隻見西北角上一個白衫男子手搖摺扇,穿過人叢,走將過來,他行路足下塵沙不起,便如是在水麵上飄浮一般。這人白衫的左襟上繡著一隻小小黑鷹,雙翅展開。眾人一看,便知他是天鷹教中的高手人物。原來天鷹教教眾的法袍和明教一般,也是白袍,隻是明教教袍上繡一個紅色火焰,天鷹教則繡一頭黑鷹。


    那人走到離滅絕師太三丈開外,拱手笑道:“師太請了,這第三掌嘛,便由區區代領如何?”滅絕師太道:“你是誰?”那人道:“在下姓殷,草字野王。”


    他“殷野王”三字一出口,旁觀眾人登時起了哄。殷野王的名聲,這二十年來在江湖上著實響亮,武林中人多說他武功之高,跟他父親白眉鷹王殷天正已差不了多少。他是天鷹教天微堂堂主,權位僅次於教主,十餘年來率領天鷹教高手,與少林、昆侖、崆峒諸派相抗,隱若敵國,不落下風,群豪都對他心生敬畏。滅絕師太見這人不過四十來歲年紀,但一雙眼睛猶如冷電,精光四射,氣勢懾人,倒也不能小覷於他,何況平時也頗聽到他的名頭,冷冷的道:“這小子是你什麽人,要你代接我這一掌?”


    張無忌心中隻叫:“他是我舅舅,是我舅舅!難道他認出我來了?”


    殷野王哈哈一笑,道:“我跟他素不相識,隻是見他年紀輕輕,骨氣好硬,頗不像武林中那些假仁假義、沽名釣譽之徒。心中一喜,便想領教一下師太的功力。”最後一句話說得頗不客氣,意下似乎全沒將滅絕師太放在眼裏。


    滅絕師太卻也並不動怒,對張無忌狠狠的瞪了一眼,說道:“小子,你倘若還想多活幾年,這時候便走,還來得及。”張無忌道:“晚輩不敢貪生忘義。”滅絕師太點了點頭,向殷野王道:“這小子還欠我一掌。咱們的帳一筆歸一筆,迴頭不教閣下失望便是。”殷野王嘿嘿一笑,說道:“滅絕師太,你有本事便打死這個少年。這少年倘若活不了,我教你們人人死無葬身之地。”一說完,立時飄身而退,穿過人叢,喝道:“現身!”


    突然之間,四周沙中湧出無數人頭,每人身前支著一塊盾牌,各持強弓,一排排的利箭對著眾人。原來天鷹教教眾在沙中挖掘地道,早將各派人眾團團圍住了。


    眾人全神注視滅絕師太和張無忌對掌,毫沒分心,便宋青書等有識之士,也隻防備天鷹教教眾奔前衝擊,那料得他們乘著沙土鬆軟,竟挖掘地道,冷不防占盡了周遭有利地形。這一來,人人臉上變色,眼見利箭上的箭頭在日光下發出暗藍光芒,顯是喂有劇毒,隻消殷野王一聲令下,各派除了武功最強的數人之外,其餘的隻怕都性命難保。當地五派之中,論到資望年歲,均以滅絕師太為長,各人一齊望著她,聽她號令。


    滅絕師太的性子最是執拗不過,雖眼見情勢惡劣,竟絲毫不為所動,對張無忌道:“小子,你隻好怨自己命苦。”突然間全身骨骼中發出劈劈啪啪的輕微爆裂之聲,炒豆般的響聲未絕,右掌已向張無忌胸口擊去。


    這一掌乃是峨嵋的絕學,叫做“佛光普照”。任何掌法劍法必定連綿成套,多則數百招,最少也有三五式,但不論三式或五式,必定每一式中再藏變化,一式抵得數招乃至十餘招。可是這“佛光普照”的掌法便隻一招,而且這一招也無其他變化,一招拍出,擊向敵人胸口也好,背心也好,肩頭也好,麵門也好,招式平平淡淡,一成不變,其威力之生,全在於以峨嵋九陽功作為根基。一掌既出,敵人擋無可擋,避無可避。當今峨嵋派中,除滅絕師太一人之外,再無第二人會使。她本來隻想擊中張無忌丹田,將他擊暈便罷,但殷野王出來一加威嚇之後,她再手下留情,那便不是寬大,而是貪生怕死、向敵人屈膝投降了。因此這一招使上了全力,絲毫不留餘地。


