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敏喘了一口長氣,罵道:“賊小子,給我著好鞋襪!”張無忌拿起羅襪,一手便握住她左足,剛才一心脫困,全無別念,這時一碰到她溫膩柔軟的足踝,心中不禁一蕩。趙敏將腳一縮,羞得滿麵通紅,幸好黑暗中張無忌也沒瞧見,她一聲不響的自行穿好鞋襪,在這一霎時之間,心中起了異樣的感覺,似乎隻想他再來摸一摸自己的腳。卻聽張無忌厲聲喝道:“快,快!快放我出去。”


    趙敏一言不發,伸手摸到鋼壁上刻著的一個圓圈,倒轉短劍劍柄,在圓圈中忽快忽慢、忽長忽短的敲擊七八下,敲擊之聲甫停,豁喇聲響,一道亮光從頭頂照射下來,翻板登時開了。這鋼壁的圓圈處有細管和外邊相連,她以約定的訊號敲擊,管機關的人便立即打開翻板。


    張無忌沒料到說開便開,竟如此直截了當,不由得一愕,說道:“咱們走罷!”趙敏低下了頭,站在一邊,默不作聲。張無忌心想她是個女孩兒家,自己一再折磨於她,好生過意不去,躬身一揖,說道:“趙姑娘,適才在下實迫於無奈,這裏跟你謝罪了。”趙敏索性將頭轉過,向著牆壁,肩頭微微聳動,似在哭泣。


    她奸詐毒辣之時,張無忌跟她鬥智鬥力,殊無雜念,這時內愧於心,又見她背影婀娜苗條,後頸中肌膚瑩白勝玉,秀發蓬鬆,不由得微生憐惜,說道:“趙姑娘,我走了,張某多多得罪。”趙敏的背脊微微扭了一下,仍不肯迴過頭來。


    張無忌不敢再行耽擱,又即施展“壁虎遊牆功”一路遊上,待到離那陷阱之口尚有丈餘,右足在鋼壁上一點,衝天竄出,袍袖拂起,護住頭臉,生怕有人伏在阱口突加偷襲。身子尚未落下,遊目四望,水閣中不見有人,那柄木製假倚天劍卻兀自橫放在桌。張無忌將木劍插入腰帶,便越過圍牆,抄小徑奔迴明教群豪停歇之處。眼見夕陽在山,剛才在陷阱中已耽了大半個時辰,不知殷天正等性命如何,心中憂急,奔得更快,不多時已離原處不遠,不由得大吃一驚。


    隻見大隊蒙古騎兵奔馳來去,將明教群豪圍在中間,眾元兵彎弓搭箭,一箭箭向人圈中射去。張無忌心想:“本教首領人物齊齊中毒,無人指揮禦敵,如何抵擋得住大隊敵兵圍攻?”腳下加快,搶上前去。


    剛奔到近處,隻聽得人叢中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叫道:“銳金旗攻東北方,洪水旗至西南方包抄。”正是小昭的聲音。她唿喝之聲甫歇,明教中一隊白旗教眾向東北方衝殺過去,一隊黑旗教眾兜至西南包抄。元兵分隊抵敵,突然間黃旗的厚土旗、青旗的巨木旗教眾從中間並肩殺出,猶似一條黃龍、一條青龍卷將出來。元兵陣腳受衝,一陣大亂,當即退後。


    張無忌幾個起落,已奔到教眾身前,眾人見教主迴轉,齊聲呐喊,精神大振。張無忌見殷天正、楊逍、周顛等人以及五行旗的正副掌旗使都團團坐在地下,小昭卻手執小旗,站在土丘上指揮教眾禦敵。五行旗、天鷹旗各路教眾都是武藝高強之士,但首領中毒,登時亂了,一經小昭以八卦之術布置守禦,元兵竟久攻不進。


    小昭喜叫:“教主,請你來指揮。”張無忌道:“我不成。還是你指揮得好。待我去衝殺一陣,殺他幾個帶兵的軍官。”隻聽得颼颼數聲,幾枝箭向他射來,張無忌從教眾手裏接過一枝長矛,一一撥落來箭,手臂挺振,長矛便如一枝箭般飛了出去,在一名元兵百夫長身上穿胸而過,將他釘在地下。眾元兵大聲叫喊,又退出了數十步。


    突聽得號角嗚嗚響起,十餘騎奔馳而至。張無忌見當先的是趙敏手下的“神箭八雄”,不禁眉頭微蹙,暗想:“這八人箭法太強,若任得他們發箭,隻怕眾弟兄損傷非小,須得先下手為強!”


