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招“攬雀尾”,乃天地間自有太極拳以來首次和人過招動手。張無忌身具九陽神功,精擅乾坤大挪移之術,突然使出太極拳中的“黏”法,雖所學還不到兩個時辰,卻已如畢生研習一般。阿三給他這麽一擠,自己這一拳中千百斤的力氣猶似打入了汪洋大海,無影無蹤,無聲無息,身子卻遭自己的拳力帶得斜移兩步。他一驚之下,怒氣填膺,快拳連攻,臂影晃動,便似有數十條手臂、數十個拳頭同時擊出一般。


    眾人見了他這等狂風驟雨般的攻勢,盡皆心驚:“無怪以空性大師這等高強的武功,也喪身於他手下。”除了趙敏手下眾人之外,無不為張無忌耽心。


    張無忌有意要顯揚武當派的威名,自己本身武功一概不用,招招都使張三豐所創太極拳的拳招,單鞭、提手上勢、白鶴亮翅、摟膝拗步,待使到一招“手揮琵琶”時,右捺左收,霎時間悟到了太極拳旨中的精微奧妙之處,這一招使得猶如行雲流水,瀟灑無比。


    阿三隻覺上盤各路已全處在他雙掌的籠罩之下,無可閃避,無可抵禦,隻得運勁於背,硬接他這一掌,同時右拳猛揮,隻盼兩人各受一招,成個兩敗俱傷之局。不料張無忌雙手一圈,如抱太極,一股雄渾無比的力道組成了一個漩渦,隻帶得他在原地急轉七八下,如轉陀螺,如旋紡錘,好容易使出“千斤墜”之力定住身形,卻已滿臉脹得通紅,狼狽萬狀。


    明教群豪大聲喝采。楊逍叫道:“武當派太極拳功夫如此神妙,真令人大開眼界。”周顛笑道:“阿三老兄,我勸你改個名兒,叫做‘阿轉’!”殷野王道:“多轉幾個圈兒也不算丟臉,古人不是說‘三十六著,轉為上著’麽?”說不得道:“當年梁山泊好漢中有個黑旋風,那旋風嘛,原是要轉的!”


    阿三隻氣得臉色自紅轉青,大聲怒吼,縱身撲上,左手或拳或掌,變幻莫測,右手卻純是手指功夫,拿抓點戳、勾挖拗挑,五根手指如判官筆,如點穴橛,如刀似劍,如槍似戟,攻勢淩厲之極。張無忌太極拳拳招未熟,登時手忙腳亂,應付不來,突然間嗤的一聲,衣袖給撕下了一截,隻得展開輕功,急奔躲閃,暫且避讓這從所未見的五指功夫。阿三吆喝追趕,卻那裏及得上對手輕功的飄逸,接連十餘抓,盡數落空。


    張無忌一麵躲閃,心下轉念:“我隻逃不鬥,豈不是輸了?這太極拳我還不大會使,且以挪移乾坤的功夫,跟他鬥上一鬥。”當下不退迴身,雙手擺一招太極拳“野馬分鬃”的架式,左手卻已使出乾坤大挪移手法。阿三右手一指戳向對方肩頭,卻不知如何給他挪帶,噗的一響,竟戳中了自己左手上臂,隻痛得眼前金星直冒,一條左臂幾乎提不起來。楊逍瞧出這不是太極拳功夫,卻搶先叫道:“太極拳當真了得!”


    阿三又痛又怒,喝道:“這是妖法邪術,什麽太極拳了?”唰唰唰連攻三指。張無忌縱身避開,眼見阿三又長臂疾伸,雙指戳到,他再使挪移乾坤心法,牽引推移,托的一響,阿三的兩根手指插進了殿上一根大木柱之中,深至指根。眾人又吃驚,又好笑。


    眾人轟笑聲中,俞岱岩厲聲喝道:“且住!你這是少林派金剛指力?”


    張無忌縱身躍開,一聽到“少林派金剛指力”七個字,立時想起,俞岱岩為少林派金剛指力所傷,二十年來,武當派上下都為此深怨少林派,看來真兇卻是眼前此人。


    隻聽阿三冷冷的道:“是金剛指力便怎樣?誰教你硬充好漢,不肯說出屠龍刀的所在?這二十年殘廢的滋味可好受麽?”


