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三豐在亭中坐定,即有僧人送上茶來。張三豐不禁有氣:“我好歹也是一派宗師,總也算是你們前輩,如何不請我進寺,卻讓我在半山坐地?別說是我,便對待尋常客人,也不該如此禮貌不周。”但他生性隨便,一轉念間,也就不放在心上了。


    空聞說道:“張真人光降敝山,原該恭迎入寺。隻是張真人少年之時不告而離少林寺,本派數百年的規矩,張真人想亦知道,凡是本派棄徒、叛徒,終身不許再入寺門一步,否則當受刖足之刑。”張三豐哈哈一笑,道:“原來如此。貧道幼年之時,雖曾在少林寺服侍覺遠大師,但那是掃地烹茶的雜役,既沒剃度,亦未拜師,說不上是少林弟子。”


    空智冷冷的道:“可是張真人卻從少林寺中偷學了武功去。”


    張三豐氣往上衝,但轉念想道:“我武當派的武功,雖是我後來潛心所創,但推本溯源,若非覺遠大師傳我《九陽真經》,郭女俠又贈了我那一對少林鐵羅漢,此後一切武功盡皆無所依憑。他說我的武功得自少林,也不為過。”於是心平氣和的道:“貧道今日,正是為此而來。”


    空聞和空智對望了一眼,心想:“不知他來幹什麽?想來不見得有什麽好意,多半是為了張翠山的事而來找晦氣了。”空聞便道:“請示其詳。”


    張三豐道:“適才空智大師言道,貧道的武功得自少林,此言本是不錯。貧道當年服侍覺遠大師,得蒙授以《九陽真經》,這部經書博大精深,隻是其時貧道年幼,所學不全,至今深以為憾。其後覺遠大師荒山誦經,有幸得聞者共是三人,一位是峨嵋派創派祖師郭襄女俠,一位是貴派無色禪師,另一人便是貧道。貧道年紀最幼,資質最魯,又無武學根柢,三派之中,所得算是最少的了。”空智冷冷的道:“那也不然,張真人自幼服侍覺遠,他豈有不暗中傳你之理?今日武當派名揚天下,那便是覺遠之功了。”覺遠的輩份比空智長了三輩,算來該是“太師叔祖”,但覺遠逃出少林寺,便給目為棄徒,派中輩名已除,因之空智語氣之中也就不存禮貌。


    張三豐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的道:“先師恩德,貧道無時或忘。”


    少林四大神僧之中,空見慈悲為懷,可惜逝世最早;空聞城府極深,喜怒不形於色;空性渾渾噩噩,天真爛漫,不通世務;空智卻氣量褊隘,常覺張三豐在少林寺偷學了武功去,反而使武當派的名望駸駸然有淩駕於少林派之勢,向來心中不忿。他認定張三豐這次來到少林,是為張翠山之死報仇泄憤。何況那日殷素素臨死之時,假意將謝遜的下落“告知”空聞,這一著“移禍江東”之計使得甚為毒辣。兩年多來,三日兩頭便有武林人士來到少林寺滋擾,或明闖,或暗窺,或軟求,或硬問,不斷打聽謝遜的所在。空聞發誓賭咒,說道實在不知,但當時武當山紫霄宮中,各門各派數百對眼睛見到殷素素在空聞耳邊明言,如何是假?不論空聞如何解說,旁人總是不信,為此而動武的月有數起。外來的武林人物死傷固多,少林寺中的高手卻也損折了不少。推究起來,豈非都是武當派種下的禍根?


