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無忌探首張望,見來人共四乘馬,乘者均穿白袍,袍上繡著一個紅色火焰。四人陡見中伏,齊聲呐喊,拔出兵刃,便往東北角上突圍。


    靜玄師太大叫:“是魔教的妖人,一個也不可放走了!”


    峨嵋派雖然人多,卻不以眾攻寡。兩名女弟子、兩名男弟子遵從靜玄師太唿喝號令,分別上前堵截。魔教的四人手持彎刀,出手勇狠。峨嵋派這次前來西域的弟子皆是派中英萃,個個武藝精強,鬥不七八合,三名魔教徒眾分別中劍,落馬摔下。


    餘下那人卻厲害得多,砍傷了一名峨嵋男弟子的左肩,奪路而走,縱馬奔出數丈。峨嵋派排行第三的靜虛師太叫道:“下來!”步法迅捷,欺到那人背後,拂塵揮出,卷他左腿,勁力甚為淩厲。那人迴刀擋架,靜虛拂塵突然變招,唰的一聲,打中他後腦。這一招擊中要害,拂塵中蘊蓄深厚內力,那人倒撞下馬。不料那人極是剽悍,身受重傷之下,竟圖與敵人同歸於盡,張開雙臂,疾向靜虛撲來。靜虛側身閃開,揮拂塵又擊在他胸口。


    便在此時,掛在那人坐騎項頸的籠子中忽有三隻白鴿振翅飛起。靜玄叫道:“玩什麽古怪?”衣袖抖動,三枚鐵蓮子分向三鴿射去。兩鴿應手而落。第三枚鐵蓮子卻給躺在地下的一名白袍客打出暗器,撞歪了準頭,一隻白鴿衝入雲端。峨嵋諸弟子暗器紛出,卻再也打它不著,眼見那鴿投東北方去了。靜玄左手一擺,男弟子拉起四名白袍客,站在她麵前。


    自攻敵以至射鴿、擒人,滅絕師太始終冷冷的負手旁觀。張無忌心想:“她親自對蛛兒動手,那是對蛛兒十分看重了,想是因丁敏君雙腕震斷之故。這老尼若要攔下那隻白鴿,隻一舉手之勞,有何難處?可是她偏生不理,任由眾弟子自行處理。”想起當年靜玄帶同紀曉芙等人上武當山向太師父祝壽,已可與昆侖、崆峒諸派掌門人分庭抗禮,這些峨嵋派的大弟子顯然在江湖上都已頗有名望,任誰都能獨當一麵,處分大事,對付魔教中的幾名徒眾,自不能再由滅絕師太出手。


    一名女弟子拾起地下兩頭打死了的白鴿,從鴿腿上的小筒中取出一個紙卷,呈給靜玄。靜玄打開看了,說道:“師父,魔教已知咱們圍剿光明頂,這信是向天鷹教告急的。”她再看另一個紙卷,道:“一模一樣。可惜有一頭鴿兒漏網。”滅絕師太冷冷的道:“有什麽可惜?群魔聚會,一舉而殲,豈不痛快?省得咱們東奔西走的四處搜尋。”靜玄道:“是!”


    張無忌聽到“向天鷹教告急”這幾個字,心下一怔:“天鷹教教主是我外公,不知他老人家會不會來?哼,你這老尼如此傲慢自大,卻未必是我外公對手。”他本想乘機救了蛛兒逃走,但這時想見外公之心甚為熱切,便不想走了。


    靜玄向四名白袍人喝問:“你們還邀了什麽人手?如何得知我六派圍剿魔教的消息?”四個白袍人仰天慘笑,突然間一齊撲倒在地,一動也不動了。眾人吃了一驚。兩名男弟子俯身看時,但這時見四人臉上各露詭異笑容,均已氣絕,驚叫:“師姊,四個都死了!”靜玄怒道:“妖人服毒自盡,這毒藥倒厲害得緊,發作得這麽快。”


