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逍和韋一笑見教主衝入救人,跟著便閃身而入,分站在他身後左右。趙敏手下眾衛護以變起倉卒,初時微見慌亂,但隨即瞧出闖進殿來隻三名敵人,殿內殿外的守衛武士唿哨相應,知道外邊更無敵人,立即堵死了各處門戶,靜候趙敏發落。


    趙敏既不驚懼,也不生氣,隻怔怔的向張無忌望了一陣,眼光轉到殿角兩塊金光燦爛之物,原來她伸倚天劍去劃周芷若的臉時,張無忌擲進一物,撞開她劍鋒,那物正是她所贈的黃金盒子。倚天劍鋒銳無倫,一碰之下,立將金盒剖成兩半。她向兩半金盒凝視半晌,說道:“你如此厭惡這隻盒子,非要它破損不可麽?”


    張無忌聽得這句話中充滿了幽怨之意,側頭瞧她的眼色,並非憤怒責怪,竟是淒然欲絕,一怔之下,甚感歉咎,柔聲道:“我沒帶暗器,匆忙中隨手在懷裏一探,摸了盒子出來,實非有意,還請姑娘莫怪。”趙敏眼中光芒一閃,問道:“這盒子你隨身帶著麽?”張無忌道:“是!”見她妙目凝望自己,而自己左臂還摟著周芷若,臉上微微一紅,便鬆開了手臂。


    趙敏歎了口氣,道:“我不知周姑娘是你……是你的好朋友,否則也不會這般對她。原來你們……”說著將頭轉了開去。張無忌道:“周姑娘和我……也沒什麽……隻是……隻是……”說了兩個“隻是”,卻接不下去。趙敏又轉頭向地下那兩半截金盒望了一眼,沒說一句話,可是眼光神色之中,卻似已說了千言萬語。


    周芷若心頭一驚:“這個女魔頭對他顯是十分鍾情,豈難道……”


    張無忌的心情卻不似這兩個少女細膩周至,趙敏的神色他隻模模糊糊的懂了一些,全沒體會到其中深意。他隻覺趙敏贈他珠花金盒,治好了俞岱岩和殷梨亭的殘疾,此時他卻將金盒毀了,未免對人家不起,於是走向殿角,俯身拾起兩半截金盒,說道:“我去請高手匠人重行鑲好。”趙敏喜道:“當真麽?”張無忌點了點頭,心想你我都統率無數英雄豪傑,怎會去重視這些無關緊要的金銀玩物?黃金盒雖然精致,也不是什麽珍異寶物,盒中所藏的黑玉斷續膏已經取出,盒子便無多大用處,破了不必掛懷,再鑲好它,也隻小事一樁。眼前有多少大事待決,你卻盡跟我說這隻盒子,想必是年輕姑娘婆婆媽媽,對這些身邊瑣事特加關心,真是女流之見,便將兩半截盒子揣入懷中。


    趙敏道:“那你去罷!”張無忌心想宋大師伯等尚未救出,怎能就此便去,但敵方高手如雲,己方隻有三人,說到救人,當真談何容易,問道:“趙姑娘,你擒拿我大師伯等人,究竟意欲何為?”趙敏笑道:“我是一番好意,要勸請他們為朝廷出力,各享榮華富貴。那知他們固執不聽,我迫於無奈,隻得慢慢勸說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哼了一聲,轉身迴到周芷若身旁,他在敵方眾高手環伺之下,俯身拾盒,坦然而迴,竟來去自如,旁若無人。他冷冷的向眾人掃視一眼,說道:“既是如此,我們便告辭了!”說著攜住周芷若的手,轉身欲出。


    趙敏森然道:“你自己要去,我也不留。但你想把周姑娘也帶了去,竟不來問我一聲,你當我是什麽人了?”張無忌道:“這確是在下欠了禮數。趙姑娘,請你放了周姑娘,讓她隨我同去。”趙敏不答,向玄冥二老使個眼色。