    寺中上下僧侶憋了兩年多的氣,難得今日張三豐自己送上門來,正好大大的折辱他一番。空智便道:“張真人自承是從少林寺中偷得武功,可惜此言並無旁人聽見,否則傳將出去,也好叫江湖上盡皆知聞。”


    張三豐道:“紅花白藕,天下武學原是一家,千百年來互相截長補短,真正本源早已不可分辨。但少林派領袖武林,數百年來眾所公認,貧道今日上山,正是心慕貴派武學,自知不及,要向眾位大師求教。”


    空聞、空智等隻道他“要向眾位大師求教”這句話,乃是出言挑戰,不由得均各變色,心想這老道百歲的修為,武功深不可測,舉世有誰是他敵手,他孤身前來,自是有恃無恐,想來在這兩年之中又練成了什麽厲害無比的武功。


    一時之間,三僧都不接口。最後空性卻道:“好老道,你要考較我們來著,我空性可不懼你。少林寺中千百名和尚一擁而上,你也未必就能把少林寺給挑了。”他嘴裏雖說“不懼”,心中其實大懼而特懼,先便打好了千百人一擁而上的主意。


    張三豐忙道:“各位大師不可誤會,貧道所說求教,乃是真的請求指點。隻因貧道修習先師所傳《九陽真經》,其中有不少疑難莫解、缺漏不全之處。少林眾高僧修為精湛,若能不吝賜教,使張三豐得聞大道,感激良深。”說著站了起來,深深行了一禮。


    張三豐這番言語,大出少林諸僧意料之外,他神功蓋代,開宗創派,修練已垂九十載,當代武林之中,聲望之隆,身分之高,無人能出其右,萬想不到今日竟會來向少林求教。空聞急忙還禮,說道:“張真人取笑了。我等後輩淺學,連‘他山之石,可以攻玉’這八字也說不上,如何能當得‘指點’二字?”


    張三豐知道此事本來太奇,對方不易入信,於是源源本本的將無忌如何中了玄冥神掌、體內陰毒無法驅出的情由說了,又說他是張翠山身後所遺獨子,無論如何要保其一命;目前除了學全“九陽神功”之外,再無他途可循,因此願將本人所學到的“九陽真經”全部告知少林派,亦盼少林派能示知所學,雙方參悟補足。


    空聞聽了,沉吟良久,說道:“我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,八百年來從無一名僧俗弟子能練到十二項以上。張真人所學自是冠絕古今,可是敝派隻覺上代列位祖師傳下的武功太多,便隻學十分之一,也已極難。張真人再以一門神功和本派交換,雖盛情可感,然於本派而言,卻為多餘。”頓了一頓,又道:“武當派武功,源出少林,今日若雙方交換武學,日後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,便會說武當派固然祖述少林,但少林派卻也從張真人手上得到了好處。小僧忝為少林掌門,這般的流言卻擔代不起。”


    張三豐心下暗暗歎息,心道:“你身為武林第一大門派的掌門,號稱四大神僧之一,卻如此宥於門戶之見,胸襟未免太狹。”但其時有求於人,不便直斥其非,隻得說道:“三位乃當世神僧,慈悲為懷,這小孩兒命在旦夕之間,還望體念佛祖救世救人之心,俯允所請,貧道實感高義。”


    但不論他說得如何唇焦舌敝,三名少林僧始終婉言推辭。最後空聞道:“有方尊命,還請莫怪。”轉頭向身旁一名僧人道:“叫香積廚送一席上等素席,到這裏來款待張真人。”那僧人應命去了。


    張三豐神色黯然,舉手說道:“既是如此,老道這番可來得冒昧了。盛宴不敢叨領。多有滋擾,還請恕罪,就此別過。”躬身行了一禮,牽了無忌之手,飄然而去。


    第十一迴


    有女長舌利如槍


    張三豐帶了無忌下得少室山來,料想他已命不長久,便也索性絕了醫治的念頭,隻跟他說些笑話,互解愁悶。這日行到漢水之畔,兩人坐了渡船過江。船到中流,漢水波浪滔滔,小小的渡船搖晃不已,張三豐心中,也是思如浪濤。


