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所練的九陽真經純係內功與武學要旨,沒半招攻防的招數。因此當年覺遠大師雖練就一身神功,受到瀟湘子和何足道攻擊時卻毛手毛腳,絲毫不會抵禦;張三豐也要楊過當麵傳授四招,才能和尹克西放對。張無忌從小便學過武功,根柢遠勝於覺遠及張三豐幼時,但謝遜所傳授他的,卻主要是拳術的訣竅,並非一招一式的實用法門。張無忌此時自已明白了義父的苦心,義父一身武功博大精深,若循序漸進的傳授拆解,便教上二十年也未必教得完,眼見相聚時日無多,隻有教他牢牢記住一切上乘武術的要訣,日後自行體會領悟。張無忌真正學過的拳術,隻父親在木筏上所教而拆解過的三十二勢“武當長拳”。他知此後除了繼續參習九陽神功、更求精進之外,便是設法將已練成的上乘內功融入謝遜所授的武術之中,因之每見飛花落地,怪樹撐天,以及鳥獸之動,風雲之變,往往便想到武功招數上去。


    這時隻盼空中的兀鷹盤旋往複,多現幾種姿態,正看得出神,忽聽得遠處有人在雪地中走來,腳步細碎,似是個女子。


    張無忌轉過頭去,隻見一個女子手提竹籃,快步走近。她見到雪地中的人屍犬屍,“咦”的一聲,愕然停步。


    張無忌凝目看時,見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,荊釵布裙,是個鄉村貧女,麵容黝黑,臉上肌膚浮腫,凹凹凸凸,甚為醜陋,一對眸子卻頗有神采,身材也苗條纖秀。


    那少女走近一步,見張無忌睜眼瞧著她,微微一驚,道:“你……你沒死麽?”張無忌道:“好像沒死。”一個問得不通,一個答得有趣,兩人一想,都忍不住笑了。


    那少女笑道:“你既不死,躺在這裏一動也不動的幹什麽?倒嚇了我一跳。”張無忌道:“嚇到了你,可對不住啦!我從山上摔下來,把兩條腿都跌斷了,隻好在這裏躺著。”那少女問道:“這人是你同伴麽?怎麽又有三條死狗?”張無忌道:“這三隻狗惡得緊,咬死了這個大哥,可是自己也變成了死狗。”那少女道:“你躺在這裏怎麽辦?肚子餓嗎?”張無忌道:“自然是餓的,可是我動不得,隻好聽天由命。”


    那少女微微一笑,從籃中取出兩個麥餅,遞了給他。張無忌道:“多謝姑娘。”接了過來,卻不便吃。那少女道:“你怕我的餅中有毒嗎?幹麽不吃?”


    張無忌於這五年多時日之中,隻偶爾和朱長齡隔著山洞對答幾句,當真絕無意味,此外從未得有機緣和人說上一言半語,這時見那少女容貌雖醜,說話卻甚風趣,心中歡喜,便道:“是姑娘給我的餅子,我舍不得吃。”這句話已有幾分調笑之意,他向來誠厚,從不油腔滑調,但在這少女麵前,心中輕鬆自在,這話不知不覺的便衝口而出。


    那少女聽了,臉上忽現怒色,哼了一聲。張無忌心下大悔,忙拿起餅子便咬,吃得慌張,竟哽在喉頭,咳嗽起來。那少女轉怒為喜,說道:“謝天謝地,嗆死了你!你這醜八怪不是好人,難怪老天爺要罰你啊。怎麽誰都不摔斷狗腿,偏生是你摔斷呢?”


    張無忌心想:“我五年多不修發剃麵,自是個醜八怪,可是你也不見得美到那裏去,咱們半斤八兩,大哥別說二哥。”但這番話卻無論如何不敢出口了,一本正經的道:“我已在這裏躺了九天,好容易見到姑娘經過,你又給我餅吃,真多謝了。”那少女抿嘴笑道:“我問你啊,怎地誰都不摔斷狗腿,偏生是你摔斷呢?你不迴答,我就把餅子搶迴去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見她這麽淺淺一笑,眼睛中流露出十分狡譎的神色,心中不禁一震:“她這眼光可多麽像媽。媽臨去世時欺騙那少林寺的老和尚,眼中就是這麽一副神氣。”想到這裏,忍不住熱淚盈眶,跟著眼淚便流了下來。


    那少女“呸”了一聲,道:“我不搶你的餅子就是了,也用不著哭。原來是個沒用的傻瓜。”張無忌道:“我又不希罕你的餅子,隻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件心事。”那少女本已轉身,走出兩步,聽了這句話,轉過頭來,說道:“什麽心事?你這傻頭傻腦的家夥,也會有心事麽?”張無忌歎了口氣,道:“我想起了媽媽,我去世的媽媽。”


    那少女噗哧一笑,道:“以前你媽媽常給你餅吃,是不是?”張無忌道:“我媽以前常給我餅吃的,不過我所以想起她,是因為你笑的時候,很像我媽。”那少女怒道:“死鬼!我很老了麽?老得像你媽了?”說著從地下拾起一根柴枝,在張無忌身上抽了兩下。張無忌要奪下她手中柴枝,自是容易,但想:“她不知我媽年輕貌美,隻道是跟我一般的醜八怪,也難怪她發怒。”由得她打了兩下,說道:“我媽去世的時候,相貌是很好看的。”