    鶴筆翁踏上一步,說道:“張教主,你說來便來,說去便去,要救人便救人,教我們這夥人的老臉往那裏擱去?你不留下一手絕技,弟兄們難以心服。”張無忌認出了鶴筆翁的聲音,怒氣上衝,喝道:“當年我幼小之時,遭你擒住,性命幾乎不保。今日你還有臉來跟我說話?接招!”唿的一掌,便向鶴筆翁拍了過去。


    鹿杖客適才吃過他苦頭,心知單憑鶴筆翁一人之力,決不是他對手,搶上前來,出掌向他擊出。張無忌右掌仍擊向鶴筆翁,左掌從右掌下穿過,還擊鹿杖客。這是真力對真力相碰,中間實無閃避取巧的餘地。三人四掌相交,身子各是一晃。


    當日在武當山上,玄冥二老以雙掌和張無忌對掌,另出雙掌擊在他身上,此刻重施故技,又是兩掌拍將過來。張無忌那日吃了此虧,焉能重蹈覆轍?手肘微沉,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,啪的一聲大響,鶴筆翁的左掌擊上了鹿杖客的右掌。他兩人武功一師所傳,掌法相同,功力相若,登時都震得雙臂酸麻,至於何以竟致師兄弟自相拚掌,二人武功雖高,卻也不明原由。兩人又驚又怒之際,張無忌雙掌又已擊到。玄冥二老仍各出雙掌,一守一攻,所使掌法已和適才全然不同,但給張無忌一引一帶,仍是鹿杖客的左掌擊到了鶴筆翁的右掌。這乾坤大挪移手法之巧,計算之準實屬匪夷所思。


    玄冥二老駭然失色,眼見張無忌第三次舉掌擊來,不約而同的各出單掌抵禦。三人真力相交,玄冥二老隻覺對方掌力中一股純陽之氣洶湧而至,難當難耐。張無忌掌發如風,想起幼時遭鶴筆翁打了一招玄冥神掌,數年之間不知吃了多少苦頭,因此擊向鹿杖客的掌力尚留餘地,對鶴筆翁卻毫不放鬆。


    二十餘掌一過,鶴筆翁一張青臉已脹得通紅,眼見對方又揮掌擊到,他左掌虛引,意欲化解,右掌卻斜刺裏重重擊出。隻聽得啪啪兩響,鶴筆翁這一掌狠狠打在鹿杖客肩頭,而張無忌那一掌卻終究沒法化開,正中胸口。總算張無忌不欲傷他性命,這一掌隻使上了三成真力,鶴筆翁哇的一聲,吐出一口鮮血,臉色已紅得發紫,身子搖晃,倘若張無忌乘勢再補上一掌,非教他斃命當場不可。鹿杖客肩頭中掌,也痛得臉色大變,嘴唇都咬出血來。


    玄冥二老是趙敏手下頂兒尖兒的能人,豈知兩人合力,不出三十招便已各自受傷。趙敏手下眾武士固盡皆失色,便楊逍和韋一笑也大為詫異。他二人曾親眼見到,那日玄冥二老在武當山出手,教主中掌受傷,不意數月之間,竟能進展神速若是。但他二人隨即想到,教主留居武當數月,為俞岱岩、殷梨亭治傷之餘,便向張三豐請教武學中的精奧,終致九陽神功、乾坤大挪移,再加上武當絕學的太極拳劍,三者漸漸融成一體。二人心中暗讚張三豐學究天人,那才真的稱得上“深不可測”四字。


    玄冥二老比掌敗陣,齊聲唿嘯,同時取出了兵刃。隻見鹿杖客手中拿著一根短杖,杖頭分叉,作鹿角之形,通體黝黑,不知是何物鑄成;鶴筆翁手持雙筆,筆端銳如鶴嘴,卻晶光閃亮。他二人追隨趙敏已非一日,但即便趙敏,也從沒見過他二人使用兵刃。這三件兵刃使展開來,隻見一團黑氣,兩道白光,霎時間便將張無忌困在垓心。張無忌沒帶兵器,赤手空拳,情勢頗見不利,但他絲毫不懼,存心要試試自己武功,在這兩大高手圍攻之下,是否能空手抵敵。


