俞蓮舟和張翠山夫婦大驚,齊聲唿喊,發足追趕。俞蓮舟兩個起落,已奔到馬後,左手拍出一掌,身隨掌起,按到了那元兵後心。那元兵竟不迴頭,倏地反擊一掌。波的一聲響,雙掌相交,俞蓮舟隻覺對方掌力猶如排山倒海相似,一股極陰寒的內力衝將過來,霎時間全身寒冷透骨,身子晃了幾下,倒退了三步。


    那元兵的坐騎也吃不住俞蓮舟這一掌的震力,前足突然跪地。那元兵抱著無忌,順勢前躍,已縱出丈餘,展開輕身功夫,頃刻間奔出了十餘丈。


    張翠山跟著追到,見二哥臉色蒼白,受傷竟然不輕,急忙扶住。


    殷素素心係愛子,沒命的追趕,但那元兵輕身功夫極高,越追越遠,到後來隻見遠處大道上一個黑點,轉了一個彎,再也瞧不到了。殷素素怎肯死心,隻是疾追。她不再想到這元兵既能掌傷俞蓮舟,自己便算追上了,也決非他敵手,心中隻一個念頭:“便性命不保,也要奪迴無忌。”


    俞蓮舟低聲道:“快叫弟妹迴來,從長……從長計議。”張翠山挺起長矛,刺死了身前的兩名元兵,問道:“傷得怎樣?”俞蓮舟道:“不礙事,先……先將弟妹叫迴來要緊。”張翠山生怕剩下來的元兵之中尚有好手在內,自己一走開,他們便過來向俞蓮舟下手,當下四下裏追逐,一個個的盡數搠死,這才拉過一匹馬來,上馬向西追去。


    趕出數裏,隻見殷素素兀自狂奔,但腳步蹣跚,顯已筋疲力盡。張翠山俯身將她抱上馬鞍。殷素素手指前麵,哭道:“不見了,追不到啦,追不到啦。”雙眼一翻,暈了過去。張翠山終是掛念俞蓮舟的安危,心道:“該當先顧二哥,再顧無忌。”勒轉馬頭,奔了迴來,見俞蓮舟正閉目打坐,調勻氣息。


    過了一會,殷素素悠悠醒轉,叫道:“無忌,無忌!”俞蓮舟慘白的臉色也漸轉紅潤,睜開眼來,低聲道:“好厲害的掌力!”張翠山聽師兄開口說話,知道性命已然無礙,這才放心,但仍不敢跟他言語。俞蓮舟緩緩站起,低聲問道:“無影無蹤了罷?”殷素素哭道:“二伯,怎……怎麽是好?”俞蓮舟道:“你放心,無忌沒事。這人武功高得很,決不會傷害小孩。”殷素素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他擄了無忌去啦。”


    俞蓮舟點了點頭,左手扶著張翠山肩頭,閉目沉思,隔了好一會,睜眼說道:“我想不出那人是何門派,咱們上山去問師父。”殷素素大急,說道:“二伯,怎生想個法兒,先奪迴無忌。那人是何門派,不妨日後再問。”俞蓮舟搖了搖頭。


    張翠山道:“素素,眼下二哥身受重傷,那人武功又如此高強,咱們便尋到了他,也無可奈何。”殷素素急道:“難道便……便罷了不成?”張翠山道:“不用咱們去尋他,他自會來尋咱們。”


    殷素素原甚聰明,隻因愛子遭擄這才驚惶失措,這時一怔之下,已然明白。那元兵武功如此了得,連俞蓮舟也給他一掌震傷,自然是假扮的。他打傷俞蓮舟後,再要取他夫婦二人性命絕非難事,但隻將無忌擄去,用意自在逼問謝遜下落。當時張翠山長矛隨手一撞,那人便假裝昏暈,其時三人誰也沒留心他的身形相貌,此刻迴想,那人依稀似是滿腮虯髯,和尋常元兵也沒甚分別。