    張無忌見她手掌擊出,骨骼先響,也知這一掌非同小可,自己生死存亡,便決於這頃刻之間,那敢有些微怠忽?在這一瞬之間,隻記著“他自狠來他自惡,我自一口真氣足”這兩句經文,絕不想去如何出招抵禦,但把一股真氣匯聚胸腹。


    猛聽得砰然一聲大響,滅絕師太一掌已打中他胸口。


    旁觀眾人齊聲驚唿,隻道張無忌定然全身骨骼粉碎,說不定竟給這排山倒海般的一擊將身子打成了兩截。那知一掌過去,張無忌臉露訝色,竟好端端的站著,滅絕師太卻臉如死灰,手掌微微發抖。


    原來適才滅絕師太這一招“佛光普照”純以峨嵋九陽功為基,偏生張無忌練的正是九陽神功。峨嵋九陽功乃當年郭襄聽覺遠背誦《九陽真經》後記得若幹片段而化成,和原本的九陽神功相較,威力自是遠遜。但兩門內功威力雖有大小,本質卻為一致,峨嵋九陽功一遇到九陽神功,猶如江河入海,又如水乳交融,登時無影無蹤。滅絕師太擊他的第一掌是“飄雪穿雲掌”,第二掌是“截手九式”,均非九陽神功所屬,是以擊在張無忌身上,卻能令他受傷嘔血。


    這中間的道理,張無忌固然茫無所知,滅絕師太雖見識廣博,但世上從未出現過九陽神功,她自然也不知,隻道這小子內功深湛、自己傷他不得而已。是以圈子內外的數百人,除了滅絕師太自己,個個均以為她手下留情,有的道她佛門慈悲;有的以為她愛惜張無忌的骨氣,饒了他性命;有的以為她顧全大局,不願五派在天鷹教的毒箭下傷亡慘重;更有的以為她膽小害怕,屈服於殷野王的威嚇之下。


    張無忌躬身下揖,說道:“多謝前輩手下留情。”滅絕師太哼了一聲,大是尷尬,若上前再打,自己明明說過隻擊他三掌,若就此作罷,那是向天鷹教屈服的奇恥大辱。


    便在她這微一遲疑之間,殷野王哈哈大笑,說道:“識時務者為俊傑,滅絕師太不愧為當世高人。”喝令:“撤去弓箭!”一眾教徒陡然間翻翻滾滾的退了開去,一排盾牌,一排弓箭,排列得極是整齊,看來這殷野王以兵法部勒教眾,進退攻拒之際,頗具陣法。


    滅絕師太臉上無光,卻又如何能向眾人分辯,說自己這一掌並非手下留情?各人明明見到她輕輕兩掌,便將張無忌打得重傷,但給殷野王一嚇之後,第三掌竟徒具威勢,一點力道也沒使上。她便竭力申辯,各人也不會相信,何況她向來高傲慣了的,豈肯去求人相信?向張無忌橫了一眼,朗聲道:“殷堂主,你要考較我掌力,這就請過來。”


    殷野王拱手道:“今日深感師太高義,不敢再行得罪,咱們後會有期。”


    滅絕師太左手一揮,不再言語,領了眾弟子向西奔去。昆侖、華山、崆峒各派人眾,以及殷梨亭、宋青書等跟隨而去。


    蛛兒雙足尚自行走不得,急道:“阿牛哥,快帶我走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卻很想和舅舅多說幾句話,道:“等一會。”迎著向殷野王走了過去,說道:“前輩援手大德,晚輩決不敢忘。”殷野王拉著他手,向他打量了一會,問道:“你姓曾?”