    那少女板著臉道:“你取笑我生得醜,不想活了?我拉斷你的腿!”說著彎下腰去,作勢要拉他的腿。張無忌吃了一驚,自己腿上斷骨剛起始愈合,給她一拉那便前功盡棄,忙抓了一團雪,隻要那少女的雙手碰到自己腿上,立時便打她眉心穴道,叫她當場昏暈。


    幸好那少女隻嚇他一下,見他神色大變,說道:“瞧你嚇成這副樣子!誰叫你取笑我了?”張無忌道:“我若存心取笑姑娘,教我這雙腿好了之後,再跌斷三次,永遠好不了,終生做個瘸子。”那少女嘻嘻一笑,道:“那就罷了!”在他身旁坐下,說道:“你媽既是個美人,怎地拿我來比她?難道我也好看麽?”張無忌一呆,道:“我也說不上什麽緣故,隻覺得你有些像我媽。你雖沒我媽好看,可是我喜歡看你。”


    那少女彎過中指,用指節輕輕在他額頭上敲了兩下,笑道:“乖兒子,那你叫我媽罷!”說了這兩句話,登時覺得不雅,按住了口轉過頭去,但仍忍不住笑出聲來。張無忌瞧著她這副神情,依稀記得在冰火島上之時,媽媽跟爸爸說笑,活脫也是這模樣,霎時間隻覺這醜女清雅嫵媚,風致嫣然,一點也不醜了,怔怔的瞧著她,不由得癡了。


    那少女迴過頭來,見到他這副呆相,笑道:“你為什麽喜歡看我?且說來聽聽。”張無忌呆了半晌,搖了搖頭,道:“我說不上來。我隻覺得瞧著你時,心中很舒服,很平安,你隻會待我好,不會欺侮我、害我!”


    那少女笑道:“哈哈,你全想錯了,我生平最喜歡害人。”突然提起手中柴枝,在他斷腿上敲了兩下,跳起身來便走。這兩下出手奇快,正好敲在他斷骨的傷處,這一下出其不意,張無忌大聲唿痛:“哎喲!”隻聽得那少女格格嘻笑,迴過頭來扮了個鬼臉。


    張無忌眼望著她漸漸遠去,斷腿處疼痛難熬,心道:“原來女子都是害人精,美麗的會害人,難看的也一樣叫我吃苦。”


    這一晚睡夢之中,他幾次夢見那少女,又幾次夢見母親,又有幾次,竟分不出到底是母親還是那少女。他瞧不清夢中那臉龐是美是醜,隻見到那澄澈的眼睛,又狡獪又嫵媚的望著自己。他夢到了兒時的往事,母親也常常捉弄他,故意伸足絆他跌一交,等到他摔痛了哭將起來,母親又抱著他不住親吻,不住說:“乖兒子別哭,媽媽疼你!”


    他突然醒轉,腦海中猛地裏出現了一些從來沒想到過的疑團:“媽媽為什麽這般喜歡讓人受苦?義父的眼睛是她打瞎的,俞三師伯是傷在她手下以致殘廢的,臨安府龍門鏢局全家是她殺的。媽到底是好人呢,還是壞人?”望著天空中不住眨眼的星星,過了良久良久,歎了一口氣,說道:“不管她是好人壞人,她是我媽媽。”心想:“要是媽媽還活在世上,可不知真有多好!”


    他又想到了那個村女,真不明白她為什麽莫名其妙的來打自己斷腿。“我一點也沒得罪她,為什麽要我痛得大叫,她才高興?難道她真的喜歡害人?”很想她再來,但又怕她再使什麽法兒加害自己。摸到身邊那吃了一半的餅子,想起那村女說話的神情:“你媽既是個美人,怎地拿我來比她?難道我也好看麽?”忍不住自言自語:“你好看的,我愛看你。”


    這般胡思亂想的躺了兩日,那村女並沒再來,張無忌心想她是永遠不會來了。那知到第三天下午,那村女挽著竹籃,從山坡後轉了出來,笑道:“醜八怪,你還沒餓死麽?”


    張無忌笑道:“餓死了一大半,剩下一小半還活著。”那少女笑嘻嘻的坐在他身旁,忽然伸足在他斷腿上踢了一腳,問道:“這一半是死的還是活的?”張無忌大叫:“哎喲!你這人怎麽這樣沒良心?”那少女道:“什麽沒良心?你待我有什麽好?”張無忌一怔,道:“你大前天打得我好痛,可是我沒恨你,這兩天來,我常常在想你。”


    那少女臉上一紅,便要發怒,但強行忍住,說道:“誰要你這醜八怪想?你想我多半沒好事,定是肚子裏罵我又醜又惡。”張無忌道:“你並不醜,可是為什麽定要害得人家吃苦,你才歡喜?”那少女格格笑道:“別人不苦,怎顯得出我心中歡喜?”