    張翠山將師兄抱上馬背,自己拉著馬韁,三騎馬緩緩而行。到了安陸,找一家小客店歇了。張翠山吩咐店夥送來飯菜後,就此閉門不出,生怕遇上元兵,又生事端。


    他三人在途中殺死這十餘名元兵後,料知大隊元兵過得數日便會來大舉殘殺劫掠,報複泄忿,附近百姓不知將有多少遭殃。但當時遇上這等不平之事,在勢又不能袖手不顧。這正是亡國之慘,莽莽神州,人人均在劫難之中。


    俞蓮舟潛運內力,在周身穴道流轉療傷。張翠山坐在一旁守護。殷素素倚在椅上,卻又怎睡得著?到得中夜,俞蓮舟站起身來,在室中緩緩走了三轉,舒展筋骨,說道:“五弟,我一生之中,除了恩師之外,從未遇到過如此高手。”


    殷素素終是記掛愛兒,說道:“他擄去無忌,定是要逼問義兄的下落,不知無忌肯不肯說。”張翠山昂然道:“無忌倘若說了出來,還能是我們的孩兒麽?”殷素素道:“對!他一定不會說的。”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。張翠山忙問:“怎麽啦?”殷素素哽咽道:“無忌不說,那惡賊……那惡賊定會逼他打他,說不定還會用……用毒刑。”


    俞蓮舟歎了口氣。張翠山道:“玉不琢,不成器,讓這孩子經曆些艱難困苦,未必沒好處。”他話是這麽說,但想到愛子此時不免宛轉呻吟,正在忍受極大痛楚,又不勝悲憤憐惜。然而若他這時正平平安安的睡著,那定已說出了謝遜的下落,如此忘恩負義,卻比挨受毒刑又壞得多。張翠山心想:“寧可他即刻死了,也勝於做無義小人。”轉眼望了妻子一眼,見她目光中流露出哀苦乞憐的神色,驀地一驚:“那惡賊倘若趕來,以無忌的性命相脅,說不定素素便要屈服。”問道:“二哥,你好些了麽?”


    他師兄弟自幼同門學藝,一句話一個眼色之間,往往便可心意相通。俞蓮舟一瞧他夫婦二人的神色,已明白張翠山用意,說道:“好,咱們連夜趕路。”


    三人乘黑繞道,盡揀荒僻小路而行。三人最害怕的,倒不是那人追來下手殺了自己,而是怕他在自己眼前,將諸般慘酷手段加於無忌之身。


    如此朝宿宵行,差幸一路無事。但殷素素心懸愛子,山中夜騎,又受了風露,忽然生起病來。張翠山雇了兩輛騾車,讓俞蓮舟和殷素素分別乘坐,自己騎馬在旁衛護。這日過了襄陽,到太平店鎮上一家客店投宿。


    張翠山安頓好了師兄,正要迴自己房去,忽然一條漢子掀開門簾,闖進房來。這漢子身穿青布短衫褲,手提馬鞭,打扮似是個趕腳的車夫。他向俞張二人瞪了一眼,冷笑一聲,轉身便走。張翠山知他不懷好意,心下惱他無禮,眼見那漢子摔下的門簾蕩向身前,左手抓住門簾,暗運內勁,向外送出。門簾的下擺飛了起來,啪的一聲,結結實實打在他背心。


    那漢子身子一晃,跌了個狗吃屎,爬起身來,喝道:“武當派的小賊,死到臨頭,還敢逞兇!”口中這般說,腳下卻不敢有絲毫停留,逕往外走,但腳步踉蹌,適才吃門簾這麽一擊,受創竟然不輕。


    俞蓮舟瞧在眼裏,並不說話。到得傍晚,張翠山道:“二哥,咱們動身罷!”俞蓮舟道:“不,今晚不走,明天一早再走。”張翠山微一轉念,已明白了他心意,登時豪氣勃發,說道:“不錯!此處離本山已不過兩天路程。咱師兄弟再不濟,也不能墮了師門威風。在武當山腳下,兀自朝宿晚行的趕路避人,那算什麽話?”


