殷梨亭道:“七弟,四哥的故事等著你不講,可是五哥說的冰火島上的怪事,可更加好聽。”莫聲穀跳了起來,道:“啊,是嗎?”張鬆溪道:“那雲鶴一切籌劃就緒……”莫聲穀搖手道:“四哥,對不住,請你再等一會……”張翠山微笑道:“七弟總不肯吃虧。”於是將冰火島上一些奇事重述了一遍。莫聲穀道:“奇怪,奇怪!四哥,這便請說了。”


    張鬆溪道:“那雲鶴一切籌劃就緒,隻待日子一到,便在太原、大同、汾陽三地同時舉義,那知與盟的眾人之中竟有一名大叛徒,在舉義前的三天,盜了加盟眾人的名單,以及雲鶴所寫的舉義策劃書,去向蒙古韃子告密。”


    莫聲穀拍腿叫道:“啊喲,那可糟了。”


    張鬆溪道:“也是事有湊巧,那時我正在冀寧路,有事要找那太原府知府晦氣,半夜裏見到那知府正和那叛徒竊竊私議,聽到他們要如何一麵密報朝廷,一麵調兵遣將、將舉義人等一網打盡。我便跳進屋去,將那知府和叛徒殺了,取了加盟的名單和籌劃書。雲鶴等一幹人發覺名單和籌劃書遭竊,自然知道大事不好,不但義舉不成,而且單上有名之人家家有滅門大禍,連夜送出訊息,叫各人遠逃避難。但這時城門已閉,訊息送不出去,次日一早,因知府被戕,太原城閉城大索刺客。雲鶴等人急得猶似熱鍋上螞蟻一般,心想這一番自己固然難免滿門抄斬,而秦晉一帶更不知將有多少仁人義士遭難。不料提心吊膽的等了數日,竟安然無事,後來城中拿不到刺客,查得也慢慢鬆了,這件事竟不了了之。他們見那叛徒死在府衙之中,也料到是暗中有人相助,但無論如何卻想不到我身上。”


    殷梨亭道:“你適才交給他的,便是那加盟名單和籌劃書?”張鬆溪道:“正是。”莫聲穀道:“那宮九佳呢?四哥怎生幫了他一個大忙?”


    張鬆溪道:“這宮九佳武功是好的,可是人品作為,決不能跟雲總鏢頭相提並論。六年之前,他保鏢到了雲南,在昆明受一個大珠寶商之托,暗帶一批價值六十萬兩銀子的珠寶送往大都。但到江西卻出了事,在鄱陽湖邊,宮九佳給鄱陽四義中的三義圍攻,搶去了紅貨。宮九佳便傾家蕩產,也賠不起這批珠寶,何況他燕雲鏢局執北方鏢局之牛耳,他招牌這麽一砸,以後也不用做人了。他在客店中左思右想,竟便想自尋短見。”


    “鄱陽三義不是綠林豪傑,卻為何要劫取這批珠寶?原來鄱陽四義中的老大犯了事,給關入了南昌府的死囚牢,轉眼便要處斬。三義劫了兩次牢,救不出老大,官府卻反而防範得更加緊了。鄱陽三義知道官府貪財,便想用這批珠寶去行賄,減輕老大的罪名。我見他四人甚有義氣,便設法將那老大救了出來,要他們將珠寶還給宮九佳。這宮總鏢頭雖麵目可憎、言語無味,但生平也沒做過什麽惡事,在大都也不結交蒙古官府,欺壓良善,那麽救了他一命也是好的。我叫鄱陽四義不可提我名字,隻將那塊包裹珠寶的錦緞包袱留了下來。適才我將那塊包袱還了給他,他自是心中有數了。”


    俞蓮舟點頭道:“四弟此事做得好,那宮九佳也還罷了,鄱陽四義卻為人不錯。”


    莫聲穀道:“四哥,你交給祁天彪的卻又是什麽?”張鬆溪道:“那是九枚斷魂蜈蚣鏢。”五人聽了,都“啊”的一聲,這斷魂蜈蚣鏢在江湖上名頭頗為響亮,是涼州大豪吳一氓的成名暗器。


    張鬆溪道:“這一件事我做得忒也大膽了些,這時想來,當日也真算僥幸。那祁天彪保鏢路過潼關,無意中得罪了吳一氓的弟子,兩人動起手來,祁天彪出掌將他打得重傷。祁天彪打了這掌之後,知道闖下了大禍,匆匆忙忙的交割了鏢銀,便想連夜趕迴金陵,邀集至交好友,合力對付吳一氓。但他剛到洛陽,便給吳一氓追上了,約了他次日在洛陽西門外比武。”殷梨亭道:“這吳一氓的武功好得很啊,祁天彪如何是他對手?”


