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敏君冷笑道:“嘿,你裝著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兒,心裏卻不知在怎樣咒我呢。那一年你在甘州,是七年之前呢還是八年之前,我可記不清楚了,你自己當然是明明白白的,那時當真是生病麽?‘生’倒是有個‘生’字,隻怕是生娃娃罷?”


    紀曉芙聽到這裏,轉身拔足便奔。丁敏君早料到她要逃走,飛步上前,長劍一抖,攔在她麵前,說道:“我勸你乖乖把彭和尚左眼刺瞎了,否則我便要問你那娃娃的父親是誰?問你為什麽以名門正派的弟子,卻去維護魔教妖僧?”


    紀曉芙氣急敗壞的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我要去了!”


    丁敏君長劍指在她胸前,大聲道:“我問你,你把娃娃養在那裏?你是武當派殷梨亭殷六俠的未婚妻子,怎地去跟旁人生了孩子?”


    這幾句石破天驚的話問了出來,聽在耳中的人都禁不住心頭一震。張無忌心中一片迷惘:“這位紀姑姑是好人啊,怎能對殷六叔不住?”他對這些男女之事自是不大了然,但即是常遇春、彭和尚、昆侖派長須道人這些人,聽了也均大為詫異。


    紀曉芙臉色慘白,向前疾衝。丁敏君突下殺手,唰的一劍,已在她右臂上深深劃了一劍,直削至骨。紀曉芙受傷不輕,再也忍耐不住,左手拔出佩劍,說道:“師姊,你再要苦苦相逼,我可要對不住啦。”丁敏君知道今日既已破臉,自己又揭破了她隱秘,她勢必要殺己滅口,自己武功不及她,當真性命相搏,那可兇險之極,是以一上來乘機先傷了她右臂,聽她這麽說,一招“月落西山”,直刺她小腹。紀曉芙右臂劇痛,見師姊第二劍又是毫不容情,當即左手使劍還招。


    她師姊妹二人互相熟知對方劍法,攻守之際,分外緊湊,也分外激烈。


    旁觀眾人個個身受重傷,既無法勸解,亦不能相助那一個,隻有眼睜睜瞧著,心中均暗自佩服:“峨嵋派為當今武學四大宗派之一,劍術果然高明,名不虛傳。”


    紀曉芙右臂傷口中流血不止,越鬥血越流得厲害,她連使殺著,想將丁敏君逼開,以便奪路而走,但她左手使劍不慣,再加受傷之後,原有武功已餘不下三成。總算丁敏君對這師妹向來忌憚,不敢過份進逼,隻纏住了她,要她流血過多,自然衰竭。眼見紀曉芙腳步蹣跚,劍法漸漸散亂,已然支持不住,丁敏君唰唰兩招,紀曉芙右肩又接連中劍,半邊衣衫全染滿了鮮血。


    彭和尚忽然大聲叫道:“紀姑娘,你來將我左眼刺瞎了罷,彭和尚對你已感激不盡。”他想紀曉芙甘冒生死大險,迴護敵人,已極為難能,何況丁敏君用以威脅她的,更是一個女子瞧得比性命還重的清白名聲。


    但這時紀曉芙便去刺瞎了彭和尚左眼,丁敏君也已饒她不過,她知今日若不乘機下手除去這個師妹,日後禍患無窮。彭和尚見丁敏君劍招狠辣,大聲叫罵:“丁敏君,你好不要臉!無怪江湖上叫你‘毒手無鹽丁敏君’,果然是心如蛇蠍,貌勝無鹽。倘若世上女子個個都似你一般醜陋,令人一見便即作嘔,天下男子人人都要去做和尚了。你這‘毒手無鹽’老是站在我跟前,彭和尚做了和尚,仍嫌不夠,還是瞎了雙眼來得快活。”