    靜虛道:“搜身。”四名男弟子應道:“是!”便要分別往屍體的衣袋中搜查。


    周芷若忽道:“眾位師兄小心,提防袋中藏有毒物。”四名男弟子一怔,取兵刃去挑屍體的衣袋,隻見袋中蠕蠕而動,每人衣袋中各藏著兩條極毒小蛇,若伸手入袋,立時便會給毒蛇咬中。眾弟子臉上變色,人人斥罵魔教徒眾行事毒辣。


    滅絕師太冷冷的道:“咱們從中土西來,今日首次和魔教徒眾周旋。這四人不過是無名小卒,已如此陰毒,魔教中的主腦人物,卻又如何?”她哼了一聲,又道:“靜虛年紀不小了,處事這等草率,還不及芷若細心。”靜虛滿臉通紅,躬身領責。


    張無忌心中,卻盡在思量靜玄所說“六派圍剿魔教”這六個字:“六派?六派?我武當派在不在內?”


    二更時分,忽聽得玎玲、玎玲的駝鈴聲響,有一頭駱駝遠遠奔來。眾人本已睡倒,聽了一齊驚醒。駝鈴聲本從西南方響來,但片刻間便自南而北,響到了西北方。隨即轉而趨東,鈴聲竟又在東北方出現。如此忽東忽西,行同鬼魅。眾人相顧愕然,均想不論那駱駝的腳程如何迅速,決不能一會兒在東,一會兒在西,聽聲音卻又絕不是數人分處四方,先後振鈴。過了一會,駝鈴聲自近而遠,越響越輕,陡然之間,東南方鈴聲大振,竟似那駱駝像飛鳥般飛了過去。峨嵋派諸人從未來過大漠,聽這鈴聲如此怪異,人人都暗暗驚懼。


    滅絕師太朗聲喝道:“是何方高人,便請現身相見,這般裝神弄鬼,成何體統?”話聲遠遠傳送出去。她說了這句話後,鈴聲便此斷絕,似乎鈴聲的主人怕上了她,不敢再弄玄虛。


    第二日白天平安無事。到得晚上二更時分,駝鈴聲又作,忽遠忽近,忽東忽西,滅絕師太又再斥責,這一次駝鈴卻對她毫不理會,一會兒輕,一會兒響,有時似乎是那駱駝怒馳而至,但驀地裏卻又悄然而去,吵得人人頭昏腦脹。


    張無忌和蛛兒相視而笑,雖不明白這鈴聲如何響得這般怪異,但知定是魔教中的高手所為,這般攪得峨嵋派眾人束手無策,六神不安,倒也好笑。


    滅絕師太手一揮,眾弟子躺下睡倒,不再理會鈴聲。這鈴聲響了一陣,雖花樣百出,但峨嵋眾人不加理睬,似乎自己覺得無趣,突然間在正北方大響數下,就此寂然無聲,看來滅絕師太這“見怪不怪,其怪自敗”的法子,倒也頗具靈效。


    次晨眾人收拾衣毯,起身欲行,兩名男弟子突然不約而同的一聲驚唿,隻見身旁有一人伏地唿唿大睡。這人自頭至腳,以一塊汙穢的毯子裹著,不露出半點身體,屁股翹得老高,鼾聲大作。


    峨嵋派餘人也隨即驚覺,昨晚各人輪班守夜,竟不知有人混了進來?滅絕師太何等神功,便風吹草動,花飛葉落,也逃不過她耳目,怎地人群中突然多了一人,直到此時才見?各人又驚又愧,早有兩人手挺長劍,走到那人身旁,喝道:“是誰,弄什麽鬼?”


    那人仍唿唿打鼾,不理不睬。一名男弟子伸出長劍,挑起毯子,見毯子底下赫然是個身披青條子白色長袍的男子,臉孔向下,伏在沙裏,睡得正酣。


    靜虛心知這人膽敢如此,定然大有來頭,走上一步,問道:“閣下是誰?來此何事?”那人鼻鼾聲更響,簡直便如打雷一般。靜虛見這人如此無禮,心下大怒,揮動拂塵,唰的一下,便朝那人高高翹起的臀部打去。猛聽得唿的一聲,靜虛手中那柄拂塵,不知如何,竟爾筆直向空中飛去,直飛上十餘丈高,眾人不自禁的抬頭觀看。