    張鬆溪道:“是啊,祁天彪自知憑他的能耐,擋不了吳一氓的一鏢,無可奈何之中,便去邀洛陽喬氏兄弟助拳。喬氏兄弟一口答應,說道:‘憑我兄弟的能耐,祁大哥你也明白,決不能對付得了吳一氓。你要我兄弟出場,原也不過要我二人呐喊助威。好,明日午時,洛陽西門外,我兄弟準到。’”


    莫聲穀道:“喬氏兄弟是使暗器的好手,有他二人助拳,祁天彪以三敵一,或能跟吳一氓打個平手。隻不知吳一氓有沒幫手。”


    張鬆溪道:“吳一氓倒沒幫手。可是喬氏兄弟卻出了古怪。第二天一早,祁天彪上喬家去,想跟他兄弟商量迎敵之策,那知喬家看門的說道:‘大爺和二爺今朝忽有要事,趕去了鄭州,請祁老爺不必等他們了。’祁天彪一聽之下,幾乎氣炸了肚子。喬氏兄弟幾年前在江南出了事,祁天彪曾幫過他們大忙,不料此刻急難求援,兄弟倆嘴上說得好聽,竟腳底抹油,溜之乎也。祁天彪心知吳一氓心狠手辣,這約會躲是躲不過的,於是在客店中寫下遺書,處分後事,交給了趟子手,自己到洛陽西門外赴約。”


    “這件事的前後經過,我都瞧在眼裏。那日我扮了個乞丐,易容改裝,躺在西門外的一株大樹之下。不久吳一氓和祁天彪先後到來,兩人動起手來,鬥不數合,吳一氓便下殺手,放了一枚斷魂蜈蚣鏢。祁天彪眼見抵擋不住,隻有閉目待死,我搶上前去,伸手將鏢接了,吳一氓又驚又怒,喝問我是否丐幫中人。我笑嘻嘻的不答。吳一氓連放了八枚斷魂蜈蚣鏢,都給我一一接過。他的成名暗器果然非同小可,我若用本門武功去接,本也不難,但我防他瞧出疑竇,故意裝作左足跛,右手斷,隻使一隻左手,又使少林派的接鏢手法,掌心向下擒撲,九枚鏢接是都接到了,但手掌險些給他第七枚毒鏢劃破,算得十分兇險。他果然喝問我是少林派中那一位高僧的弟子,我仍裝聾作啞,跟他咿咿啊啊的胡混。吳一氓自知不敵,慚怒而去,迴到涼州後杜門不出,這幾年來一直沒在江湖上現身。”


    莫聲穀搖頭道:“四哥,吳一氓雖不是良善之輩,但祁天彪也算不得是什麽好人,那日倘若你給蜈蚣鏢傷了手掌,這可如何是好?這般冒險未免太也不值。”


    張鬆溪笑道:“這是我一時好事,事先也沒料到他的蜈蚣鏢當真這等厲害。”


    莫聲穀性情直爽,不明白張鬆溪這些行逕的真意,張翠山卻如何不省得?四哥盡心竭力,為的是要消解龍門鏢局的滅門大仇。他知虎踞鏢局是江南眾鏢局之首,冀魯一帶眾鏢局的頭腦是燕雲鏢局,西北各省則推晉陽鏢局為尊。龍門鏢局之事日後發作起來,這三家鏢局定要出頭,是以他先行伏下了三樁恩惠。這三件事看來似是機緣巧合,但張鬆溪明查暗訪,等候機會,不知花了多少時日,多少心血?