    俞蓮舟微笑道:“反正行藏已露,且瞧瞧武當派的弟子如何死到臨頭。”


    兩人一齊走到張翠山房中,並肩坐在炕上,閉目打坐。這一晚紙窗之外,屋頂之上,總有七八人來來去去的窺伺,但再也不敢進房滋擾了。殷素素昏昏沉沉的睡著。俞張二人也不去理會屋外敵人。次日用過早飯後動身。俞蓮舟坐在騾車之中,叫車夫去了車廂的四壁,四邊空蕩蕩地,便於觀看。


    隻走出太平店鎮甸數裏,便有三乘馬自東追了上來,跟在騾車之後,相距十餘丈,不即不離的躡著。再走數裏,見前麵四名騎者候在道旁,待俞蓮舟一行過去,四乘馬便跟在後麵。數裏之後,又有四乘馬加入,前後已共有十一人。趕車的驚慌起來,悄聲對張翠山道:“客官,這些人路道不正,遮莫是強人?須得小心在意。”張翠山點了點頭。


    在中午打尖之處,又多了六人。這些人打扮各不相同,有的衣飾富麗,有的卻似販夫走卒,但人人身上均帶兵刃。一幹人隻聲不出,聽不出口音,但大都身材瘦小、膚色黝黑,似乎來自南方。到得午後,已增到二十一人。有幾個大膽的縱馬逼近,到距騾車兩三丈處這才勒馬不前。俞蓮舟在車中隻管閉目養神,正眼也不瞧他們一下。


    傍晚時分,迎麵兩乘馬奔了下來。當先乘者是個長須老者,空著雙手。第二騎的乘者卻是個豔裝少婦,左手提著一對雙刀。兩騎馬停在大道正中,擋住了去路。


    張翠山強抑怒氣,在馬背上抱拳說道:“武當山俞二、張五這廂有禮,請問老爺子尊姓大名。”那老者皮笑肉不笑的說道:“金毛獅王謝遜在那裏?你隻須說了出來,我們決不跟武當弟子為難。”張翠山道:“此事在下不敢作主,須得先向師尊請示。”


    那老者道:“俞二受傷,張五落單。你孤身一人,不是我們這許多人的敵手。”說著伸手腰間,取出一對判官筆來,判官筆的筆尖鑄作蛇頭之形。


    張翠山外號“銀鉤鐵劃”,右手使判官筆,於武林中使判官筆的點穴名家無一不知,一見這對蛇頭雙筆,心中一凜。他當年曾聽師父說過,高麗有一派使判官筆的,筆頭鑄作蛇形,其招數和點穴手法跟中土大不相同,大抵是取毒蛇的陰柔毒辣之性,招術滑溜狠惡,這一派叫做“青龍派”,派中出名的高手隻記得姓泉,名字叫什麽卻連師父也不知道,於是抱拳說道:“前輩是高麗青龍派的麽?不知跟泉老爺子如何稱唿?”


    那老者微微一驚,心想:“瞧你也不過三十來歲年紀,卻恁地見識廣博,竟知道我來曆。”這老者便是高麗青龍派的掌門人,名叫泉建男,是嶺南“三江幫”幫主卑詞厚禮的從高麗聘請而來。他到中土未久,從未出過手,想不到一露麵便給張翠山識破,蛇頭雙筆一擺,說道:“老夫便是泉建男。”


    張翠山道:“高麗青龍派跟中土武林向無交往,不知武當派如何得罪了泉老英雄,還請明示。”泉建男道:“老夫跟閣下無冤無仇,我們高麗人也知中原有個武當派,武當七俠是行俠仗義的好男子。老夫隻想請問:金毛獅王謝遜躲在那裏?”