    俞岱岩厲聲道:“多謝你今日言明真相,原來我一身殘廢,是你西域少林派下的毒手。隻可惜……隻可惜了我的好五弟、好兄弟!”說到最後一句,不禁哽咽。要知當年張翠山自刎而死,乃為了俞岱岩傷於殷素素的蚊須針之下、無顏以對師兄之故。其實俞岱岩中了蚊須針之後,殷素素托龍門鏢局運迴武當,醫治月餘,自會痊愈,他四肢為人折斷,實出於大力金剛指的毒手,倘若當日找到了這罪魁禍首,張翠山夫婦也不致慘死了。俞岱岩既悲師弟無辜喪命,又恨自己成為廢人,滿腔怨毒,眼中如要噴出火來。


    張無忌聽了兩人之言,立即明白了一切前因後果。他幼時曾聽父親說過,少林寺火工頭陀偷學武藝,擊死達摩堂首座苦智禪師,少林派中各高手大起爭執,以致苦慧禪師遠走西域,開創了西域少林一派,看來這人是當年苦慧的傳人。


    果然聽得張三豐道:“施主心腸忒也歹毒,我們可沒想到當年苦慧禪師的傳人之中,竟有施主這等人物。”阿三獰笑道:“苦慧是什麽東西?”


    張三豐一聽,恍然大悟。當年俞岱岩為大力金剛指所傷後,武當派遣人前往質問少林,少林派掌門方丈堅決不認,便疑心到西域少林一派,但多年打聽,得知西域少林已然式微,所傳弟子隻精研佛學,不通武功,此刻聽了阿三這句“苦慧是什麽東西”,心知他若是西域少林傳人,決無辱罵開派祖師之理,便朗聲說道:“怪不得,怪不得!施主是火工頭陀的傳人,不但學了他的武功,也盡數傳了他狠戾陰毒的性子!那個空相什麽的,是施主的師兄弟罷?”


    阿三道:“不錯!他是我師弟,他可不叫空相,法名剛相。張真人,我‘金剛門’的金剛般若掌,跟你武當派的掌法比起來怎樣?”


    俞岱岩厲聲道:“遠遠不如!他頭頂挨了我師一掌,早已腦漿迸裂。陰險偷襲,班門弄斧,死有餘辜!”阿三大吼一聲,撲將上來。


    張無忌一招太極拳“如封似閉”,將他擋住,說道:“阿三,拿‘黑玉斷續膏’來!”說著伸出了右掌。阿三大吃一驚:“本門的續骨妙藥秘密之極,連本門尋常子弟也不知其名,這小道僮卻從何處聽來?”


    他那知蝶穀醫仙胡青牛的《醫經》之中,有言說道,西域有一路外家武功,疑是少林旁支,手法極其怪異,斷人肢骨,無藥可治,僅其本門秘藥“黑玉斷續膏”可救,然此膏如何配製,卻其方不傳。張無忌想到此節,順口說了出來,本來也隻隨便一試,待見他臉色陡變,即知所料無誤,朗聲說道:“拿來!”他想起了父母之死,以及俞殷兩位師伯叔的慘遭荼毒,恨不得立時置之於死地,實不願跟他多說一句。


    阿三適才和他交手,雖吃了一點小虧,但見自己的大力金剛指使將出來之時,他隻有躲閃逃避,並無還手之力,隻須留神他古裏古怪的牽引手法,鬥下去可操必勝,踏上一步,喝道:“小家夥,你跪下磕三個響頭,那就饒你,否則這姓俞的便是榜樣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決意要取他的“黑玉斷續膏”,然而如何對付他的金剛指,一時卻無善策,乾坤大挪移之法雖可傷他,卻不能逼得他交出藥來,正自沉吟,張三豐道:“孩子,你過來!”張無忌道:“是!太師父。”走到他身前。