    張翠山哽咽道:“四哥,你我兄弟一體,我也不必說這個‘謝’字了,都是你弟妹當日作事偏激,闖下這大禍。”將殷素素如何扮成他的模樣、夜中去殺了龍門鏢局滿門之事從頭至尾的說了,最後道:“四哥,此事如何了結,你給我拿個主意。”


    張鬆溪沉吟半晌,道:“此事自當請師父示下。但我想人死不能複生,弟妹也已改過遷善,不再是當日殺人不眨眼的弟妹。知過能改,善莫大焉。大哥,你說是不是?”


    宋遠橋麵臨這數十口人命的大事,一時躊躇難決。俞蓮舟卻點了點頭,說道:“不錯!”


    殷梨亭最怕二哥,知道大哥是好好先生,容易說話,二哥卻嫉惡如仇,鐵麵無私,生怕他跟五嫂為難,一直在提心吊膽,卻不知俞蓮舟早已知道此事,也早已原宥了殷素素。他見二哥點頭,心中大喜,忙道:“是啊,旁人問起來,五哥隻須說那些人不是你殺的。你又不是撒謊,本來不是你殺的啊。”宋遠橋橫了他一眼,道:“一味抵賴,五弟心中何安?咱們身負俠名,心中何安?”殷梨亭急道:“那怎生是好?”


    宋遠橋道:“依我之見,待師父壽誕過後,咱們先去找迴五弟的孩兒,然後是黃鶴樓頭英雄大會,交代了金毛獅王謝遜這迴事後,咱們師兄弟六人,再加上五弟妹,七人同下江南。三年之內,咱們每人要各作十件大善舉。”張鬆溪鼓掌叫道:“對,對!龍門鏢局枉死了七十來人,咱們各作十件善舉,如能救得一二百個無辜遭難者的性命,那麽勉強也可抵過了。”俞蓮舟也道:“大哥想得再妥當也沒有了,師父也必允可。否則便是要五弟妹給那七十餘個死者抵命,也不過多死一人,於事何補?”


    張翠山一直為了此事煩惱,聽大師哥如此安排,心下大喜,道:“我跟她說去。”將宋遠橋的話去跟妻子說了,又說眾兄弟一等祝了師父的大壽,便同下山去尋訪無忌。


    殷素素本來無甚大病,隻因思念無忌成疾,這時聽了丈夫的話,心想憑著武當六俠的本事,總能將無忌找迴來,心頭登時便寬了。


    張翠山跟著又去見俞岱岩。師兄弟相見,自有一番悲喜。


    第十迴


    百歲壽宴摧肝腸


    過了數日,已是四月初八。張三豐心想明日是自己的百歲大壽,徒兒們必有一番熱鬧,雖俞岱岩殘廢、張翠山失蹤,未免美中不足,但一生能享百歲遐齡,也算難得,同時閉關參究的一門“太極功”也已深明精奧,從此武當一派定可在武林中大放異采,當不輸於天竺達摩東傳的少林派武功。這天清晨,他便開關出來。


    一聲清嘯,衣袖略振,兩扇板門便呀的一聲開了。張三豐第一眼見到的不是旁人,竟是十年來思念不已的張翠山。


    他一搓眼睛,還道是看錯了。張翠山已撲在他懷裏,聲音嗚咽,連叫:“師父!”心情激蕩下竟忘了跪拜。宋遠橋等五人齊聲歡叫:“師父大喜,五弟迴來了!”


    張三豐活了一百歲,修煉了八十幾年,胸懷空明,早已不縈萬物,但和這七個弟子情若父子,陡然間見到張翠山,忍不住緊緊摟著他,歡喜得流下淚來。


    眾弟子服侍師父梳洗盥沐,換過衣巾。張翠山不敢便稟告煩惱之事,隻說些冰火島的奇情異物。張三豐聽他說已經娶妻,更是歡喜,道:“你媳婦呢?快叫她來見我。”


    張翠山雙膝跪地,說道:“師父,弟子大膽,娶妻之時,沒能稟明你老人家。”張三豐捋須笑道:“你在冰火島上十年不能迴來,難道便等上十年,待稟明了我再娶麽?笑話,笑話!快起來,不用告罪,張三豐那有這等迂腐不通的弟子?”張翠山長跪不起,道:“可是弟子的媳婦來曆不正。她……她是天鷹教殷教主的女兒。”