    他這番話雖不算無禮,但詞鋒咄咄逼人,同時判官筆這麽一擺,跟在騾車之後的人眾便四下分散,團團圍上,顯是若不明言謝遜的下落,便隻有動武一途。


    張翠山道:“倘若在下不願說呢?”泉建男道:“張五俠武藝了得,我們人數雖多,自量也留你不住。但俞二俠身上負傷,尊夫人正在病中,我們有此良機,隻好乘人之危,想把兩位留下。張五俠自己就請便罷。”他說中國話咬字不準,聲音尖銳,聽來加倍刺耳。


    張翠山聽他說得這般無恥,“乘人之危”四個字自己先說了出來,說道:“好,既是如此,在下便領教領教高麗武學的高招。倘若泉老英雄讓得在下一招半式,那便如何?”泉建男笑道:“如果我輸了,大夥兒便一擁而上,我們可不講究什麽單打獨鬥那一套。倘若武當派人多,你們也可倚多為勝啊。從前中國隋煬帝、唐太宗、唐高宗侵我高麗,那一次不是以數十萬大軍攻我數萬兵馬?自來相鬥,總是人多的占便宜。”


    張翠山心知今日之事多說無益,若能將他擒住作為要脅,當可逼得他手下人眾不敢侵犯二哥和素素,於是身形一起,輕飄飄的落下馬背,左足著地,左手已握住爛銀虎頭鉤,右手握著镔鐵判官筆,說道:“你是客人,請進招罷!”他原來的判官筆十年前失落於大海之中,現下手中這枝筆在兵器鋪中新購未久,尺寸份量雖不甚就手,卻也可將就用得。


    泉建男也躍下馬來,雙筆互擊,錚的一聲,右筆虛點,左筆尚未遞出,身子已繞到張翠山側方。張翠山尋思:“今日我是為義兄的安危而戰,素素跟我夫婦一體,她和義兄也有金蘭之誼,為他喪命,那也罷了。但二哥跟義兄並不相識,若為了義兄而讓二哥蒙受恥辱,那可萬萬不該。”見泉建男右手蛇頭筆點到,伸鉤一格,手上隻使了二成力。鉤筆相交,他身子微微一晃。


    泉建男大喜,心想:“三江幫那批人把武當七俠吹上了天去,卻也不過如此。想是中原武人要麵子,將本國人士說得加倍厲害些。”左手筆跟著三招遞出。張翠山左支右絀,勉力擋架,便還得一鉤一筆,也虛軟乏勁。泉建男心想今日將武當七俠中的張五俠收拾下來,這番來到中土可說一戰成名,當下雙筆飛舞,招招向張翠山的要害點去。


    張翠山將門戶守得極為嚴密,凝神細看對方招數,但見他出招輕靈,筆上頗具韌力,所點穴道偏重下三路及背心,和中土各派點穴名手的武功果然大不相同。再鬥一陣,見他左手判官筆所點,都是背心自“靈台穴”以下的各穴,自靈台、至陽、筋縮、中樞、脊中、懸樞、命門、陽關、腰俞、以至尾閭骨處的長強穴;右手判官筆所點,則是腰腿上各穴,自五樞、維道、環跳、風市、中瀆以至小腿上的陽陵穴。張翠山心下了然,他左手筆專點“督脈諸穴”,右手筆專點“足少陽膽經諸穴”,看似繁複,其實大有理路可尋,暗想:“當年師父曾說,高麗青龍派的點穴功夫專走偏門,雖然狠辣,並不足畏。今日一見,果是如此。”他一摸清對方招式,銀鉤鐵筆雖上下揮舞,其實裝模作樣,隻須護住督脈諸穴及足少陽膽經諸穴,其餘身上穴道,不必理會。


    泉建男愈鬥精神愈長,大聲吆喝,威風凜凜。張翠山心道:“憑著這點兒武功,居然也到武當山腳下來撒野!”突然間左手銀鉤使招“龍”字訣中的一鉤,嗤的一響,鉤中了泉建男右腿的風市穴。泉建男“啊”的一聲,右腿跪地。張翠山右手筆電光石火般連連顫動,自他靈台穴一路順勢直下,使的是“鋒”字訣中最後一筆的一直,便如書法中的顫筆,至陽、筋縮、中樞、脊中、懸樞、命門……直至長強,在他“督脈”的每一處穴道上都點了一下。

章節目錄

閱讀記錄

金庸作品集(簡體新版)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,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金庸的小說進行宣傳。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金庸並收藏金庸作品集(簡體新版)最新章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