圓業怒道:“事到如今,你還在狡辯?那日針斃慧風,我和圓音師兄瞧得明明白白。倘若不是你,那麽是誰?”張翠山道:“貴派有人受傷遭害,便要著落武當派告知貴派傷人者是誰,天下可有這等規矩?少林派自唐初開派,數百年來,所有受傷遭害之人,沒有一千,也有八百,難道都要算在武當派帳上?”他口齒伶俐,能言善辯。圓業狂怒之下,說話越來越不成章法,將少林派一件本來大為有理之事,竟說成了強辭奪理一般。


    張鬆溪接口道:“圓業師兄,到底那幾位少林僧人傷在何人手下,一時也辯不明白。可是敝師兄俞岱岩,卻明明是為少林派的金剛指力所傷。各位來得正好,我們正要請問,用金剛指力傷我三哥的是誰?”圓業張口結舌,說道:“不是我!”


    張鬆溪冷笑道:“我也知道不是你,諒你也未必已練到這等功夫。”他頓了一頓,又道:“若是我三師哥身子健好,跟貴派高手動起手來,傷在金剛指力之下,那也隻怨他學藝不精,既然動手過招,總有死傷,又有什麽話說?難道動手之前,還能立下保單,保證毛發不傷麽?可是我三師哥是在大病之中,身子動彈不得,那位少林弟子卻用金剛指力,硬生生折斷他四肢,逼問他屠龍刀的下落。”說到這裏,聲音提高,道:“想少林派武功冠於天下,早已是武林至尊,又何必非得這柄屠龍寶刀不可?何況那屠龍寶刀我三哥也隻見過一眼,貴派弟子如此下手逼問,手段也未免太毒辣了。俞岱岩在江湖上也算薄有微名,生平行俠仗義,為武林中作過不少好事,如今給少林弟子害得終身殘廢,十年來臥床不起。我們正要請三位神僧作個交代。”


    為了俞岱岩受傷、龍門鏢局滿門遭難之事,少林武當兩派十年來早已費過不少唇舌,隻因張翠山失蹤,始終難作了斷。張鬆溪見空智、圓業等聲勢洶洶,便又提了這件公案出來。


    空聞大師道:“此事老衲早已說過,老衲曾詳查本派弟子,並沒一人加害俞三俠。”


    張鬆溪伸手入懷,摸出了一隻金元寶,金錠上指痕明晰,大聲道:“天下英雄共見,害我俞三哥之人,便是在這金元寶上捏出指痕的少林弟子。除了少林派的金剛指力,還有那一家、那一派的武功能捏金生印麽?”圓音、圓業指證張翠山,不過憑著口中言語,張鬆溪卻取了物證出來,比之徒托空言,顯然更加有力。


    空聞道:“善哉,善哉!本派練成金剛指力的,除了我師兄弟三人,另外隻有三位前輩長老。可是這三位前輩長老不離少林寺門均已有三四十年之久,怎能傷得了俞三俠?”莫聲穀突然插口道:“大師不信我五師哥之言,說他是一麵之辭,難道大師所說的,便不是一麵之辭麽?”


    空聞大師甚有涵養,雖聽他出言挺撞,也不生氣,隻道:“莫七俠若不信老衲之言,那也無法。”莫聲穀道:“晚輩怎敢不信大師之言?然世事變幻,是非真偽,往往出人意表。各位說那幾位少林高僧傷於我五師哥之手,我們又認定敝三師兄傷於少林高手的指下,說不定其間另有隱秘。以晚輩之見,此事應從長計議,免傷少林、武當兩派和氣。倘若魯莽從事,將來真相大白,難免後悔。”空聞點頭道:“莫七俠之言不錯。”


    空智厲聲道:“難道我空見師兄的血海沉冤,就此不理麽?張五俠,龍門鏢局之事,我們暫且不問,但那惡賊謝遜的下落,你今日說固然要你說,不說也要你說。”