    張無忌真想撲在他懷裏,叫出聲來:“舅舅,舅舅!”但終於強行忍住,雙眼卻不自禁的紅了。有道是:“見舅如見娘”,他父母雙亡,殷野王是他十年多來第一次見到的親人,如何不教他心情激動?


    殷野王見他眼色中顯得對自己十分親近,隻道他感激自己救他性命,也不放在心上,眼光轉到躺在地下的蛛兒,淡淡一笑,說道:“阿離,你好啊!”


    蛛兒抬起頭來,眼光中充滿了怨毒,隨即低頭,過了一會,叫道:“爹!”


    這個“爹”字一出口,張無忌大吃一驚,但心中念頭迅速轉動,頃刻間明白了許多事情:“原來蛛兒是舅舅的女兒,那麽便是我表妹了。她殺了二娘,累死了自己母親,又說爹爹一見到便要殺她……哦,她使‘千蛛萬毒手’戳傷殷無祿,想來這個家人跟著主人,也對她母女不好。殷無福、殷無壽雖心中痛恨,卻不能跟她動手,是以說了一句‘原來是小姐’,便抱了殷無祿而去。”他迴頭瞧著蛛兒時,忽又想到:“怪不得我總覺得她舉動像我媽媽,原來她和我有血肉之親,我媽是她的嫡親姑母。”


    隻聽殷野王冷笑道:“你還知道叫我一聲爹,哼,我隻道你跟了金花婆婆,便將天鷹教不瞧在眼裏了。沒出息的東西,跟你媽一模一樣,練什麽‘千蛛萬毒手’,哼,你找麵鏡子自己瞧瞧,成什麽樣子,我姓殷的家中可有你這樣的醜八怪?”


    蛛兒本已嚇得全身發顫,突然轉過頭來,凝視著父親的臉,朗聲道:“爹,你不提從前的事,我也不提。你既要說,我倒要問你,媽好好的嫁了你,你為什麽又要另娶二娘?”殷野王怒道:“這……這……死丫頭,男子漢大丈夫,那一個沒三妻四妾?你忤逆不孝,今日狡辯也是無用。什麽金花婆婆、銀葉先生,天鷹教也沒放在眼裏。”迴手一揮,對殷無福、殷無壽兩人道:“帶了這丫頭走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雙手一攔,道:“且慢!殷……殷前輩,你要拿她怎樣?”殷野王道:“這丫頭是我的親生逆女,她害死庶母、累死親母,如此禽獸不如之人,怎能留於世間?”


    張無忌道:“那時殷姑娘年幼,見母親受人欺辱,一時不忿,做錯了事,還望前輩念在父女之情,從輕責罰。”殷野王仰天大笑,說道:“好小子,你究竟是那一號人物,什麽閑事都管,連我殷家的家事也要插手?你是‘武林至尊’不是?”


    張無忌心下激動,真想便說:“我是你外甥,可不是外人。”但終究忍住了。


    殷野王笑道:“小子,你今天的性命是撿來的,再這般多管江湖上的閑事,再有十條小命,也不夠賠。”說著左手一擺。殷無福、殷無壽二人上前架起蛛兒,拉到殷野王身後。


    張無忌知蛛兒這一落入她父親手中,性命多半無幸,情急之下,衝上去便要搶人。殷野王眉頭一皺,左手陡地伸出,抓住他胸口衣衫,輕輕往外摔出。張無忌身不由主,便如騰雲駕霧般的直摔出去,砰的一聲,重重摔入了黃沙之中。他有九陽神功護體,自不致受傷,但陷身沙內,眼耳口鼻之中塞滿了沙子,難受之極。他不肯幹休,爬起來又搶上去。


    殷野王冷笑道:“小子,第一下我手下留情,再來可不客氣了。”張無忌懇求道:“她……她是你的親生女兒啊,她小時候你抱過她,親過她,請你……你饒了她罷。”


    殷野王心念一動,迴頭瞧了蛛兒一眼,但見到她浮腫的臉,不由得厭惡之情大增,喝道:“走開!”張無忌反而走上一步,便想搶人。蛛兒叫道:“阿牛哥,你別理我,我永遠記得你待我的好處。你快走開,你打不過我爹爹的。”


    便在這時,黃沙中突然鑽出一個青袍人來,雙手一長,已抓住殷無福、殷無壽兩人的後領,跟著並臂一合,兩人額頭對額頭猛撞一下,登時暈去。那人抱起蛛兒,疾馳而去。殷野王怒喝:“韋蝠王,你也來多管閑事?”