    玄冥二老自恃內力深厚,玄冥神掌乃天下絕學,是以一上陣便和他對掌,豈知張無忌的九陽神功卻非任何內功所能及,數十掌一過便即落敗。他二人的兵刃卻以招數詭異取勝,兩人的名號便是從所使兵刃而得,鹿角短杖和鶴嘴雙筆,每一招均淩厲狠辣,世所罕見。張無忌聚精會神,在三件兵刃之間穿來插去,攻守自如,隻是一時瞧不明白二人兵刃招數的路子,取勝卻也不易。幸好鶴筆翁重傷之餘,出招已難免窒滯。


    趙敏手掌輕擊三下,大殿中白刃耀眼,三人攻向楊逍,四人攻向韋一笑,另有兩人出兵刃製住了周芷若。楊逍立時搶到一劍,揮劍如電,反手便刺傷一人。韋一笑仗著絕頂輕功,以寒冰綿掌拍倒了兩人。但敵人人數實在太多,每打倒一人,便有二人擁上。


    張無忌給玄冥二老纏住了,不能分身相援。他和楊韋二人要全身而退,倒也不難,要救周芷若卻萬萬不能,正自焦急,忽聽趙敏說道:“大家住手!”這四個字聲音並不響亮,她手下眾人卻一齊凜遵,立即躍開。


    楊逍將長劍拋擲在地。韋一笑握著從敵人手裏奪來的一口單刀,順手揮出,擲還給了原主,哈哈大笑。張無忌見一名漢子手執匕首,抵在周芷若後心,不禁臉有憂色。周芷若黯然道:“張公子,三位請即自便。三位一番心意,小女子感激不盡。”


    趙敏笑道:“張公子,周姑娘這般花容月貌,我見猶憐。她定是你的意中人了?”張無忌臉上一紅,說道:“周姑娘和我從小相識。在下幼時中了這位……”說著向鶴筆翁一指,“……的玄冥神掌,陰毒入體,周身難以動彈,多虧周姑娘服侍我食飯喝水,幫我勸我,此番恩德,不敢有忘。”趙敏道:“如此說來,你們倒是青梅竹馬之交了。你想娶她為魔教的教主夫人,是不是?”張無忌臉上又是一紅,說道:“匈奴未滅,何以家為!”趙敏臉一沉,道:“你定要跟我作對到底,非滅了我不可,是也不是?”


    張無忌搖了搖頭,說道:“我至今不知姑娘的來曆,雖有過數次爭執,但每次均是姑娘找上我張無忌,不是張某來找姑娘生事。隻要姑娘放了我眾位師伯叔及各派武林人士,在下感激不盡,不敢對姑娘心存敵意。何況當日蒙姑娘賜以靈藥,要我為你去辦三件事,在下自當盡心竭力,決不敷衍推搪。”


    趙敏聽他說得誠懇,臉上登現喜色,有如鮮花初綻,笑道:“嘿,總算你還沒忘記。”轉頭向周芷若瞧了一眼,對張無忌道:“這位周姑娘既非你意中人,也不是什麽師兄師妹、未婚夫妻,那麽我要毀了她容貌,跟你絲毫沒幹係……”她眼角一動,鹿杖客和鶴筆翁各挺兵刃,攔在周芷若之前,另一名漢子手執利刃,對準周芷若的臉頰。張無忌若要衝過來救人,玄冥二老這一關便不易闖過。趙敏冷冷的道:“張公子,你還是跟我說實話的好。”


    韋一笑忽然伸出手掌,在掌心吐了數口唾沫,伸手在鞋底擦了幾下,哈哈大笑,眾人正不知他搗什麽鬼,突然間青影一晃一閃。趙敏隻覺自己臉頰上各給一隻手掌摸了一下,看韋一笑時,卻已站在原地,隻手中多了兩柄短刀,卻不知是從何人腰間掏來的。趙敏心念一動,知道不好,不敢伸手去摸自己臉頰,忙取手帕在臉上一擦,果見帕上黑黑的沾了不少泥汙,顯是韋一笑鞋底的汙穢再混著唾沫,思之幾欲作嘔。