    其實丁敏君雖非美女,卻也頗有姿容,麵目俊俏,頗有楚楚之致。彭和尚深通世情,知道普天下女子心意,不論她是醜是美,你若罵她容貌難看,她非恨你切骨不可。他見情勢危急,便隨口胡謅,給她取了個‘毒手無鹽’的諢號,盼她大怒之下,轉來對付自己,紀曉芙便可乘機脫身,至少也能設法包紮傷口。但丁敏君暗想待我殺了紀曉芙,還怕你這臭和尚逃到那裏去?對他的辱罵竟充耳不聞。


    彭和尚又朗聲道:“紀女俠冰清玉潔,江湖上誰不知聞?可是‘毒手無鹽丁敏君’卻偏偏自作多情,妄想去勾搭人家武當派殷梨亭。殷梨亭不來睬你,你自然想加害紀女俠啦。哈哈,你顴骨這麽高,嘴巴大得像隻血盆,焦黃的臉皮,身子卻又像根竹竿,連我彭和尚見了也要作嘔,人家英俊瀟灑的殷六俠怎會瞧得上眼?你也不自己照照鏡子,便三番四次的向人家亂拋媚眼……”


    丁敏君隻聽得惱怒欲狂,一個箭步縱到彭和尚身前,挺劍便往他嘴中刺去。


    丁敏君顴骨確是微高,嘴非櫻桃小口,皮色不夠白皙,又生就一副長挑身材,這些微嫌美中不足之處,她自己雖常感不快,可是旁人若非細看,本不易發覺。彭和尚目光銳敏,非但看了出來,更加油添醬、張大其辭的胡說一通,卻教她如何不怒?何況殷梨亭其人她從未見過,“三番四次亂拋媚眼”雲雲,真是從何說起?


    她一劍將要刺到,樹林中突然搶出一人,大喝一聲,擋在彭和尚身前。這人來得快極,丁敏君不及收招,長劍已然刺出,那人比彭和尚矮了半個頭,這一劍正好透額而入。便在這電光石火之間,那人揮掌拍出,擊中了丁敏君胸口,砰然一聲,將她震得飛出數步,一交摔倒,口噴鮮血,一柄長劍卻插在那人額頭,眼見他也活不成了。


    昆侖派的長須道人勉力走近幾步,驚唿:“白龜壽,白龜壽!”跟著雙膝一軟,坐倒在地。原來為彭和尚擋了這一劍的,正是天鷹教玄武壇壇主白龜壽。他身受重傷之後,得知彭和尚為了掩護自己,受到少林、昆侖、峨嵋、海沙四派好手圍攻,便力疾趕來,正好為彭和尚代受了這一劍。他雖功力大減,臨死時這一掌卻也擊得丁敏君肋骨斷折數根。


    紀曉芙驚魂稍定,撕下衣襟包紮好了臂上傷口,伸手解開了彭和尚腰脅間受封穴道,轉身便走。彭和尚道:“且慢,紀姑娘,請受我彭和尚一拜。”說著行下禮去。紀曉芙閃在一旁,不受他這一拜。


    彭和尚拾起長須道人遺在地下的長劍,道:“這丁敏君胡言亂語,毀謗姑娘清譽令名,不能再留活口。”說著挺劍便向丁敏君咽喉刺下。


    紀曉芙左手揮劍格開,道:“她是我同門師姊,她雖對我無情,我可不能對她無義。”彭和尚道:“事已如此,若不殺她,這女子日後定要對姑娘大大不利。”紀曉芙垂淚道:“我是天下最不祥、最不幸的女子,一切認命罷啦!彭大師,你別傷我師姊。”彭和尚道:“紀女俠所命,焉敢不遵?”


    紀曉芙低聲向丁敏君道:“師姊,你自己保重。”說著還劍入鞘,出林而去。


    彭和尚對身受重傷、躺在地下的五人說道:“我彭和尚跟你們並無深仇大怨,本來不是非殺你們不可,但今晚這姓丁的女子誣衊紀女俠之言,你們都已聽在耳中,傳到江湖之上,卻叫紀女俠如何做人?我不能留下活口,情非得已,你們可別怪我。”說著一劍一個,將昆侖派的兩名道人、一名少林僧、兩名海沙派的好手盡數刺死,跟著又在丁敏君的肩頭劃了一劍。