    卻見那“神箭八雄”中為首的趙一傷搖動一根金色龍頭短杖,叫道:“主人有令,立即收兵。”帶兵的元兵千夫長大聲叫了幾句蒙古話,眾元兵撥轉馬頭,疾馳而去。


    錢二敗端著一隻托盤,下馬走到張無忌身前,躬身道:“我家主人請教主收下留念。”但見托盤中鋪著一塊黃色錦緞,緞上放著一隻黃金盒子,鏤刻精致。張無忌也不怕他弄什麽鬼,伸手拿了。錢二敗躬身行禮,倒退三步,轉身上馬而去。


    張無忌將黃金盒子順手交給了小昭,他掛念著眾人病勢,也無暇去看盒中是何物事,當即從懷中取出花枝,命人取過清水,捏碎深紫色的根須和碧綠小球莖,調入清水,分別給殷天正、楊逍以及五行旗各正副掌旗使等人服下。這一役中,凡赴水閣飲宴之人,除了張無忌有九陽神功護體、諸毒不侵之外,所有明教首腦,無不中毒。隻楊不悔陪著殷梨亭在外,小昭及諸教眾在廂廳中飲食,各人遵從教主號令,於各物沾口之前均悄悄以銀針試過,倒沒中毒。


    解毒之物甚是對症,不到個半時辰,群豪體內毒性消解,不再頭暈眼花,隻周身乏力而已,當即問起中毒和解藥的原委。


    張無忌歎道:“咱們已處處提防,酒水食物之中有無毒藥,我當可瞧得出來。豈知那趙姑娘下毒的心機委實匪夷所思。這種水仙模樣的花叫作‘醉仙靈芙’,雖極難得,本身卻無毒性。這柄假倚天劍是用海底的‘奇鯪香木’所製,本身也是無毒,可是這兩股香氣混在一起,便成劇毒之物了。”


    周顛拍腿叫道:“都是我不好,誰叫我手癢,去拔出這倚天劍來瞧他媽的勞什子。”張無忌道:“她既處心積慮的設法陷害,周兄便不去動劍,她也會差人前來拔劍下毒,那是防不了的。”周顛道:“走!咱們一把火去把那綠柳山莊燒了!”


    他剛說了那句話,隻見來路上黑煙衝天而起,紅焰閃動,正是綠柳山莊的方向。


    群豪麵麵相覷,說不出話來,心中同時轉念:“這趙姑娘事事料敵機先,早就算到咱們毒解之後,定會前去燒莊,她便先行放火將莊子燒了。此人年紀雖輕,又是女流之輩,卻實是勁敵。”


    周顛拍腿叫道:“她燒了莊子便怎地?咱們還是趕去,追殺她個落花流水。”楊逍道:“她既連莊子都燒了,自是事事有備,料想未必追趕得上。”周顛道:“楊兄,你的武功也還罷了,講到計謀,總算比周顛稍勝半籌。”楊逍笑道:“豈敢,豈敢!周兄神機妙算,小弟如何能及?”張無忌笑道:“兩位不必太謙。咱們這次沒受多大損傷,隻十三四位弟兄受了箭傷,也算天幸,這就趕路罷。”


    群豪在道上請問張無忌,如何能想到各人中毒的原因。張無忌道:“我記得《毒經》中有一條說道:‘奇鯪香木’如與芙蓉一類花香相遇,往往能使人沉醉數日,以該花之球莖和水而飲可解。如不即解,毒性大損心肺。這‘醉仙靈芙’的性子比之尋常芙蓉還更厲害。因此我要各位不可運息用功,否則毒性侵入各處經脈,實有性命之憂。”