    隻聽韋一笑道:“趙姑娘,你要毀了周姑娘容貌,那也由得你。你如此心狠手辣,我姓韋的卻放不過你。你今日在周姑娘臉上劃一道傷痕,姓韋的加倍奉還,劃傷兩道。你劃她兩道,我劃你四道。你斷她一根手指,我斷你兩根。”說到這裏,將手中兩柄短刀錚的一擊,又道:“姓韋的說得出,做得到,青翼蝠王言出必踐,生平沒說過一句空話。你防得我一年半載,卻防不得十年八年。你想派人殺我,未必追得上我。告辭了!”


    這“了”字一出口,早已人影不見,啪啪兩響,兩柄短刀飛插入柱。跟著“啊喲!”“啊!”兩聲唿叫,殿上兩名番僧緩緩坐倒,手中所持長劍卻不知如何已給韋一笑奪了去,同時身上也給點中了穴道。


    韋一笑這幾句話說得平平淡淡,但人人均知決非空言恫嚇,眼見趙敏白裏泛紅、嫩若凝脂的粉頰之上,給韋一笑的汙手抹上了幾道黑印,倘若他手中先拿著短刀,趙敏的臉頰早就損毀了。這般來去如電、似鬼似魅的身法,確是再強的高手也防他不了,即令是張無忌,也是自愧不如。倘若長途競走,張無忌當可以內力取勝,但在庭除廊廡之間,如此趨退若神,當真天下隻此一人而已。


    張無忌躬身一揖,說道:“趙姑娘,今日得罪了,就此告辭。”說著攜了楊逍之手,轉身出殿,心知在韋一笑如此有力的威嚇之下,趙敏不敢再對周芷若如何。


    趙敏瞧著他的背影,又羞又怒,卻不下令攔截。


    張無忌和楊逍迴到客店,韋一笑已在店中相候。張無忌笑道:“韋蝠王,你今日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,好叫他們得知明教可不是好惹的。”韋一笑道:“嚇嚇小姑娘,倒也不是什麽難事。她裝得兇神惡煞一般,可是聽我說要毀她容貌,擔保她三天三晚睡不著覺。”楊逍笑道:“她睡不著覺,那可不好,咱們前去救人就更加難了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道:“楊左使,說到救人,你有何妙計?”楊逍躊躇道:“咱們這裏隻有三人,何況形跡已露,這件事當真棘手。”張無忌歉然道:“我見周姑娘危急,忍不住出手,終於壞了大事。”楊逍道:“事勢如此,那是誰都忍不住的。教主獨力打敗玄冥二老,大殺敵人威風,那也很好。何況他們知道咱們已到,對宋大俠他們便不敢過份無禮。”張無忌想起宋大伯、俞二伯等身在敵手,趙敏對何太衝、唐文亮等又如此折辱,不由得憂心如焚。三人商談半晌,不得要領,當即分別就寢。


    次晨一早,張無忌睡夢中微覺窗上有聲,便即醒轉,一睜開眼,見窗子緩緩打開,有人探進頭來向他凝望。他吃了一驚,揭帳看時,見那人臉上疤痕累累,醜陋可怖,正是那苦頭陀。他一驚更甚,從床中躍起,見苦頭陀仍呆呆望著自己,並無出手相害之意。張無忌叫道:“楊左使!韋蝠王!”楊韋二人在鄰室齊聲相應。


    他心中一寬,卻見苦頭陀的臉已從窗邊隱去,忙縱身出窗,見苦頭陀從大門中匆匆出去。這時楊韋二人也已趕到,見此外並無敵人,三人發足向苦頭陀追去。苦頭陀等在街角,見三人走來,便轉身向北,腳步甚大,卻非奔跑。三人打個手勢,跟隨其後。


    此時天方黎明,街上行人稀少,不多時便出北門。苦頭陀繼續前行,折向小路,又走了七八裏,來到一處亂石岡上,這才停步轉身,向楊逍和韋一笑擺了擺手,要他二人退開,隨即抱拳向張無忌行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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