    滅絕師太叫道:“靜虛,留神!”話聲甫落,隻見那身穿青條袍子的男子已在數丈之外,正自飛步疾奔,靜虛卻給他橫抱在雙臂之中。靜玄和另一名年長女弟子蘇夢清各挺兵刃,提氣追去。可是那人身法之快,直是匪夷所思,兩女雖展開輕功,卻萬萬追趕不上。滅絕師太一聲清嘯,手執倚天寶劍,隨後趕去。


    峨嵋掌門的身手果真與眾不同,瞬息間已越過靜玄、蘇夢清兩人,青光閃處,挺劍向那人背上刺出。但那人奔得快極,這一劍差了尺許,沒能刺中。那人雖抱著靜虛,但奔行之速,絲毫不遜於滅絕師太。他似乎有意炫耀功夫,竟不遠走,隻繞著眾人急兜圈子。滅絕師太連刺數劍,始終刺不到他身上。隻聽得啪的一響,靜虛的拂塵才落下地來。


    這時靜玄和蘇夢清也停了腳步,各人凝神屏息,望著數十丈外兩大高手的追逐。此處雖是沙漠,但兩人急奔飛跑,塵沙卻不飛揚。峨嵋眾弟子見靜虛為那人擒住,便似已死一般,一動也不動,無不心驚。各人有心上前攔截,但想以師父的威名,怎能自己拾奪不下,卻要門人弟子相助?這以眾欺寡的名聲傳了出去,豈不受江湖上好漢恥笑?各人提心吊膽,卻誰也不敢上前,隻盼師父奔快一步,一劍便刺入那怪客後心。


    片刻之間,那人和滅絕師太已繞了三個大圈,眼見滅絕師太隻須多跨一步,劍尖便能傷敵,但總是差了這麽一步。那人雖起步在先,滅絕師太自後趕上,可是那人手中抱著一人,多了百來斤重量,這番輕功較量就算打成平手,無論如何也是滅絕師太輸了一籌。


    待奔到第四個圈子時,那人突然迴身,雙手送出,將靜虛向滅絕師太擲去。滅絕師太隻覺狂風撲麵,這一擲之力勢不可當,忙氣凝雙足,使個“千斤墜”功夫,輕輕將靜虛接住。那人哈哈長笑,說道:“六大門派圍剿光明頂,隻怕沒這麽容易罷!”說著向北疾馳。他初時和滅絕師太追逐時腳下塵沙不驚,這時卻踢得黃沙飛揚,一路滾滾而北,聲勢威猛,宛如一條數十丈的大黃龍,登時將他背影遮住了。


    峨嵋眾弟子擁向師父身旁,隻見滅絕師太臉色鐵青,一語不發。蘇夢清突然失聲驚唿:“靜虛師姊……”但見靜虛臉如黃蠟,喉頭有個傷口,已然氣絕。傷口血肉模糊,卻齒痕宛然,竟是給那怪人咬死的。眾女弟子都大哭起來。滅絕師太大喝:“哭什麽?把她埋了。”眾人立止哭聲,就地將靜虛的屍身掩埋立墓。


    靜玄躬身道:“師父,這妖人是誰?咱們當牢記在心,好為師妹報仇。”滅絕師太冷冷的道:“此人吸人頸血,殘忍狠毒,定是魔教四王之一的‘青翼蝠王’,早聽說他輕功天下無雙,果然名不虛傳,遠勝於我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對滅絕師太本來頗存憎恨,但這時見她身遭大變,仍絲毫不動聲色,鎮定如恆,而且當眾讚揚敵人,自愧不如,確是一派宗匠的風範,不由得欽服。


    丁敏君恨恨的道:“他便是不敢和師父動手過招,一味奔逃,算什麽英雄?”滅絕師太哼了一聲,突然間啪的一響,打了她一個耳光,怒道:“師父沒追上他,沒能救得靜虛之命,便是他勝了。勝負之數,天下共知,難道英雄好漢是自封的麽?”


    丁敏君半邊臉頰登時紅腫,躬身道:“師父教訓的是,徒兒知錯了。”心中卻道:“你奈何不得人家,丟了臉麵,這口惡氣卻來出在我頭上。算我倒黴!”


