過了半天,突然一縷濃煙從洞口噴了進來。張無忌一怔之下,隨即省悟,原來朱長齡在洞外點燃鬆枝,想以濃煙薰自己出去,卻那知這洞內別有天地,便焚燒千擔萬擔鬆柴,也無濟於事。他想想好笑,假意大聲咳嗽。朱長齡叫道:“小兄弟,快出來,我發誓決不害你就是。”張無忌大叫一聲:“啊——”假裝暈去,自行躍下走開。


    他向西走了二裏多,見峭壁上有一道大瀑布衝擊而下,料想是融雪而成,陽光照射下猶如一條大玉龍,珠玉四濺,明亮壯麗。瀑布瀉入一座清澈碧綠的深潭,潭水卻也不見滿,當是另有泄水去路。觀賞了半晌,一低頭,見手足上染滿了青苔汙泥,另有無數給荊棘硬草割破的血痕,於是走近潭邊,除下鞋襪,伸足入潭洗滌。


    洗了一會,忽然潑喇一聲,潭中跳起一尾大白魚,足有一尺多長,張無忌忙伸手去抓,雖碰到了魚身,卻一滑滑脫了。他俯身潭邊,凝神瞧去,見碧綠的水中十餘條大白魚來迴遊動。那捕魚的本事,他在冰火島上自小就學會了的,折了一條堅硬的樹枝,一端拗尖,在潭邊靜靜等候,待得又有一尾大白魚遊近水麵,使勁疾刺,正中魚身。


    他歡唿大叫,以尖枝割開魚肚,洗去了魚腸,再找些枯枝,從身邊取出火刀、火石、火絨生了個火,將魚烤了起來。不久脂香四溢,眼見已熟,入口滑嫩鮮美,似乎生平從未吃過這般美味。片刻之間,將一條大魚吃得幹幹淨淨。


    次日午間,又去捉一尾大白魚烤食。心想:“一時既不得便死,倒須留下火種,否則火絨用完了倒有點兒麻煩。”圍了個灰堆,將半燃的柴草藏入其中,以防熄滅。冰火島上一切用具全須自製,這般在野地裏獨自過活的日子,在他毫不希奇,當下便捏土為盆,鋪草作床。忙到傍晚,想起朱長齡餓得慘了,摘了一大把鮮果,隔洞擲了過去。他生怕朱長齡吃了魚肉,力氣大增,竟能衝過洞來,那可糟了,是以烤魚卻不給他吃,此後每日都送鮮果給他。


    第四日上,他正在砌一座土灶,忽聽得幾下猴子的吱吱慘叫聲,甚是緊迫。他循聲奔去,見山壁下一頭小猴摔在地下,後腳給石頭壓住了,動彈不得,想是從陡峭的山壁上失足掉下。他過去搬開石塊,拉起猴兒,那猴兒右腿摔斷了,痛得吱吱直叫。


    張無忌折了兩根枝條作為夾板,給猴兒續上腿骨,找些草藥,嚼爛了給它敷在傷處。雖幽穀之中難覓合用藥草,所敷者不具靈效,但憑著他接骨手段,料得斷骨終能續上。那猴兒居然也知感恩圖報,第二日便摘了許多鮮果送給他,十多天後,斷腿果然好了。


    穀中日長無事,他便常與那猴兒玩耍,若不是身上寒毒時時發作,穀中日月倒也逍遙快活。有時他見野山羊走過,動念想打來烤食,但見山羊柔順可愛,終究下不了手,好在野果潭魚甚多,食物無缺。過得幾天,在山溝裏捉到幾隻雪雞,更大快朵頤。


    如此過了月餘。一天清晨,他兀自酣睡未醒,忽覺有隻毛茸茸的大手在臉上輕輕撫摸。他大吃一驚,急忙跳起,隻見一隻白色大猿蹲在身旁,手裏抱著那隻天天跟他玩耍的小猴。那小猴吱吱喳喳,叫個不停,指著大白猿的肚腹。張無忌聞到一陣腐臭之氣,見白猿肚上膿血模糊,生著一個大瘡,便笑道:“好,好!原來你帶病人瞧大夫來著!”大白猿伸出左手,掌中托著一枚拳頭大小的蟠桃,恭恭敬敬的呈上。