    丁敏君隻嚇得心膽俱裂,但重傷之下,卻又抗拒不得,罵道:“賊禿,你別零碎折磨人,一劍將我殺了罷。”


    彭和尚笑道:“似你這般皮黃口闊的醜女,我是不敢殺的。隻怕你一入地獄,將陰世裏千千萬萬的惡鬼都嚇得逃到人間來,又怕你嚇得閻王判官上吐下瀉,豈不地獄大亂?”說著大笑三聲,擲下長劍,抱起白龜壽的屍身,又大哭三聲,揚長而去。


    丁敏君喘息良久,才以劍鞘拄地,一跛一拐的出林。


    這一幕驚心動魄的林中夜鬥,常遇春和張無忌清清楚楚的瞧在眼裏、聽在耳中,直到丁敏君離去,兩人方鬆了口氣。


    張無忌道:“常大哥,紀姑姑是我殷六叔未過門的妻子,那姓丁的女子說她……說她跟人生了娃娃,你說是真是假?”常遇春道:“這姓丁的女子胡說八道,別信她的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道:“對,下次我跟殷六叔說,叫他好好的教訓教訓這丁敏君,也好代紀姑姑出一口氣。”常遇春忙道:“不,不!千萬不能跟你殷六叔提這件事,知道麽?你一提那可糟了。”張無忌奇道:“為什麽?”常遇春道:“這種不好聽的話,你跟誰也別說。”


    張無忌“嗯”了一聲,過了一會,問道:“常大哥,你怕那是真的,是不是?”常遇春歎道:“我不是自己怕是真,是怕別人聽了信以為真。”


    到得天明,常遇春站起身來,將張無忌負在背上,放開腳步又走。他休息了大半夜,精神已複,步履之際也輕捷得多了。走了數裏,轉到一條大路上。常遇春心想:“胡師伯在蝴蝶穀中隱居,住處荒僻,怎地上了大路,莫非走錯了?”


    正想找個鄉人打聽,忽聽得馬蹄聲響,四名蒙古兵手舞長刀,縱馬而來,大唿:“快走,快走!”奔到常遇春身後,舉刀虛劈作勢,驅趕向前。常遇春暗暗叫苦:“想不到今日終於又入虎口,卻陪上了張兄弟一條性命。”


    這時他武功全失,連一個尋常的元兵也鬥不過,隻得一步步挨將前去。但見大路上百姓絡繹不斷,都讓元兵趕畜牲般驅來,常遇春心想:“看來這些韃子正在虐待百姓,未必定要捉我。”


    他隨著一眾百姓行去,到了一處三岔路口,隻見一個蒙古軍官騎在馬上,領著六七十名兵卒,元兵手中各執大刀。眾百姓行過那軍官馬前,便一一跪下磕頭。一名漢人通譯喝問:“姓什麽?”那人答了,旁邊一名元兵便在他屁股上踢上一腳,或是一記耳光,那百姓匆匆走過。問到一個百姓答稱姓張,那元兵當即一把抓過,命他站在一旁。又有一個百姓手挽的籃子中有一柄新買的菜刀,那元兵也將他抓在一旁。


    張無忌眼見情勢不對,在常遇春耳邊悄聲道:“常大哥,你快假裝摔一交,摔在草叢之中,解下腰間佩刀。”常遇春登時省悟,雙膝一彎,撲在長草叢中,除下了佩刀,假裝哼哼唧唧的爬起身來,一步步挨到那軍官身前。


    那漢人通譯罵道:“賊蠻子,不懂規矩,見了大人還不趕快磕頭?”


    常遇春想起故主周子旺全家慘死於蒙古韃子刀下,這時寧死也不肯向韃子磕頭。一名元兵見他倔強,伸腳在他膝彎裏橫腿一掃。常遇春站立不穩,撲地跪下。那漢人通譯喝道:“姓什麽?”常遇春還未迴答,張無忌搶著道:“姓謝,他是我大哥。”那元兵在常遇春屁股上踢了一腳,喝道:“滾罷!”