    青翼蝠王韋一笑縱聲長笑,抱著蛛兒向前急馳,他名叫“一笑”,這笑聲卻連綿不絕,何止百笑千笑?殷野王和張無忌一齊發足急追。


    這一次韋一笑不再大兜圈子,逕向西南方飄行。這人身法之快,實屬匪夷所思。殷野王內力深厚,輕功了得,張無忌體內真氣流轉,越奔越快,但韋一笑快得更加厲害。眼見初時和他相距數丈,到後來變成十餘丈、二十餘丈、三十餘丈……終於人影不見。


    殷野王怒極而笑,見張無忌始終和自己並肩疾奔,半步也沒落後,心下暗驚,這時明知已無法追上韋一笑,卻要考一考這少年的腳力,足底加勁,身子如箭離弦,激射而出,卻見他不即不離,仍和自己並肩而行,忽聽他說道:“殷前輩,這青翼蝠王奔跑雖快,未必長力也夠,咱們跟他死纏到底。”


    殷野王一驚,立時停步,自忖:“我施展如此輕功,已竭盡平生之力,別說開口說話,便換錯了一口氣也不成。這小子隨口說話,居然足下絲毫不慢,那是什麽功夫?”他陡然間停步,張無忌一竄已在數丈之外,忙轉身迴頭,退迴到殷野王身旁,聽他示下。


    殷野王道:“曾兄弟,你師父是誰?”張無忌忙道:“不,不!你千萬不能叫我兄弟,我是你晚輩,你老人家叫我‘阿牛’便了。我沒師父。”殷野王心念一動:“這小子對我倒也恭敬,但他武功如此怪異,留著大是禍胎,不如出其不意,一掌打死了他。”


    便在此時,忽聽得幾下極尖銳的海螺聲遠遠傳來,正是天鷹教有警的訊號。殷野王眉頭一皺,心想:“定是洪水、烈火各旗怪我不救銳金旗,又起了亂子。倘若一掌打不死這小子,這時候卻沒功夫跟他纏鬥。不如借刀殺人,讓他去送命在韋一笑手裏。”便道:“天鷹教遇上了敵人,我須得趕迴應付,你獨自去找韋一笑罷。這人兇惡陰險,待得遇上了,你須先下手為強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道:“我本領低微,怎打得過他?你們有什麽敵人來攻?”殷野王側耳聽了一下號角,道:“果然是明教的洪水、烈火、厚土三旗都到了。”張無忌道:“大家都是明教一脈,又何必自相殘殺?”殷野王臉一沉,道:“小孩子懂得什麽?又來多管閑事!”轉身向來路奔迴。


    張無忌心想:“蛛兒落入了大惡魔韋一笑手中,若給他在咽喉上咬了一口,吸起血來,那裏還有命在?”想到此處,更是著急,當即吸一口真氣,發足便奔。好在韋一笑輕功雖佳,手上抱了一個人後,總不能踏沙無痕,沙漠之中還是留下了一條足跡。張無忌打定了主意:“他休息,我不休息,他睡覺,我不睡覺,奔跑三日三夜,好歹也追上了他。”


    可是在烈日之下,黃沙之中,奔跑三日三夜當真談何容易,他奔到傍晚,已口幹唇燥,全身汗如雨下。但說也奇怪,腳下卻毫不疲累,積蓄了數年的九陽神功一點一滴的發揮出來,越使力,越加精神奕奕。


    他在一處泉水中飽飽的喝了一肚子水,足不停步,循著韋一笑的足印奔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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