    俞蓮舟一直默不作聲,突然朗聲說道:“倘若那屠龍寶刀不在謝遜手中,大師還是這般急於尋訪他的下落麽?”他說話不多,但這兩句話卻極厲害,竟是直斥空智覬覦寶物,心懷貪念。


    空智大怒,啪的一掌,擊在身前的木桌之上,喀喇一響,那桌子四腿齊斷,桌麵木片紛飛,登時粉碎,這一掌威力驚人。他大聲喝道:“久聞張真人武功源出少林。武林中言道,張真人功夫青出於藍,我們仰慕已久,卻不知此說是否言過其實。今日我們便在天下英雄之前,鬥膽請張真人不吝賜教。”


    他此言一出,大廳中群相聳動。張三豐成名垂七十年,當年跟他動過手的人已死得幹幹淨淨,世上再無一人。他武功到底如何了得,武林中隻流傳各種各樣神奇的傳說而已,除他嫡傳的七名弟子之外,誰也沒親眼見過。但宋遠橋等武當七俠威震天下,徒弟已是如此,師父的本領不言可喻。少林、武當兩派之外的眾人聽空智竟公然向張三豐挑戰,無不大為振奮,心想今日可目睹當世第一高手顯示武功,實不虛此行。


    眾人的目光一齊集在張三豐臉上,瞧他是否允諾,隻見他微微一笑,不置可否。


    空智說道:“張真人武功蓋世,天下無敵,我少林三僧自非張真人對手。但實逼處此,貴我兩派的糾葛,若不各憑武功一判強弱,總是難解。我師兄弟三人不自量力,要聯手請張真人賜教。張真人高著我們兩輩,倘若以一對一,那是對張真人太過不敬了。”


    眾人心想:“你話倒說得好聽,卻原來是要以三敵一。張三豐武功雖高,但百齡老人,精力已衰,未必擋得住少林三大神僧的聯手合力。”


    俞蓮舟說道:“今日是家師百歲壽誕,豈能和嘉賓動手過招……”眾人聽到這裏,都想:“武當派果然不敢應戰。”那知俞蓮舟接下去說道:“何況正如空智大師言道,家師和三位神僧班輩不合,若真動手,豈不落個以大欺小之名?但少林高手既然叫陣,武當七弟子,討教少林派十二位高僧的精妙武學。”


    眾人聽了這話,又是轟的一聲,紛紛議論起來。空聞、空智、空性各帶三名弟子上山,共是十二名少林僧。眾人均知俞岱岩全身殘廢,武當七俠隻剩下六俠,以六人對十二人,那是以一敵二之局。俞蓮舟如此叫陣,可說是自高武當派身分了。


    俞蓮舟這一下看似險著,實則也是逼不得已,他深知少林三大神僧功力甚高,年紀遠比自己師兄弟為大,修為亦自較久,倘若單打獨鬥,大師哥宋遠橋當可和其中一人戰成平手,自己傷後初愈,未必能擋得住一位神僧。至於餘下的一位,不論張鬆溪、殷梨亭或莫聲穀,都非輸不可。他這般叫陣,明是師兄弟六人鬥他十二名少林僧,其實那九名少林弟子料想殊不足畏,說起來武當派是以少敵多,其實卻是武當六弟子合鬥少林三神僧。


    空智如何不明白這中間的關節,哼了一聲,說道:“張真人既不肯賜教,那麽我們師兄弟三人,逐一向武當六俠中的三人請教,三陣分勝敗,三陣中勝得兩陣者為贏。”


    張鬆溪道:“空智大師定要單打獨鬥,那也無不可。隻是我們師兄弟七人,除了三哥俞岱岩因遭少林派弟子毒手,以致無法起床,餘下六人卻誰也不敢退後。我們六陣分勝敗,武當六弟子分別迎戰少林六位高僧,六陣中勝得四陣者為贏。”莫聲穀大聲道:“便是這樣。倘若武當派輸了,張五師哥便將金毛獅王,尤其是屠龍寶刀的下落告知少林寺方丈。倘若少林派承讓,便請三位高僧帶同這許多拜壽為名、尋事為實的朋友,一齊下山去罷!”