    靜玄道:“師父,這‘青翼蝠王’是什麽來頭,還請師父示知。”滅絕師太將手一擺,不答靜玄的話,自行前行。眾弟子見大師姊都碰了這麽一個釘子,還有誰敢多言?一行人默默無言的走到傍晚,生了火堆,在一個沙丘旁露宿。


    滅絕師太望著那一堆火,一動也不動,有如一尊石像。


    群弟子見師父不睡,誰都不敢先睡。這般呆坐了一個多時辰,滅絕師太突然雙掌推出,一股勁風撲去,蓬的一響,一堆大火登時熄了。眾人仍默坐不動。冷月清光,灑在各人肩頭。


    張無忌心中忽起憐憫之意:“難道威名赫赫的峨嵋派竟會在西域一敗塗地,甚至全軍覆沒?”又想:“周姑娘我卻非救不可。可是魔教人物這等厲害,我又有什麽本事救人?”


    隻聽得滅絕師太喝道:“熄了這妖火,滅了這魔火!”她頓了一頓,緩緩說道:“魔教以火為聖,尊火為神。魔教自從第三十三代教主陽頂天死後,便沒了教主。左右光明使者,四大護教法王,五散人,以及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五旗掌旗使,誰都覬覦這教主之位,自相爭奪殘殺,魔教便此中衰。也是正大門派合當興旺,妖邪數該覆滅,倘若魔教不起內哄,要想挑了這批妖孽,倒也大大的不易呢!”


    張無忌自幼便聽到魔教之名,可是自己母親和魔教頗有牽連,每當多問幾句,父母均各不喜,問到義父時,他不是呆呆出神,便是突然暴怒,因之魔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,始終莫名其妙。其後跟著太師父張三豐,他對魔教也深惡痛絕,一提起來,便諄諄告誡,叫他千萬不可和魔教中人沾惹結交。可是張無忌後來遇到的常遇春、胡青牛、王難姑、徐達、鄧愈、湯和、朱元璋等好漢,都是魔教中人,這些人慷慨仗義,未必全是惡人,不過各人行動詭秘,外人瞧著頗感莫測高深而已。這時他聽滅絕師太說起魔教,當即全神貫注的傾聽。


    滅絕師太說道:“魔教傳入中土後,曆代教主都以‘聖火令’作為傳代的信物,可是到了第三十一代教主手中,天奪其魄,聖火令竟然失落,第三十二代、第三十三代兩代教主有權無令,這教主便做得有點兒勉強。陽頂天突然死去,實不知是中毒還是受人暗算,不及指定繼承之人。魔教中本事了得的大魔頭著實不少,有資格當教主的,少說也有五六人,你不服我,我不服你,內部就此大亂。直到此時,仍沒推定教主。咱們今日所遇,也是個想做教主的。他便是魔教中四大護教法王之一,青翼蝠王韋一笑。”


    群弟子聽了“青翼蝠王韋一笑”的名字,迴想此人身手,均默不作聲。


    滅絕師太道:“這人絕足不到中原,魔教中人行事又鬼祟得緊,因此這人武功雖強,在中原卻半點名氣也無。但白眉鷹王殷天正、金毛獅王謝遜這兩個人你們總知道罷?”


    張無忌心中一凜。蛛兒輕輕“啊”的一聲驚唿。


    殷天正和謝遜的名頭何等響亮,武林中無人不知。靜玄問道:“師父,這兩人也都在魔教?”滅絕師太道:“哼!豈僅‘也在魔教’而已?‘魔教四王,紫白金青’。紫衫龍王、白眉鷹王、金毛獅王、青翼蝠王,是為魔教四王。青翼排名最末,身手如何,今日大家都眼見了,那紫衫、白眉和金毛可想而知。金毛獅王喪心病狂,倒行逆施,二十多年前突然濫殺無辜,終於不知所終,成為武林中的一個大謎。殷天正沒能當上魔教教主,一怒而另創天鷹教,自己去過一過教主的癮。我隻道殷天正既背叛魔教,和光明頂已勢成水火,那知光明頂遇上危難之時,還是會去向天鷹教求援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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