    韋一笑道:“想不到小昭這小丫頭居然建此奇功,若不是她在危急之際挺身而出,指揮得當,攻守俱佳,一旦給蒙古兵殺近身來,大夥兒死傷必重。”楊逍本來認定小昭來曆有異,必定對明教不利,隻礙著教主麵子,才對她暫且放任,但今日一役,她卻成了明教的功臣,實令他大出意料之外,一時也想不透其中原由。


    眾人沿途談論趙敏的來曆,誰都摸不著端倪。張無忌將雙雙跌入陷阱、自己搔她腳底脫困等情隱去不說,雖心中無愧,但當眾談論,總覺難以啟齒。


    當晚眾人一早投客店歇宿,大隊人眾分別在廟宇祠堂等處借宿。小昭倒了洗臉水,端到張無忌房中。張無忌道:“小妹子,你今日建此奇功,以後不用再做這些丫頭的賤役了。”小昭嫣然一笑,道:“我服侍你很是高興,那又是什麽賤役不賤役了?”待他盥洗已畢,將那隻黃金盒子取了出來,道:“不知盒中有沒藏著毒蟲毒藥、毒箭暗器之類?”


    張無忌道:“不錯,該當小心才是。”將盒子放在桌上,拉著她走得遠遠地,取出一枚銅錢,揮手擲出,叮的一聲響,打在金盒子的邊緣,那盒蓋彈了開來,並無異狀。他走近看時,隻見盒中裝的是一朵珠花,兀自微微顫動,正是他從趙敏鬢邊摘下來過的,趙敏所除去的兩粒大珠已重行穿在金絲之上。他不由得呆了,想不出她此舉是何用意。


    小昭笑道:“教主哥哥,這位趙姑娘可對你好得很啊,巴巴的派人來送你這麽貴重的一朵珠花。”張無忌道:“我是男人,要這種姑娘們的首飾何用?小妹子,你拿去戴罷。”小昭連連搖手,笑道:“那怎麽成?人家對你一片情意,我怎麽敢收?”


    張無忌左手三指拿著珠花,笑道:“著!”珠花擲出,手勢不輕不重,剛好插在小昭頭發上,珠花下的金針卻沒碰到她肌膚。小昭伸手想去摘下來,張無忌搖手道:“小妹子,難道我送你一點玩物也不成麽?”小昭雙頰紅暈,低聲道:“那可多謝啦。就怕小姐見了生氣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道:“今日你幹了這番大好事,楊左使父女那能對你再存什麽疑心?”小昭滿心歡喜,說道:“我見你去了很久不迴來,心中急得什麽似的,又見韃子來攻,不知怎樣,忽然大著膽子唿喝起來。這時候自己想想,當真害怕。請你跟五行旗和天鷹旗的各位爺們說說,小昭大膽妄為,無禮之極,請他們不可見怪。”張無忌微笑道:“他們多謝你還來不及呢,怎會見怪?”


    不一日來到河南境內。其時天下大亂,四方群雄並起,蒙古官兵的盤查更加嚴緊。明教大隊人馬,成群結隊的行走不便,便改了裝,分批到嵩山腳下會齊,這才同上少室山。由巨木旗掌旗使聞蒼鬆持了張無忌等人的名帖,投入少林寺。


    張無忌知此次來少林問罪,雖不欲再動幹戈,但結果殊難逆料,倘若少林僧人蠻不講理的竟要動武,明教卻也不得不起而應戰,於是傳下號令,各首領先行入寺,五行旗和天鷹旗下各路教眾在寺外四下守候,若聽得自己三聲清嘯,便即攻入接應。諸教眾接令,分頭而去。


    過不多時,寺中一名老年的知客僧隨同聞蒼鬆迎下山來,說道:“本寺方丈和諸長老閉關靜修,恕不見客。”群豪聽了,盡皆變色。


    周顛怒道:“這位是明教教主,親自來少林寺拜山,老和尚們居然不見,未免忒也托大。”那知客僧低首垂眉,滿臉愁苦,說道:“不見!”