    張無忌見這蟠桃鮮紅肥大,心想:“媽媽曾講故事說,昆侖山有位女仙王母,每逢生日便設蟠桃之宴,宴請群仙。這裏昆侖山果然出產大蟠桃,卻不知有沒王母娘娘?”笑著接了,說道:“我不收醫金,便無仙桃,也跟你治瘡。”伸手到白猿肚上輕輕一撳,不禁吃驚。


    那白猿腹上的惡瘡不過寸許圓徑,可是觸手堅硬之處,卻大了十倍尚且不止。他在醫書上從未見載得有如此險惡的疔瘡,倘若這堅硬處盡數化膿潰爛,隻怕是不治之症了。他按了按白猿的脈搏,卻無險象,撥開猿腹上的長毛,再看那疔瘡時,更是一驚,隻見肚腹上方方正正的一塊凸起,四邊用針線縫上,顯是出於人手,猿猴雖然聰明,決不可能會用針線。再細察疔瘡,知是那凸起之物作祟,壓住血脈運行,以致腹肌腐爛,長久不愈,欲治此瘡,非取出縫在肚中之物不可。


    說到開刀治傷,他跟胡青牛學得一手好本事,原是輕而易舉,隻是手邊既無刀剪,又無藥物,那可就為難了,略一沉思,舉起一塊岩石,奮力擲在另一塊岩石之上,從碎石中揀了一片有鋒銳棱角的,慢慢割開白猿肚腹上縫補過之處。那白猿年紀已然極老,頗具靈性,知道張無忌正為它治療大瘡,雖腹上劇痛,竟強行忍住,一動也不動。張無忌割開右邊及上端的縫線,再斜角切開早已連結的腹皮,隻見它肚子裏藏著一個油布包裹。這一來更覺奇怪,取出後不及拆視,將油布包放在一邊,忙又將白猿的腹肌縫好。手邊沒針線,隻得以魚骨作針,在它腹皮上刺下一個個小孔,再將樹皮撕成細絲,穿過小孔打結,勉強補好,在創口敷上草藥。忙了半天,方始就緒。白猿雖然強壯,卻也躺在地下動彈不得了。


    張無忌洗去手上和油布上血漬,打開包來看時,裏麵竟是四本薄薄的經書,隻因油布包得緊密,雖長期藏於猿腹中,書頁仍完好無損。書麵上寫著幾個彎彎曲曲的文字,他一個也不識得,翻開來看時,四本書中盡是這些怪文,但每一行之間,卻另以蠅頭小楷寫滿了常見文字。


    他定一定神,從頭細看,文中所記似是練氣運功的訣竅,慢慢誦讀下去,突然心頭一震,見到三行背熟了的經文,正是太師父和俞二伯所授的“武當九陽功”,但下麵的文字卻又不同。他隨手翻閱,過得幾頁,便見到“武當九陽功”的文句,但有時跟太師父與俞二伯所傳卻又大有歧異。


    他心中突突亂跳,掩卷靜思:“這到底是什麽經書?為什麽有武當九陽功的文句?可是又與武當本門所傳的不盡相同?且經文更多了十倍也不止?”


    想到此處,登時記起了太師父帶自己上少林寺去之時所說的故事:太師父的師父覺遠大師學得《九陽真經》,圓寂之前背誦經文,太師父、郭襄女俠、少林派無色大師三人各自記得一部分,因而武當、峨嵋、少林三派武功大進,數十年來分庭抗禮,名震武林。“難道這便是那部給人偷去了的《九陽真經》?不錯,太師父說,那《九陽真經》是寫在《楞伽經》的夾縫之中,這些彎彎曲曲的文字,想必是梵文的《楞伽經》了。可是為什麽在猿腹之中呢?”


