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無忌聽他語氣,知他們決不會來,不過是要自己躲避而已,朗聲說道:“各位前輩,我雖非貴教中人,但和貴教共過一場患難,總該算得是生死之交。難道我就貪生怕死,能撇下各位,自行前去避難?”


    楊逍道:“張大俠有所不知,明教曆代傳下嚴規,這光明頂上的秘道,除教主之外,本教教眾誰也不許闖入,擅進者死。你和小昭不屬本教,不必守此規矩。”


    這時隻聽得隱隱喊殺之聲從四麵八方傳來。幸好光明頂上道路崎嶇,地勢險峻,一處處關隘均有鐵閘石門,明教雖未能作有力抵抗,來攻者卻也不易迅速奄至。加之明教名頭素響,來襲敵人心存忌憚,未敢貿然深入,然聽這廝殺之聲,卻總是在一步步的逼進。偶爾遠處傳來一兩聲臨死時的號唿之聲,顯是明教教眾竭力禦敵,以致慘遭屠戮。


    張無忌心想:“再不走避,隻怕一個時辰之內,明教上下人眾無一得免。”問道:“這不可進入秘道的規矩,難道決計變更不得麽?”楊逍神色黯然,搖了搖頭。


    彭瑩玉忽道:“各位聽我一言:張大俠武功蓋世,義薄雲天,於本教有存亡續絕的大恩。咱們擁立張大俠為本教第三十四代教主。倘若教主有命,號令眾人進入秘道,大夥兒遵從教主之令,那便不是壞了規矩。”楊逍、殷天正、韋一笑等早就有意奉張無忌為教主,一聽彭和尚之言,人人叫好。


    張無忌急忙搖手道:“小子年輕識淺、無德無能,如何敢當此重任?加之我太師父張真人當年諄諄告誡,命我不可身入明教,小子應承在先。彭大師之言,萬萬不可。”


    殷天正道:“我是你外公,叫你入了明教。就算外公親不過你太師父,大家半斤八兩,我和張真人的說話就相互抵消了罷,隻當誰也沒說過。入不入明教,憑你自決。”殷野王也道:“再加一個舅父,那總夠斤兩了罷?常言道:見舅如見娘。你娘既已不在,我就如同是你親娘一般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聽外公和舅父如此說,心中難過,說道:“當年陽教主曾有一通遺書,我從秘道中帶將出來,原擬大家傷愈之後傳觀。陽教主的遺命是要我義父金毛獅王暫攝教主之位。”說著從懷中取出那封遺書,交給楊逍。


    彭瑩玉道:“張大俠,大丈夫身當大變,不可拘泥小節。謝獅王是你義父,猶似親父一般,自來子繼父職,謝獅王既不在此,便請你依據陽教主遺言,暫攝教主尊位。”眾人齊道:“此言最是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耳聽得殺聲漸近,心中惶急加甚,一時沒了主意,尋思:“此刻救人重於一切,其餘盡可緩商。”朗聲道:“各位既然如此見愛,小子若再不允,反成明教的大罪人了。小子張無忌,暫攝明教教主職位,度過今日難關之後,務請各位另擇賢能。”


    眾人齊聲歡唿,雖大敵逼近,禍及燃眉,但人人喜悅之情,見於顏色。均想明教自前教主陽頂天暴斃,統率無人,一個威震江湖的大教竟鬧得自相殘殺、四分五裂。脫教遠去者有之,置身事外者有之,自立門戶者有之,為非作歹者有之,互爭互鬥者更有之,從此一蹶不振,危機百出。今日重立教主,中興可期,如何不令人大為振奮?能行動的便即拜倒。殷天正、殷野王雖是尊親,亦無例外。


    張無忌忙拜倒還禮,說道:“各位請起。楊左使,請你傳下號令:本教上下人等,一齊退入秘道。”