    常遇春滿腔怒火,爬起身來,暗暗立下重誓:“此生若不將韃子逐迴漠北,我常遇春誓不為人。”負著張無忌,急急向北行去,隻走出數十步,忽聽身後慘唿哭喊之聲大作。兩人迴過頭來,但見給元兵拉在一旁的十多名百姓已個個身首異處,屍橫就地。


    原來當時朝政暴虐,百姓反叛者眾多,蒙古大臣有心要殺盡漢人,卻又殺不勝殺,當朝太師巴延便頒下一條虐令,殺盡天下張、王、劉、李、趙五姓漢人。因漢人中以張、王、劉、李四姓最多,而趙姓則是宋朝皇族,這五姓之人一除,漢人自必元氣大傷。後來因這五姓人降元為官的為數亦不少,有蒙古大臣向皇帝勸告,才除去了這條暴虐之極的屠殺令,但五姓黎民因之而喪生的,已不計其數了。


    常遇春加快腳步,落荒而走,知道胡青牛隱居處便在左近,耐心緩緩尋找。其時已是深秋,但蝴蝶穀一帶地氣溫暖,遍山遍野都是鮮花,兩人想起適才慘狀,那有心情賞玩風景?轉了幾個彎,卻見迎麵一塊山壁,路途已盡。


    正沒作理會處,隻見幾隻蝴蝶從一排花叢中鑽了進去。張無忌道:“那地方既叫蝴蝶穀,咱們且跟著蝴蝶過去瞧瞧。”常遇春道:“好!”也從花叢中鑽了進去。


    過了花叢,眼前是條小徑。常遇春行了一程,見蝴蝶越來越多,或花或白、或黑或紫,翩翩起舞。蝴蝶也不畏人,飛近時便在二人頭上、肩上、手上停留。二人知道已進入蝴蝶穀,都感振奮。張無忌道:“讓我自己慢慢走罷!”常遇春放他下地。


    行到過午,隻見一條清溪旁結著七八間茅屋,茅屋前後左右都是花圃,種滿了諸般花草。常遇春道:“到了,這是胡師伯種藥材的藥圃。”


    他走到屋前,恭恭敬敬的朗聲說道:“弟子常遇春叩見胡師伯。”


    過了一會,屋中走出一名僮兒,說道:“請進。”常遇春攜著張無忌的手,走進茅屋,隻見廳側站著一個神清骨秀的中年人,正瞧著一名僮兒煽火煮藥,滿廳都是藥草之氣。常遇春跪下磕頭,說道:“胡師伯好。”張無忌心想,這人定是“蝶穀醫仙”胡青牛了,便跟著行禮,叫了聲:“胡先生。”


    胡青牛向常遇春點了點頭,道:“周子旺的事,我都知道了。那也是命數使然,想是韃子氣運未盡,本教未至光大之期。”他伸手在常遇春腕脈上一搭,解開他胸口衣衫瞧了瞧,說道:“你是中了番僧的‘截心掌’,本來算不了什麽,不過你中掌後使力太多,寒毒攻心,治起來多花些功夫。”指著張無忌問道:“這孩子是誰?”


    常遇春道:“師伯,他叫張無忌,是武當派張五俠的孩子。”


    胡青牛一怔,臉蘊怒色,道:“他是武當派的?你帶他到這裏來幹什麽?”常遇春將如何保護周子旺的兒子逃命、如何為蒙古官兵追捕而得張三豐相救等情說了,最後說道:“弟子蒙他太師父救了性命,求懇師伯破例,救他一救。”胡青牛冷冷的道:“你倒慷慨,會作人情。哼,張三豐救的是你,又不是救我。你見我幾時破過例來?”


    常遇春跪在地下,連連磕頭,說道:“師伯,這個小兄弟的父親不肯出賣朋友,甘願自刎,是個響當當的好漢子。”胡青牛冷笑道:“好漢子?天下好漢子有多少,我治得了這許多?他不是武當派倒也罷了,既是名門正派中的人物,又何必來求我這邪魔外道?”常遇春道:“張兄弟的母親,便是白眉鷹王殷教主的女兒。他有一半也算是本教中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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