    這部經書,確然便是《九陽真經》,至於何以藏在猿腹之中,其時世間已無一人知曉。


    九十餘年之前,瀟湘子和尹克西從少林寺藏經閣中盜得這部經書,給覺遠大師直追到華山之巔,眼看無法脫身,剛好身邊有頭蒼猿,兩人情急智生,便捉住了蒼猿,割開蒼猿腹皮,將經書藏入其中。後來覺遠、張三豐、楊過等搜索瀟湘子、尹克西二人身畔,不見經書,便放他們帶同蒼猿下山(請參閱《神雕俠侶》)。後來瀟湘子和尹克西帶同蒼猿,遠赴西域,兩人心中各有所忌,生怕對方先習成經中武功,害死自己,互相牽製,遲遲不敢取出蒼猿腹皮中的經書,最後來到昆侖山的驚神峰上,尹瀟二人互施暗算,鬥了個兩敗俱傷。這部修習內功的無上心法,從此留在蒼猿腹皮之中。


    瀟湘子的武功本比尹克西稍勝一籌,但因他在華山絕頂打了覺遠大師一拳,拳力反震,身受重傷,後來與尹克西相鬥時反而先斃命。尹克西臨死時遇見“昆侖三聖”何足道,良心不安,請他赴少林寺告知覺遠大師,那部經書是在一頭猿猴的腹中。他說話時神智迷糊,口齒不清,他說“經在猴中”,何足道卻聽作了“經在油中”。何足道信守然諾,果然遠赴中原,將這句“經在油中”的話跟覺遠大師說了。覺遠沒法領會其中之意,固不待言,反惹起一場絕大風波,武林中從此多了武當、峨嵋兩派。


    至於那頭蒼猿卻甚幸運,在昆侖山中取仙桃為食,得天地之靈氣,過了九十餘年,仍然縱跳如飛,全身黑黝黝的長毛也盡轉皓白,成了一頭白猿。但那部經書藏在腹皮之中,逼住腸胃,不免時時肚痛,肚上的疔瘡也時好時發,直至此日,方得張無忌給它取出,就這白猿而言,實去了一個心腹大患,喜悅不勝。


    這一切曲折原委,世上便有比張無忌聰明百倍之人,自也猜想不出。張無忌呆了半晌,自知難以索解,也就不去費心多想,取過白猿所贈那枚大蟠桃來咬了一口,一股鮮甜的汁水緩緩流入咽喉,比之穀中那些不知名的鮮果,可說各擅勝場。


    張無忌吃完蟠桃,心想:“太師父當年曾說,若我習得少林、武當、峨嵋三派的九陽神功,或能驅去體內陰毒。這三派九陽功都脫胎於《九陽真經》,倘若這部經文當真便是《九陽真經》,那麽照書修習,又遠勝於分學三派的神功了。在這穀中左右也無別事,我照書修習便是。便算我猜錯了,這部經書其實毫無用處,甚而習之有害,最多也不過一死而已。”他心無掛礙,便將三卷經書放在一處幹燥所在,上麵鋪以幹草,再壓上三塊猿猴搬不動的大石,生怕猿猴頑皮,玩耍起來你搶我奪,說不定便將經書撕得稀爛。手中隻留下第一卷經書,先行誦讀幾遍,背得熟了,然後參究體會,自第一句習起。


    他心想,我便算真從經中習得神功,驅去陰毒,但既給囚禁在這四周陡峰環繞的山穀之中,終究不能出去。幽穀中歲月正長,今日練成也好,明日練成也好,都無分別。就算練不成,總也是打發了無聊的日子。他存了這個成固欣然、敗亦可喜的念頭,一順自然,並不強求猛進,反而進展甚速,隻短短四個月時光,便已將第一卷經書上所載的功夫盡數參詳領悟,依法練成。


