙來向趙敏稟報,說道金花婆婆對這一帶海程甚為熟悉,什麽地方有大沙灘,什麽地方有礁石,竟比這舵工還要清楚。


    張無忌突然心念一動,說道:“啊,是了!莫非她是迴靈蛇島?”趙敏問道:“什麽靈蛇島?”張無忌道:“金花婆婆的老家是在靈蛇島。她故世的丈夫叫銀葉先生,靈蛇島金花銀葉,難道你沒聽說過嗎?”趙敏噗哧一笑,說道:“你就大得我幾歲,江湖上的事兒,倒挺內行似的。”張無忌笑道:“明教的邪魔外道,原比朝廷的郡主娘娘多知道些江湖閑事。”他二人本是死敵,各統豪傑,狠狠的打過幾場硬仗,但在海船艙底同處數日之後,言笑不禁,又共與金花婆婆為敵,相互間的隔閡已一天少於一天。


    舵工稟報之後,隻怕金花婆婆知覺,當即迴到後梢掌舵。


    趙敏笑道:“大教主,那就煩你將靈蛇島金花銀葉威震江湖的事跡,說些給我這孤陋寡聞的小丫頭聽聽。”張無忌笑道:“說來慚愧,銀葉先生是何等樣人,我一無所知,那位金花婆婆,我卻跟她作過一番對。”


    於是將自己如何在蝴蝶穀中跟“蝶穀醫仙”胡青牛學醫,如何各派人眾為金花婆婆整得生死不得、來到蝶穀求醫,如何自己受胡青牛指點而治愈眾人,如何金花婆婆和滅絕師太比武落敗,如何胡青牛、王難姑夫婦終於又死在金花婆婆手下種種情由,一一說了。他想胡青牛脾性雖然怪僻,但對自己實在不錯,想到他夫婦屍體高懸樹梢的情景,不由得眼眶紅了。他將蛛兒要擒自己到靈蛇島去作伴、自己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的事略去了不說。為何省略此節,自己也不知是何緣故,或許覺得頗為不雅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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