    張三豐仍捋須一笑,說道:“那有什麽幹係?隻要媳婦兒人品不錯,也就是了,便算她人品不好,到得咱們山上,難道不能潛移默化於她麽?天鷹教又怎樣了?翠山,為人第一不可胸襟太窄,千萬別自居名門正派,把旁人都瞧得小了。這正邪兩字,原本難分。正派弟子倘若心術不正,便是邪徒;邪派中人隻要一心向善,便是正人君子。”


    張翠山大喜,想不到自己耽了十年的心事,師父隻輕輕兩句話便揭了過去,滿臉笑容,站起身來,忙去伴同殷素素來拜見師父。張三豐見到殷素素後很是歡喜,慰勉了幾句。殷素素請了安,告退迴房。


    張三豐對張翠山道:“你那嶽父殷教主我跟他神交已久,很佩服他武功了得,是個慷慨磊落的奇男子,他雖性子偏激,行事乖僻些,可不是卑鄙小人。咱們很可交交這個朋友。”宋遠橋等均想:“師父對五弟果然厚愛,愛屋及烏,連他嶽父這等大魔頭,居然也肯下交。”正說到此處,一名道僮進來報道:“天鷹教殷教主派人送禮來給張五師叔!”


    張三豐笑道:“嶽父送贄禮來啦,翠山,你去迎接賓客罷!”張翠山應道:“是!”


    殷梨亭道:“我跟五哥一起去。”張鬆溪笑道:“又不是金鞭紀老英雄送禮來,要你忙什麽?”殷梨亭臉上一紅,還是跟了張翠山出去。


    隻見大廳上站著兩個中年漢子,羅帽直身,穿的是家人服色,見到張翠山出來,一齊走上幾步,跪拜下去,說道:“姑爺安好,小人殷無福、殷無祿叩見。還有個兄弟殷無壽,要小人等一並向姑爺請安。”張翠山還了一揖,說道:“管家請起。”心想:“這兩個家人的名字好生奇怪,凡是仆役家人,取的名字總是‘平安、吉慶、福祿壽喜’之類,怎地他二人卻叫作‘無福、無祿’,而且還有個‘無壽’?”但見那殷無福臉上有一條極長的刀疤,自右邊額角一直斜下,掠過鼻尖,直至左邊嘴角方止。那殷無祿卻是滿臉麻皮。兩人相貌都甚醜陋,都是四五十歲年紀。


    張翠山道:“嶽父大人、嶽母大人安好。我待得稍作屏擋,便要和你家小姐同來拜見尊親,不料嶽父母反先存問,卻如何敢當?兩位遠來辛苦。請坐了喝杯茶。”


    殷無福和殷無祿卻不敢坐,恭恭敬敬的呈上禮單,說道:“我家老爺太太說些許薄禮,請姑爺笑納。”


    張翠山道:“多謝!”打開禮單一看,不禁嚇了一跳,隻見十餘張泥金箋上,一共寫了二百款禮品,第一款是“碧玉獅子成雙”,第二款是“翡翠鳳凰成雙”,無數珠寶之後,是“特品紫狼毫百枝”、“貢品唐墨四十錠”、“宣和桑紙百刀”、“極品端硯八方”。那天鷹教教主打聽到這位嬌客善於書法,竟送了大批極名貴的筆墨紙硯,其餘衣履冠帶、服飾器用,無不具備。殷無福轉身出去,領了十名腳夫進來,每人都挑了一副擔子,擺在廳側。


    張翠山心下躊躇:“我自幼清貧,山居簡樸,這些珍物要來何用?可是嶽父遠道厚賜,倘若不受,未免不恭。”隻得稱謝受下,說道:“你家小姐旅途勞頓,略染小恙。兩位管家請在山上多住幾日,再行相見。”殷無福道:“老爺太太很記掛小姐,叮囑即日迴報。若不過於勞累小姐,小人想叩見小姐一麵,即行迴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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