    張鬆溪提出這個六人對戰之法,可說已立於不敗之地,料知大師哥、二師哥的武功大致和三大神僧相若,至於其餘的少林僧,卻勢必連輸三陣。


    空智搖頭道:“不妥,不妥。”但何以不妥,卻又難以明言。


    張鬆溪道:“三位向家師叫陣,說是要以三對一。待得我們要以六人對少林派十二位高僧,空智大師卻又要單打獨鬥。我們答允單打獨鬥,大師卻又說不妥。這樣罷,便由晚輩一人鬥一鬥少林三大神僧,這樣總妥當了罷?三位將晚輩一舉擊斃,便算是少林派勝了,豈不爽快?”


    空智勃然變色。空聞口誦佛號:“阿彌陀佛!”空性自上武當山後從未說過一句話,這時忽然說道:“兩位師哥,這位張小俠要獨力鬥三僧,咱們便上啊!”他武功雖高,但自幼出家為僧,不通世務,聽不懂張鬆溪的譏刺之言。


    空聞道:“師弟不可多言。”轉頭向宋遠橋道:“這樣罷,我們少林六僧,領教武當六俠的高招,一陣定輸贏。”


    宋遠橋朗聲道:“好,我們六個對六個,一陣定輸贏!”轉頭對俞蓮舟低聲道:“二弟,真武七截當然最好,迫不得已,真武六截也當天下無敵!”俞蓮舟、張鬆溪等立時明白宋遠橋這句話的用意。


    原來張三豐有一套極得意的武功,叫做“真武七截陣”。武當山供奉的是真武大帝。一日他見到真武神像座前的龜蛇二將,想起長江和漢水之會的蛇山、龜山,心想長蛇靈動,烏龜凝重,真武大帝左右一龜一蛇,正是兼收至靈至重的兩件物性,當下連夜趕到漢陽,凝望蛇龜二山,從蛇山蜿蜒之勢、龜山莊穩之形中間,創了一套精妙無方的武功出來。那龜蛇二山大氣磅礴,從山勢演化出來的武功,森然萬有,包羅極廣,決非一人之力所能同時施為。張三豐悄立大江之濱,不飲不食凡三晝夜之久,潛心苦思,始終想不通這個難題。到第四天早晨,旭日東升,照得江麵上金蛇萬道,閃爍不定。他猛地省悟,哈哈大笑,迴到武當山上,將七名弟子叫來,每人傳了一套武功。


    這七套武功分別行使,固然各有精妙之處,但若二人合力,則師兄弟相輔相成,攻守兼備,威力便即大增,若至七人同施,猶如六十四位當世一流高手同時出手。當世之間,算得上第一流高手的也不過寥寥二三十人,哪有這等機緣,將這許多高手聚合一起?便集在一起,這些高手有正有邪,或善或惡,又怎能齊心合力?


    張三豐這套武功由真武大帝座下龜蛇二將而觸機創製,便名之為“真武七截陣”。他當時苦思難解者,總覺顧得東邊,西邊便有漏洞,同時南邊北邊,均予敵人以可乘之機,後來想到可命七弟子齊施,才破解了這個難題。這“真武七截陣”不能由一人施展,總不免遺憾,但轉念想到:“這路武功倘若一人能使,豈非單是一人,便可匹敵當世六十四位第一流高手,這念頭也未免過於荒誕狂妄了。”不禁啞然失笑。


    武當七俠成名以來,無往不利,不論多厲害的勁敵,最多兩三人聯手,便足以克敵取勝,這“真武七截陣”從未用過一次。此時宋遠橋眼見大敵當前,心想雖因俞岱岩受傷,湊不成真武七截陣,但兄弟六人共使此陣,對手少林三神僧功力縱強,攜同上山的弟子縱有深藏不露的硬手,然六僧合力,決計敵不過“真武六截陣”,此戰必勝,乃可斷言。