    張三豐道:“用意不用力,太極圓轉,無使斷絕。當得機得勢,令對手其根自斷。一招一式,務須節節貫串,如長江大河,滔滔不絕。”他適才見張無忌臨敵使招,已頗得太極三昧,隻是他原來武功太強,拳招中棱角分明,招招有勁,未能體會太極拳那“圓轉不斷”之意。


    張無忌武學所知已深,關鍵處一點便透,聽了太師父這幾句話,登時便有領悟,心中虛想著那太極圖圓轉不斷、陰陽變化之意。


    阿三冷笑道:“臨陣學武,未免遲了罷?”張無忌雙眉上揚,說道:“剛來得及,正好叫閣下試招。”說著轉過身來,右手圓轉向前,朝阿三麵門擠去,正是太極拳中一招“高探馬”。阿三右手五指並攏,成刀形斬落,張無忌“雙風貫耳”,連消帶打,雙手成圓形捺出,這一下變招,果然體會了太師父所教“圓轉不斷”四字的精義。隨即左圈右圈,一個圓圈跟著一個圓圈,大圈、小圈、平圈、立圈、正圈、斜圈,一個個太極圓圈發出,登時便套得阿三跌跌撞撞,身不由主的立足不穩,猶如中酒昏迷。


    突然之間,阿三五指猛力戳出,張無忌使出一招“雲手”,左手高,右手低,一個圓圈已將他手臂套住,九陽神功的剛勁使出,喀喇一聲,阿三的右臂上下臂骨齊斷。九陽神功有陰有陽,剛柔並重,其勁好不厲害,阿三一條手臂的臂骨立時斷成了六七截,骨骼碎裂,不成模樣。以這份勁力而論,卻遠非以柔勁為主的太極拳所及。


    張無忌恨他歹毒,“雲手”使出時連綿不斷,有如白雲行空,一個圓圈未完,第二個圓圈已生,跟著喀喇一響,阿三的左臂亦斷,接著喀喀喀幾聲,他左腿右腿也給一一絞斷。張無忌生平和人動手,從未下過如此重手,但此人是害死父母、害苦三師伯、六師叔的大兇手,若非要著落在他身上取到“黑玉斷續膏”,早已取了他性命。


    阿三一聲悶哼,已然摔倒。趙敏手下早有一人搶出,將他抱起退開。


    旁觀眾人見到張無忌如此神功,盡皆駭然,連明教眾高手也忘了喝采。


    那禿頭阿二閃身而出,右掌疾向張無忌胸口劈來,掌尖未至,張無忌已覺氣息微窒,當下一招“斜飛勢”,將他掌力引偏。這禿頭老者一聲不出,下盤凝穩,如牢釘在地,專心致誌,一掌一掌的劈出,內力雄渾無比。


    張無忌見他掌路和阿三乃一派相傳,看年紀當是阿三的師兄,武功輕捷不及,卻遠為沉穩,當下運起太極拳中黏、引、擠、按等招式,想將他身子帶歪,不料這人內力太強,反黏得自己跌出了一步。張無忌雄心陡起,心想:“我倒跟你比拚比拚,瞧是你的西域少林內功厲害,還是我的九陽神功厲害。”見他揮掌劈到,便也發掌劈出,那是硬碰硬的蠻打,絲毫沒取巧餘地,雙掌相交,砰的一聲巨響,兩人身子都是一晃。


    張三豐“噫”的一聲,心中叫道:“不好!這等蠻打,力強者勝,正和太極拳拳理相反。這禿頭老者內力渾厚,武林罕見,隻怕這一掌之下,小孩兒便受重傷。”就在此時,兩人第二掌再度相交,砰的一聲,那阿二身子稍晃,退了一步,張無忌卻神定氣閑的站在當地。