    無忌忽道:“太師父,你不用難過,孩兒死了之後,便可見到爹爹媽媽了,那也好得很。”張三豐道:“你別這麽說,太師父無論如何要想法兒治好你。”無忌道:“我本來想,如能學到少林派的九陽神功,去說給俞三伯聽,那便好了。”張三豐道:“為什麽?”無忌道:“盼望俞三伯能修練武當、少林兩派神功,治好手足殘疾。”


    張三豐歎道:“你俞三伯受的是筋骨外傷,內功再強,也治不好的。”心想:“這孩子明知自己性命不保,居然不怕死,卻想著要去治療岱岩的殘疾,這番心地,也確是我輩俠義中人的本色。”正想誇獎他幾句,忽聽得江上一個洪亮的聲音遠遠傳來:“快些停船,把孩子乖乖交出,佛爺便饒了你性命,否則莫怪無情。”這聲音穿過波浪聲傳來,入耳清晰,顯然唿叫之人內力不弱。


    張三豐心下冷笑,暗道:“誰敢如此大膽,要我留下孩子?”抬起頭來,隻見兩艘江船如飛的劃來,凝目瞧時,見前麵一艘小船上坐著一個虯髯大漢,雙手操槳急劃,艙中坐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。後麵一艘船身較大,舟中站著四名番僧,另有七八名蒙古武官。眾武官拿起船板,幫同劃水。那虯髯大漢膂力奇大,雙槳一扳,小船便急衝丈餘,但後麵船上畢竟人多,兩船相距漸近。過不多時,眾武官和番僧便彎弓搭箭,向那大漢射去。但聽得羽箭破空,嗚嗚聲響。


    張三豐心想:“原來他們是要那虯髯大漢留下孩子。”他生平最恨蒙古官兵殘殺漢人,便想出手相救。隻見那大漢左手劃船,右手舉起木槳,將來箭一一擋開擊落,手法迅捷利落。張三豐心道:“這人武功不凡,英雄落難,我怎能坐視不救?”向搖船的梢公喝道:“船家,迎上去。”


    那梢公見羽箭亂飛,早已嚇得手酸足軟,拚命將船劃開尚嫌不及,怎敢反而迎將過去?顫聲道:“老……老道爺,你……你說笑話了。”張三豐見情勢緊急,奪過梢公的櫓來,在水中扳了兩下,渡船便橫過船頭,向著小船迎去。


    猛聽得“啊”的一聲慘唿,小船中男孩背心上中了一箭。那虯髯大漢失驚,俯身去看時,肩頭和背上接連中箭,手中木槳拿捏不定,掉入江心,坐船登時不動。後麵大船瞬即追上,七八名蒙古武官和番僧跳上小船。那虯髯大漢兀自不屈,拳打足踢,奮力抵禦。


    張三豐叫道:“韃子住手,休得行兇傷人!”急速扳櫓,搖向小船,跟著縱身而起,大袖飄飄,從空撲向小船。


    兩名蒙古武官颼颼兩箭,向他射來。張三豐袍袖揮動,兩枝羽箭遠遠飛出,右足一踏上船板,左掌揮出,登時將兩名番僧摔出丈許,撲通、撲通兩聲,跌入江中。眾武官見他猶似飛將軍從天而降,一出手便將兩名武功甚強的番僧震飛,無不驚懼。領頭的武官用漢語喝道:“兀那老道,你幹什麽?”


    張三豐罵道:“狗韃子!又來行兇作惡、殘害良民,快快給我滾罷!”那武官道:“你知這人是誰?那是袁州魔教反賊的餘孽,普天下要捉拿的欽犯!”


    張三豐吃了一驚,心道:“難道是周子旺的部屬?”轉頭問那虯髯大漢道:“他這話可真?”那虯髯大漢全身鮮血淋漓,左手抱著男孩,虎目含淚,說道:“小主公……小主公給他們射死了。”這一句話,便是承認了自己身分。


    張三豐心下更驚,問道:“這是周子旺的郎君麽?”