    楊逍道:“是!謹遵教主令諭。啟稟教主,咱們命烈火旗縱火阻敵,將光明頂上房舍盡數燒了。敵人隻道咱們已然逃走。不知可好?”張無忌道:“此計大妙,請楊左使傳令。”心想:“此法當年朱長齡便曾使過,計策本身原是好的,隻不過他是用來騙我而已。”


    楊逍當即傳令出去,撤迴守禦各處的教眾,命洪水、烈火二旗斷後,其餘各人,退入秘道。眾人進入楊不悔閨房,拆去床鋪,露出秘道的洞口。明教是主,天鷹教是客,當下命天鷹教教眾先退,跟著是天地風雷四門,光明頂上諸般職事人員,銳金、巨木、厚土三旗,五散人和韋一笑等先後退入。此時洪水旗人眾噴射毒水,著體腐爛,稍阻敵人攻勢。待張無忌和楊逍退入不久,洪水旗諸人分別進來,東西兩麵已火光燭天。


    這場火越燒越旺,烈火旗人眾手執噴筒,不斷噴射西域特產的石油。那石油近火即燃,最是厲害不過,來攻的各門派人數雖多,卻畏火不敢逼近,隻四麵團團圍住,不令明教人眾漏網。烈火旗人眾進入秘道後關上閘門。不久房舍倒塌,將秘道的入口掩在火焰之下。


    這場大火直燒了兩日兩夜,兀自未熄。光明頂是明教總壇所在,百餘年的經營,數百間美輪美奐的廳堂屋宇盡成焦土。來攻敵人待火勢略熄,到火場中翻尋時,見到不少明教戰死者的屍首,皆已燒成焦炭,麵目不可辨認,隻道明教教眾寧死不降,人人自焚而死,楊逍、韋一笑等都已命喪火場之中。


    天鷹教與明教人眾按著秘道地圖,分別入住一間間石室。此時已深入地底,上麵雖烈火熊熊,在秘道中卻聽不到半點聲音,也絲毫不覺炎熱。眾人帶足了糧食清水,便一兩個月不出去也不致饑渴。明教和天鷹教人眾各歸本旗、本壇,全都肅靜無聲。眾人均知這秘道是向來不許擅入的聖地,承蒙教主恩典,才得進來避難,誰也不敢任意走動。


    楊逍等首腦人物都聚在陽頂天的遺骸之旁,聽張無忌述說如何見到陽前教主的遺書、如何練成乾坤大挪移心法。他說畢,將記述心法的羊皮交給楊逍。楊逍不接,躬身說道:“陽前教主的遺書上寫得明白:‘乾坤大挪移心法暫由謝遜接掌,日後轉奉新教主。’這份心法,自當由教主掌管。”


    眾人傳閱陽頂天的遺書,盡皆慨歎,說道:“那料到陽教主一世神勇睿智,竟因夫婦之情而致走火歸天。咱們若得早日見此遺書,何致有今日的一敗塗地。”各人想到死難同伴之慘、自己狼狽逃命之辱,無不咬牙切齒的痛罵成昆。


    楊逍道:“這成昆雖是陽教主夫人的師兄、是金毛獅王的師父,可是我們以前都未能見他一麵,可見此人心計之工。原來數十年前,他便處心積慮的要摧毀本教。”周顛道:“楊左使、韋蝠王,你們都墮入了他的道兒而不覺,也可算得無能。”他本想扯上殷天正,礙於教主的情麵,將“白眉老兒”四個字咽入了肚裏。楊逍臉上一紅,說道:“總算天網恢恢,疏而不漏,這成昆惡賊終究命喪野王兄的掌底。”烈火旗掌旗使辛然恨恨的道:“成昆這惡賊作了這麽大的孽,倒給他死得太便宜了。”


    眾人議論了一會,其後分別靜坐用功,療養傷勢。


    在秘道中過了七八日,張無忌的劍創已好了九成,結了個寸許長的疤,當即為受了外傷的弟兄治療,雖藥物多缺,但他針灸推拿,當真著手成春。眾人初時隻道這位少年教主武功深不可測,豈知他醫道竟也如此精湛,幾可直追當年的“蝶穀醫仙”胡青牛。