    練完第一卷經書後,屈指算來,胡青牛預計他毒發畢命之期早已過去,可是他身輕體健,但覺全身真氣流動,全無病象,連以前時時發作的寒毒侵襲,也要時隔一月以上才偶有所感,而發作時也極輕微。不久便在第二卷的經文中讀到一句:“唿翕九陽,抱一含元,此書可名《九陽真經》。”才知這果然便是太師父所念念不忘的真經寶典,欣喜之餘,參習更勤。加之那白猿感他治病之德,常采了大蟠桃相贈,那也是健體補元之物。待得練到第二卷經書的一小半,體內陰毒已給驅得無影無蹤了。


    張無忌每日除了練功,便與猿猴為戲,倒也無憂無慮,自由自在。采摘到的果實,總是分了一半,從山洞的小通道中滾落給朱長齡,免他餓死。可是朱長齡局處於小小的一塊平台之上,當真度日如年,一到冬季,遍山冰雪,寒風透骨,這份苦處更加難以形容。他雖不食煙火,清靜無擾,內功也甚有進境,不過他身處懸崖峭壁,心中想的卻是如何捉到張無忌,逼他引去殺害謝遜,搶得屠龍刀,成為武林至尊,人人遵奉自己號令;處身雖靜,內心卻心猿意馬、神馳紅塵,終究練不成真正上乘的內功。


    張無忌練完第二卷經書,便已不畏寒暑。不過越練到後來,越艱深奧妙,進展也就越慢,第三卷整整花了一年時光,最後第四卷更練了三年多,方始功行圓滿。書末雖說尚有一個大關,方始大功告成,但這大關十分難通,他無人指點,不知如何方能通過,試了幾日無功,也就置之度外。


    他幽居雪穀,至此時已五年有餘,從一個孩子長成為身裁高大的青年。最後一兩年中,他有時興之所至,也偶然與眾猿猴攀援山壁,登高遙望,以他那時功力,若要逾峰出穀,已非難事,但想到世上人心陰險狠詐,不由得不寒而栗,心想在這美麗的山穀中直至老死,豈不甚好?隻是有時憶及太師父及眾師伯叔,才興起出穀前赴武當的念頭。


    這日午後,將四卷經書從頭至尾翻閱一遍,揭過最後一頁,見到真經作者自述書寫真經的經過。他不說自己姓名出身,隻說一生為儒為道為僧,無所適從,某日在嵩山鬥酒勝了全真教創派祖師王重陽,得以借觀《九陰真經》,雖深佩真經中所載武功精微奧妙,但一味崇揚“老子之學”,隻重以柔克剛、以陰勝陽,尚不及陰陽互濟之妙,於是在四卷梵文《楞伽經》的行縫之中,以中文寫下了自己所創的“九陽真經”,自覺比之一味純陰的“九陰真經”,更有陰陽調和、剛柔互濟的中和之道。張無忌掩卷思索,對這位高人不偏不倚的武學至理佩服得五體投地,心想:“這應稱為《陰陽並濟經》,單稱《九陽真經》以糾其枉,還是偏了。”


    他在山洞左壁挖了個三尺來深的洞孔,將四卷九陽真經、胡青牛的醫經、以及王難姑的毒經,一起包在從白猿腹中取出來的油布之中,埋在洞內,填上了泥土。心想:“我從白猿腹中取得經書,那是極大的機緣,不知千百年後,是否又有人湊巧來到此處,得到這三部經書?”拾起一塊尖石,在山壁上劃下六個大字:“張無忌埋經處”。


    他在練功之時,每日裏心有專注,絲毫不覺寂寞,這一日大功告成,心頭反覺空虛,兼之神功既成,膽氣登壯,暗想:“此時朱伯伯便要再來害我,我也已無懼於他,不妨去跟他說說話。”於是彎腰向洞裏鑽去。他進來時十五歲,身子尚小,出去時已二十歲,長大成人,卻鑽不過那狹窄的洞穴了。他吸一口氣,運起了縮骨功,全身骨骼擠攏,骨頭和骨頭之間的空隙縮小,輕輕易易的便鑽了過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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