    俞岱岩受傷之後,手足癱瘓,飲食沐浴等事均由兩名小道僮清風、明月服侍。殷素素臥病在床,飯膳茶水等等也就由清風、明月送奉。當外客紛至之時,觀中人手不足,兩名小道僮幫著在廳堂中斟茶送菜。兩人見少林高僧與宋太師伯說僵了要動手,又緊張,又興奮,齊道:“我們跟五太師嬸說去,請她也來瞧瞧!”這是武林中難得一見的高手大比武,殷素素平日對二僮和顏悅色,甚是客氣,二僮不願她錯失了眼福,匆匆進去稟告。


    殷素素先前聽得各門各派來了不少賓客,料想多半與義兄謝遜和龍門鏢局之事有關,早就結束定當,腰懸佩劍,聽得二僮進來告知,便即隨著來到廳後,低聲道:“我在這裏瞧好了,不到外麵去。”她的目光首先便停在夫婿張翠山身上,但見他神色黯然,眼光中頗有愁苦之意。


    隻見空性神僧已縱到大廳外的空地上,叫道:“少林六僧對武當六俠,一陣見輸贏!隻比勝負,不決生死!”雙手成龍爪之形,淩空一抓,嗤嗤聲響。


    忽見少林僧眾中走出一人,瞎了右目,滿臉怒容,戟指怒道:“張翠山,虧你自稱‘張五俠’,可不教天下人笑歪了嘴巴?那晚在臨安府龍門鏢局之中,連殺都大錦滿門老小七十一人,你敢說不是你嗎?那晚身穿青色書生衣巾,手拿摺扇,裝作一副儒雅君子模樣,其實卻是個無恥之徒,你能對天發誓,那個人不是你嗎?”說這幾句話的正是圓業。適才他為張翠山和張鬆溪的話給堵迴,心下愈想愈不忿,眼見掌門方丈、師父等便要動手,一股怒氣難平,忍不住又罵了出來。


    殷素素見丈夫臉現痛楚之色,那和尚罵一句,張翠山臉上的肌肉便抽搐一下。隻聽圓業又粗聲罵道:“張翠山,你是張真人的弟子,張真人教出來的徒弟,可有這般濫殺無辜、做了惡事不認的嗎?你武當派枉稱俠義,在江湖上騙人騙了幾十年,到底有沒有三分羞恥之心?”


    殷素素瞧著丈夫握緊拳頭的手輕輕發顫,又見他站起身來,似乎頭暈,微微轉了個圈子,複又跌坐迴椅上,不禁心如刀割。隻聽得廳外空地上那老僧叫道:“少林六僧對武當六俠,到底打不打啊?”


    宋遠橋、俞蓮舟、張鬆溪等望著張翠山,都知他聽了圓業的責罵,隻因殺人的是他妻子殷素素,既不便否認,又累了武當派清名,以致心中有愧。俞蓮舟和張翠山夫婦水陸長途共行,張翠山全不隱瞞,向他吐露心事最多,見到五弟這等情狀,凜然心驚:“五弟心情激憤,看來要好好站立也支持不定;我受那假蒙古兵掌傷之後,內息一直未能調勻,內力大打折扣,師兄弟六人之中,隻剩四人完好,隻怕補不了四麵八方的破綻缺陷,最怕的是他四人還須分心照顧我與五弟,那可如何是好?”心中一驚,額頭冷汗涔涔。


    殷素素眼見夫婿心神不定,身子搖晃,而武功卓絕的二伯又臉色大變,額頭出汗,顯是麵臨極大危難,胸中熱血上湧,從板壁後竄了出來,躬身向張三豐屈膝行禮,叫了聲:“師父!”轉身向著空聞、空智,以及戟指怒斥張翠山的圓業,朗聲說道:“你們幾位來到武當山上,責問我丈夫張翠山……”空智不等她說完,插口問道:“女施主便是張五俠的夫人?老僧聽人說道,女施主乃天鷹教教主殷白眉的千金,這可不錯吧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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