    那大漢道:“不錯。我有負囑咐,這條命也不要了。”輕輕放下男孩屍身,向那武官撲去。他身上本已負傷,肩背上的兩枝羽箭又未拔下,且箭頭有毒,身剛縱起,口中“嘿”的一聲,便摔在船艙板上。


    那小女孩撲在船艙中的一具男屍身上,隻哭叫:“爹爹,爹爹!”張三豐瞧那具屍身的裝束,當是操舟的船夫。


    張三豐心想:“早知是魔教中人物,這件閑事不管也罷。可是既已伸手,總不能半途抽身。”向那武官道:“這男孩已死,餘下那人身中毒箭,也轉眼便死,你們已經立功,那便走罷!”那武官道:“不成!非將兩人首級斬下不可。”張三豐道:“那又何必趕人太絕?”那武官道:“老道是誰?憑什麽來橫加插手?”


    張三豐微微一笑,說道:“你理我是誰?天下事天下人管得。”那武官使個眼色,說道:“道長道號如何?在何處道觀出家?”張三豐尚未迴答,兩名蒙古軍官突然手舉長刀,向他肩頭猛劈下來。這兩刀來勢好不迅疾,刀鋒竟帶向無忌。


    張三豐身子稍側,雙掌起處,已托在兩人的背心,喝道:“去罷!”掌力吐出,兩名武官身子飛起,砰砰兩響,剛好摔入原本乘來的大船。他已數十年未跟人動手過招,此時牛刀小試,大是揮灑如意。那為首的武官張大了口,結結巴巴的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莫非……是……”張三豐袍袖揮動,喝道:“老道生平,專殺韃子!”眾武官番僧但覺疾風撲麵,人人氣息閉塞,半晌不能唿吸。張三豐袍袖停揮,眾人麵色慘白,齊聲驚唿,爭先恐後的躍迴大船,救起落水番僧,掉轉船頭,急劃逃去。


    張三豐取出丹藥,喂入虯髯大漢口中,將小舟劃到渡船之旁,待要扶他過船,豈知那大漢甚是硬朗,一手抱著男孩屍身,一手抱著女孩,輕輕一縱,便上了渡船。張三豐暗暗點頭:“這人身受重傷,仍如此忠於幼主,確是個鐵錚錚的好漢子。我這番出手雖然冒失,但這樣的漢子卻也該救。”迴到渡船,為那大漢拔出毒箭,敷上拔毒生肌之藥。


    那女孩望著父親的屍身隨小船漂走,不住哭泣。那虯髯大漢道:“狗官兵好不歹毒,一上來便放箭射死船夫,若非老道爺相救,這船家女孩多半也性命難保。”


    張三豐心想:“眼下無忌行走不便,若到老河口投店,這漢子卻是欽犯,我要照顧兩人,隻怕難以周全。”取出三兩銀子交給梢公,說道:“梢公大哥,煩你順流東下,過了仙人渡,送我們到太平店上岸。”那梢公見他將蒙古眾武官打得落花流水,早已萬分敬畏,何況又給了這麽多銀子,連聲答應,搖著船沿江東去。


    那大漢在艙板上跪下磕頭,說道:“老道爺救了小人性命,常遇春給你老人家磕頭。”張三豐伸手扶起,道:“常英雄不須行此大禮。”一碰他手掌,但覺觸手冰冷,微微一驚,問道:“常英雄可還受了內傷麽?”常遇春道:“小人從信陽護送小主南下,途中與韃子派來追捕的鷹爪接戰四次,胸口和背心給一個番僧打了兩掌。”


    張三豐搭他脈搏,但覺跳動微弱,再解開他衣服一看傷處,更加駭然,隻見他中掌處腫起寸許,受傷著實不輕,換作旁人,早便支持不住,此人千裏奔波,力拒強敵,當真英雄了得。當下命他不可說話,在艙中安臥靜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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