    再過數日,張無忌劍傷全愈,當即運起九陽神功,給楊逍、韋一笑及五散人逼出體內幻陰指的寒毒。三日之間,眾大高手內傷盡去,無不意氣風發,便要衝出秘道,盡殲來攻之敵。張無忌道:“各位傷勢已愈,內力未純,既已忍耐多日,索性便再等幾天。”


    這數日中,人人加緊磨練,武功淺的磨刀礪劍,武功深的練氣運勁,自從六大派圍攻光明頂以來,明教始終挨打受辱,這口怨氣可實在憋得狠了。


    這天晚間,楊逍將明教的教義宗旨、教中曆代相傳的規矩、明教在各地支壇的勢力、教中首要人物的才能性格,一一向張無忌詳為稟告。


    隻聽得鐵鏈叮當聲響,小昭托了茶盤,送上茶來。張無忌道:“楊左使,這小姑娘近來無甚過犯,請你打開鐵鎖,放了她罷!”楊逍道:“教主有令,敢不遵從。”叫楊不悔進來,說道:“不悔,教主吩咐,你給小昭開了鎖罷。”楊不悔道:“那鑰匙放在我房裏的抽屜中,沒帶下來。”張無忌道:“那也不妨,鑰匙想來也燒不爛。”


    楊逍待女兒和小昭退出,說道:“教主,小昭這小丫頭年紀雖小,卻極為古怪,對她不可不加提防。”張無忌問道:“這小姑娘來曆如何?”楊逍道:“半年之前,我和不悔下山遊玩,見到她一人在沙漠之中,撫著兩具屍首哭泣。我們上前查問,她說死的二人是她爹娘。她爹爹在中原得罪了官府,一家三口給充軍來到西域,前幾日因不堪蒙古官兵淩辱,逃了出來,她爹娘終於傷發力竭,雙雙斃命。我見她小小一個女孩,孤苦伶仃,雖容貌奇醜,說話倒也不蠢,便給她葬了父母,收留了她,叫她服侍不悔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點了點頭,心想:“原來小昭父母雙亡,身世極是可憐,跟我竟是一般。”


    楊逍續道:“我們帶小昭迴到光明頂上之後,有一日我教不悔武藝,小昭在旁聽著,怎知我解釋到六十四卦方位之時,不悔尚未領悟,小昭的眼光已射到了正確的方位之上。”張無忌道:“想是她天資聰穎,悟性比不悔妹子快了一點。”


    楊逍道:“初時我也這麽想,倒很高興,但轉念一想,起了疑心,故意說了幾句極難的口訣,那是我從未教過不悔的。其時日光西照,地火明夷,水火未濟,我故意說錯了方位,隻見她眉頭微蹙,竟發覺了我的錯處。從此我便留上了心,知道這小姑娘曾得高人傳授,身懷上乘武功,到光明頂上非比尋常,乃有所為而來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道:“或者她父親精通易理,那是家傳之學,亦未可知。”


    楊逍道:“教主明鑒:文士所學的易理,和武功中的易理頗有不同。倘若小昭所學竟是她父母所傳,那麽她父母當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了,又怎能受蒙古官兵淩辱而死?我其時不動聲色,過了幾日,才閑閑問起她父母的姓名身世。她推得幹幹淨淨,竟不露絲毫痕跡。當時我也不發作,隻叮囑不悔暗中留神。有一日我說個笑話,不悔哈哈大笑,小昭在旁聽著,忍不住也笑了起來。其時她站在我和不悔背後,隻道我父女瞧不見她,豈知不悔手中正在把玩一柄匕首,那匕首明淨如鏡,將她笑容清清楚楚的映了出來。她卻那裏是個醜丫頭?容貌比之不悔美得多了。而她的麵貌和一人十分相似,這個人和本教卻有大大的幹係。待我轉過頭來,她立時又變成了擠眼歪嘴的怪相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微笑道:“要整日假裝這怪樣,當真不易。”心想:“楊左使是何等精明厲害的人物,小昭這小丫頭在他麵前耍花腔,自然瞞他不過。”