    她見張無忌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,又見他手中拿著吃剩的半塊餅子,相隔三天,居然還沒吃完,說道:“這塊餅一直留到這時候,味道不好麽?”張無忌道:“是姑娘給我的餅子,我舍不得吃。”他在三天前說這句話時,有一半意存調笑,但這時卻說得甚是誠懇。


    那少女知他所言非虛,微覺害羞,道:“我帶了新鮮的餅子來啦。”說著從籃中取了許多食物出來,餅子之外,又有一隻燒雞,一條烤羊腿。張無忌大喜,五年多來在翠穀中無鹽食魚,炙雞半生不熟,而斷腿之後,淨吃生鷹肉,血淋淋的又腥又韌,這雞燒得香噴噴地,拿著還有些燙手,入口當真美味無窮。


    那少女見他吃得香甜,笑吟吟抱膝坐著,說道:“醜八怪,你吃得開心,我瞧著倒也好玩。我對你似乎有點兒不同,用不著害你,也能教我歡喜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道:“人家高興,你也高興,那才是真高興啊。”那少女冷笑道:“哼!我跟你說在前頭,這時候我心裏高興,就不來害你。那一天心中不高興了,說不定會整治得你死不了、活不成,那時候你可別怪我。”張無忌搖頭道:“我從小給壞人整治到大,越是整治,越是硬朗。”那少女冷笑道:“別把話說得滿了,咱們走著瞧罷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道:“待我腿傷好了,我便走得遠遠的,你就想折磨我、害我,也找不到我了。”那少女道:“那麽我先斬斷了你的腿,叫你一輩子不能離開我。”張無忌聽到她冷冰冰的聲音,不由得打了個寒噤,相信她說得出做得到,這兩句話絕非隨口說說而已。那少女向他凝視半晌,歎了口氣,忽然臉色一變,說道:“你配麽?醜八怪!你也配給我斬斷你的狗腿麽?”驀地站起身來,搶過他沒吃完的燒雞、羊腿、麥餅,遠遠擲了出去,一口口唾沫向他臉上吐去。


    張無忌怔怔的瞧著她,隻覺她並非發怒,也不是輕賤自己,卻是滿臉慘淒之色,顯是心中說不出的悲傷難受。他有心想勸慰幾句,一時之間卻想不出適當言辭。


    那村女見他這般神氣,突然住口,喝道:“醜八怪,你心裏在想什麽?”張無忌道:“姑娘,你心裏為什麽這般難受?說給我聽聽,成不成?”那少女聽了他如此溫柔的說話,再也沒法矜持,驀地裏坐倒在他身旁,手抱著頭,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。


    張無忌見她肩頭起伏,纖腰如蜂,楚楚可憐,低聲道:“姑娘,是誰欺侮你了?等我腿傷好了之後,我去給你出氣。”那少女一時止不住哭,過了一會才道:“沒人欺侮我,是我生來命苦。我自己又不好,心裏想著一個人,總放他不下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點點頭,道:“是個年輕男子,是不是?他待你很兇狠罷?”那少女道:“不錯!他生得很英俊,可是驕傲得很。我要他跟著我去,一輩子跟我在一起,他不肯,那也罷了,那知還罵我、打我,將我咬得身上鮮血淋漓。”張無忌怒道:“這人如此蠻橫無理,姑娘以後再也別理他了。”那少女流淚道:“可……可是我心裏總放他不下啊,他遠遠避開我,我到處找他不著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心想:“這些男女間的情愛之事,當真勉強不得。這位姑娘容貌雖差些,但顯是個至性至情之人。她脾氣有點兒古怪,那也是為了心下傷痛、失意過甚的緣故。想不到那男子對她竟如此心狠!”柔聲道:“姑娘,你也不用難過了,天下好男子有的是,又何必牽掛這個沒良心的惡漢?”


    那少女歎了口長氣,眼望遠處,呆呆出神。張無忌知她終是忘不了意中的情郎,說道:“那男子不過罵你打你,可是我所遭之慘,卻又勝於姑娘十倍了。”那少女道:“怎麽啦?你受了一個美麗姑娘的騙麽?”張無忌道:“本來,她也不是有意騙我,隻是我自己呆頭呆腦,見她生得美麗,就呆呆的瞧她。其實我又怎配得上她?我心中也從來沒存什麽妄想。但她和她爹爹暗中卻擺下了毒計,害得我慘不可言。”說著拉起衣袖,指著臂膀上的累累傷痕,道:“這些牙齒印,都是她所養的惡狗咬的。”


    那少女見到這許多傷疤,勃然大怒,說道:“是朱九真這賤丫頭害你的麽?”張無忌奇道:“你怎知道?”那少女道:“這賤丫頭愛養惡犬,方圓數百裏之內,人人皆知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點點頭,淡然道:“是朱九真朱姑娘。但這些傷早好了,我早已不痛了,幸好性命還活著,也不必再恨她了。”那少女向他凝視半晌,見他臉上神色平淡衝和,閑適自在,頗有些奇怪,問道:“你叫什麽名字?為什麽到這兒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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