    周顛大怒,伸手去抓他胸口衣服,說不得舉手擋開,說道:“周兄不可莽撞。”彭瑩玉道:“方丈既然坐關,那麽我們見見空智、空性兩位神僧,也是一樣。”那知客僧雙手合什,冷冰冰的道:“不見。”彭瑩玉道:“那麽達摩堂首座呢?羅漢堂首座呢?”那知客僧仍愛理不理的道:“不見!”


    殷天正猶如霹靂般一聲大喝:“到底見是不見?”雙掌排山倒海般推出,轟隆一聲,將道旁的一株大鬆樹推為兩截,上半截連枝帶葉,再帶著三個烏鴉巢,垮喇喇的倒將下來。那知客僧至此始有懼色,說道:“各位遠道來此,本當禮接,隻是諸位長老盡在坐關,各位下次再來罷!”說著合什躬身,轉身去了。


    韋一笑身形晃動,已攔在他身前,問道:“大師上下如何稱唿?”那知客僧道:“小僧法名,不說也罷。”韋一笑伸手在他肩頭輕拍兩下,笑道:“很好,很好!你擅說‘不見’兩字,原來是‘不見神僧’,是空見神僧的師兄。隻不知閻羅王招請佛駕,你‘不見神僧’見是不見?”那知客僧給他這麽一拍,一股冷氣從肩頭直傳到心口,全身立時寒戰,牙齒互擊,格格作響。他強自忍耐,側身從韋一笑身旁走過,一路不停的抖索,踉蹌上山。韋一笑道:“這家夥帶藝投師,身上內功不是少林派的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當即想起了圓真,心想帶藝投師之事,少林派中甚為尋常,說道:“韋蝠王拍了他這兩下寒冰綿掌,他師祖、師父焉能置之不理?咱們上去,瞧大和尚們是否當真不見?”


    眾人料想一場惡鬥已然難免,少林派素來是武林中的泰山北鬥,千年來江湖上號稱“長勝不敗門派”,今日這場大戰,且看明教和少林派到底誰強誰弱。各人精神百倍,快步上山,想到少林寺中高手如雲,眼前這一戰,激烈處自是非同小可。


    不到一盞茶時分,已到了寺前石亭。張無忌想起昔年隨太師父上山,在這亭中和少林派三大神僧相見,今日重來,雖前後不過數年,但昔年是個瘦骨伶仃的病童,生死難知,今日卻是明教教主之尊,緬懷舊事,當真恍若隔世。


    隻見那石亭有兩根柱子斷折了,亭中石桌也掀倒在地。說不得笑道:“少林和尚好勇鬥狠,這兩根柱子是新斷的,多半前幾天剛跟人打過了一場大架,還來不及修理。”周顛道:“待會大戰得勝之後,咱們將這亭子一古腦兒的拆了。”


    群豪在亭中等候,料想寺中必有大批高手出來,決當先禮後兵,責問何以對殷梨亭如此痛下毒手,眾僧若蠻不講理,那時隻好動武。豈知等了半天,寺中竟全無動靜。


    又過一會,遙見一行人從寺後奔向後山,遠遠望去,約有四五十人。彭瑩玉道:“哼,他們在調兵遣將,四下埋伏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道:“進寺去!”當下楊逍、韋一笑在左,殷天正、殷野王在右,鐵冠道人、彭瑩玉、周顛、說不得四散人在後,擁著張無忌進了寺門。來到大雄寶殿,但見佛像前的供桌倒在一旁,香爐也掉在地下,滿地都是香灰,卻不見人。說不得冷笑道:“少林派一見咱們到來,竟然心慌意亂,手足無措,連香爐也打翻了,可笑啊可笑!”


    張無忌朗聲說道:“明教張無忌,會同敝教楊逍、殷天正、韋一笑諸人前來拜山,求見方丈大師。”他話聲並不甚響,但內力渾厚,殿旁高懸的銅鍾大鼓受到話聲激蕩,同時嗡嗡嗡的響了起來。


    楊逍、韋一笑等相互對望一眼,均想:“教主內力之深,實駭人聽聞,當年陽教主在世,也遠有不及。今日之戰,本教可期必勝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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