    楊逍又道:“當下我仍隱忍不言,這日晚間,夜靜人定之後,我悄悄到女兒房中,來窺探小昭動靜。隻見這丫頭正從不悔房中出來。她逕往東邊房舍,不知找尋什麽,每一間房間、每一處隱僻之所,無不細細尋到。我再也忍不住了,現身而出,問她找尋什麽,是誰派她到光明頂來臥底。她倒也鎮靜,說無人派她,隻喜歡到處玩玩,出於好奇之心。我諸般恐嚇勸誘,她始終不露半句口風,我關著她餓了七天七夜,餓得她奄奄一息,她仍不說。於是我將教中舊日留傳的這副玄鐵銬鐐將她銬住,令她行動之時發出叮當聲響,那便不能暗中加害不悔。”


    “我所以不即殺她,是想查知她來曆。教主,這小丫頭乃敵人派來臥底,決無可疑,隻不過她所相似那人離去已久,陳年舊事,我也沒太放在心上,諒這小小丫頭,礙得什麽?念在她服侍教主一場,教主慈悲饒恕,那也是她的造化。”當日光明頂上,張無忌給周芷若刺傷,小昭對他情急關懷、他說認了她做妹子,楊逍都瞧在眼裏,知教主與她頗有情誼,原來對她所懷的敵意,便減了不少。


    張無忌站起身來,笑道:“咱們在地牢中關了這麽多日,也該出去散散心了罷?”楊逍大喜,問道:“這就出去?”張無忌道:“傷勢未愈的,無論如何不可動手,要立功也不忙在一時。其餘的便都出去。好不好?”楊逍出去傳令,秘道中登時歡聲雷動。


    眾人進秘道時是從楊不悔閨房的通道而入,這次出去,走的卻是側門,以便通往後山。張無忌推開阻門巨石,當先出去,待眾人走盡,又將巨石推上。那厚土旗的掌旗使顏垣是明教中第一神力之士,他試著運勁一推那塊小山般的巨石,竟如蜻蜓撼石柱,全沒動靜,不禁伸出了舌頭縮不迴去,心中對這位青年教主更加敬佩無已。


    眾人出得秘道,生怕驚動了敵人,連咳嗽之聲也半點全無。


    張無忌站在一塊大石之上。月光瀉將下來,隻見天鷹教人眾排在西首賓位,天微、紫微、天市三堂,青龍、白虎、玄武、朱雀、神蛇五壇,各有統率,整整齊齊的排著。原來壇主白龜壽等多已去世,早另行立了新壇主。東首是明教五旗:銳金、巨木、洪水、烈火、厚土,各旗正副掌旗使率領本旗弟兄,分五行方位站定。中間是楊逍屬下天、地、風、雷四門門主所統的光明頂教眾。那天字門所屬是中原男子教眾;地字門所屬是女子教眾;風字門是釋道等教出家人,明教雖為拜火之獨特教派,但門戶寬大,釋、道、景、迴各教徒眾均可入教,不必舍棄原來教門;雷字門則是西域諸外族人氏的教眾。雖然連日激戰,五旗四門無不傷殘甚眾,但此刻人人精神振奮。青翼蝠王韋一笑及冷謙等五散人站在張無忌身後衛護。人人肅靜,隻候教主令下。


    張無忌緩緩說道:“敵人來攻本教重地,咱們雖欲善罷,亦不可得。但本人實不願多所殺傷,務希各位體念此意,得饒人處便饒人。天鷹教由殷教主率領,自西攻擊。五行旗由巨木旗掌旗使聞蒼鬆總領,自東攻擊。楊左使率領天字門、地字門,自北攻擊。五散人率領風字門、雷字門,自南攻擊。韋蝠王與本人居中策應。”眾人一齊躬身應命。


    張無忌左手一揮,低聲道:“去罷!”四隊教眾分從東南西北四方包圍光明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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