    九陽神功和少林派內功練到最高境界,可說難分高下。但西域“金剛門”的創派祖師火工頭陀是從少林寺中偷學的武藝。拳腳兵刃固可偷學,內功一道卻講究體內氣息運行,便眼睜睜的從早到晚瞧著旁人打坐練功,瞧上十年八年,又怎知他內息如何調勻、周天如何搬運?因此外功可以偷學,內功卻偷學不來。“金剛門”外功極強,不輸於少林正宗,內功卻遠遠不及了。這阿二是“金剛門”中的異人,天生神力,由外而內,居然另辟蹊徑,練成了一身深厚內功,造詣已遠遠超過了當年的祖師火工頭陀,可說乃是天授。在他雙掌之下,極少有人接得住三招,此時蠻打硬拚,卻給張無忌的掌力震得退出了一步,不由得既驚且怒,深吸一口氣,雙掌齊出,同時向張無忌劈去。


    張無忌叫道:“殷六叔,你瞧我給你出這口惡氣。”原來這時殷梨亭已在楊不悔、小昭等人陪同之下,由兩名明教教眾用軟兜抬著,到了武當山上。


    張無忌一聲斷喝,右拳揮出,砰的一聲大響,那禿頭阿二連退三步,雙目鼓起,胸口氣血翻湧。張無忌叫道:“殷六叔,圍攻你的眾人之中,可有這禿頭在內麽?”殷梨亭道:“不錯!此人正是首惡。”


    隻聽那禿頭阿二周身骨節劈劈啪啪的發出響聲,正自運勁。俞岱岩知他內力剛猛,這一運功勁,掌力非同小可,實所難擋,叫道:“渡河未濟,擊其中流!”意思叫張無忌不待阿二運功完成,便搶先上前攻他個措手不及。


    張無忌應道:“是!”踏上一步,卻不出擊。阿二雙臂振出,一股強勁排山倒海般推將過來。張無忌吸一口氣,體內真氣流轉,右掌揮出,迎拒推送,將對方掌力盡行碰了迴去。這兩股巨力加在一起,阿二大叫一聲,身子猶似發石機射出的一塊大石,喀喇喇一聲巨響,撞破牆壁,衝了出去。


    眾人駭然失驚之際,忽見牆壁破洞中閃進一人,提著阿二的身子放在地下。此人矮矮胖胖,圓如石鼓,模樣可笑,身手卻極靈活,正是明教厚土旗掌旗使顏垣。那禿頭阿二雙臂臂骨、胸前肋骨、肩頭鎖骨,已盡數遭他自己剛猛雄渾的掌力震斷。顏垣放下阿二,向張無忌一躬身,又從牆洞中鑽了出去,倏來倏去,便如是頭肥肥胖胖的土撥鼠。


    趙敏見這小道僮連敗自己手下兩個一流高手,早已起疑,見顏垣向他行禮,妙目流盼,立時認出,暗罵自己:“該死,該死!我先入為主,一心以為小鬼在外布置,沒想到他竟假裝道僮,在此搗鬼,壞我大事。”細聲細氣的道:“張無忌你這小鬼頭,怎地如此沒出息,假扮起小道僮來?滿口太師父長、太師父短,也不害羞!”


    張無忌見她認出了自己,朗聲道:“先父翠山公正是太師父座下第五弟子,我不叫‘太師父’,卻叫什麽?有什麽害羞不害羞?”轉身向張三豐跪下磕頭,說道:“孩兒張無忌,叩見太師父和三師伯。事出倉卒,來不及稟明,還請恕孩兒欺瞞之罪。”


    張三豐和俞岱岩驚喜交集,說什麽也想不到這個力敗西域少林二大高手的少年,竟是當年那個病得死去活來的孩童。張三豐嗬嗬大笑,伸手扶起,說道:“好孩子,你沒死,翠山可有後了。”張無忌武功卓絕,猶在其次,張三豐最歡喜的是,隻道他早已身亡,卻原來尚在人世,一時當真喜從天降,心花怒放,轉頭向殷天正道:“殷兄,恭喜你生了這麽一個好外孫。”殷天正笑道:“張真人,恭喜你教出來這麽一位好徒孫。”


    趙敏罵道:“什麽好外孫、好徒孫!兩個老不死,養了個奸詐狡獪的小鬼出來。阿大,你去試試他的劍法。”


    那滿臉愁苦之色的阿大應道:“是!”唰的一聲,拔出倚天劍來,各人眼前青光閃閃,隱隱隻覺寒氣侵人,端的是口好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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