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翠山一等天鷹教眾人離船,忙問:“二哥,三哥的傷勢後來怎樣?他……痊可了罷?”俞蓮舟“嗯”的一聲,良久不答。張翠山甚是焦急,目不轉睛的望著他,心頭湧起一陣不祥之感,生怕他說出一個“死”字來。


    俞蓮舟緩緩的道:“三弟沒死,不過跟死也差不了多少。他終身殘廢,手足不能移動。俞岱岩俞三俠,嘿嘿,江湖上算是沒這號人物了。”


    張翠山聽到三哥沒死,心頭一喜,但想到一位英風俠骨的師哥竟落得如此下場,忍不住潸然下淚,哽咽著問道:“害他的人是誰?可查出來了麽?”


    俞蓮舟不答,一轉頭,突然間兩道閃電般的目光照在殷素素臉上,森然道:“殷姑娘,你可知害我俞三弟的人是誰?”殷素素禁不住身子輕輕一顫,說道:“聽說俞三俠的手足筋骨,是給人用少林派的金剛指力所斷。”俞蓮舟道:“不錯。你不知是誰麽?”殷素素搖了搖頭,道:“不知道。”俞蓮舟不再理她,說道:“五弟,少林派說你殺死臨安府龍門鏢局老小,又殺死了好幾名少林僧人。此事是真是假?”


    張翠山道:“這個……”殷素素插口道:“這不關他事,都是我殺的。”


    俞蓮舟望了她一眼,目光中流露出極度痛恨的神色,但這目光一閃即隱,臉上隨即迴複平和,說道:“我原知五弟決不會胡亂殺人。為了這事,少林派曾三次遣人上武當山來理論,但五弟突然失蹤,武林中盡皆知聞,這迴事就此沒了對證。我們說少林派害了三弟,少林派說五弟殺了他們數十條人命。好在少林派掌門空聞方丈老成持重,顧全大體,又尊敬恩師,竭力約束門下弟子,不許擅自生事,十年來才沒釀成大禍。”


    殷素素道:“都怪我年輕時作事不知輕重好歹,現下我也好生後悔。但人也殺了,咱們給他來個死賴到底,決不認帳便了。”


    俞蓮舟臉露詫異之色,向張翠山瞧了一眼,心想這樣的女子你怎能娶她為妻。


    殷素素見他一直對自己冷冷的,口中也隻稱“殷姑娘”不稱“弟媳”,心下早已有氣,說道:“一人作事一身當。這事我決不連累你武當派,讓少林派來找我天鷹教便了。”


    俞蓮舟板起了臉,朗聲說道:“江湖之上,事事抬不過一個‘理’字,別說少林派是當世武林中第一大派,便是無拳無勇的孤兒寡婦,咱們也當憑理處事,不能濫殺無辜,恃強淩弱!”


    若在十年之前,俞蓮舟這番義正辭嚴的教訓,早令殷素素老羞成怒,拔劍相向,這時她隻聽得張翠山恭恭敬敬的道:“二哥教訓的是。”暗想:“我才不聽你這一套仁義道德呢。但若我衝撞於你,倒令張郎難於做人,我且讓你一步便了。”便攜了無忌的手,走向艙外,說道:“無忌,我帶你去瞧瞧這艘大船,你從來沒見過船,是不?”


    張翠山待妻子走出船艙,說道:“二哥,這十年之中,我……”俞蓮舟左手一擺,說道:“五弟,你我肝膽相照,情逾骨肉,便有天大的禍事,二哥也跟你生死與共。你夫妻之事,暫且不必跟我說,迴到山上,聽候師父示下便了。師父倘若責怪,咱們七兄弟一齊跪地苦求,你孩子都這般大了,難道師父還會硬要你夫妻父子生生分離?”張翠山大喜,說道:“多謝二哥。”


    俞蓮舟外剛內熱,在武當七俠之中最不苟言笑,幾個小師弟對他甚是敬畏,比怕大師兄宋遠橋還厲害得多。其實他於師兄弟上情誼極重,張翠山忽然失蹤,他暗中傷心欲狂,麵子上卻忽忽行若無事,今日師兄弟重逢,實是他生平第一件喜事,但還是疾言厲色,將殷素素教訓了一頓,直到此刻師兄弟單獨相對,方始稍露真情。他最放心不下的,是殷素素殺傷了這許多少林弟子,此事決難善罷,他心中早打定主意,寧可自己性命不在,也要保護師弟一家平安周全。


    張翠山又問:“二哥,咱們跟天鷹教大起爭端,可也是為了小弟夫婦麽?此事小弟實在太過不安。”俞蓮舟不答,卻問:“王盤山之會,到底如何?”


    張翠山於是述說如何夜闖龍門鏢局、如何識得殷素素、如何偕赴王盤山參與天鷹教揚刀立威,直說至金毛獅王謝遜如何大施屠戮、奪得屠龍寶刀、逼迫二人同舟出海。


    俞蓮舟聽完這番話後,又詢明昆侖派高則成和蔣立濤二人之事,沉吟半晌,才道:“原來如此。倘若你終於不歸,不知這中間的隱秘到何日方能揭開。”張翠山道:“是啊,我義兄……嗯,二哥,那謝遜其實並非怙惡不悛之輩,他所以如此,實是生平一件大慘事逼成,此刻我已和他義結金蘭。”俞蓮舟點了點頭,心想:“這又是一件棘手之極的事。”


    張翠山續道:“我義兄一吼之威,將王盤山上眾人盡數震得神智失常,他說這等人即使不死,也都成了白癡,那麽他得到屠龍刀的秘密,便不會泄漏了。”


    俞蓮舟道:“這謝遜行事狠毒,但確也是個奇男子,不過他百密一疏,終於忘了一個人。”張翠山道:“誰啊?”俞蓮舟道:“白龜壽。”


    張翠山道:“天鷹教的玄武壇壇主?”俞蓮舟道:“正是。依你所說,當日王盤山島上群豪之中,除謝遜之外,以白龜壽的內功最為深厚。他給謝遜的酒箭一衝,暈死了過去,後來謝遜作獅子吼,白龜壽倘若好端端地,隻怕也抵不住他的一吼……”


    張翠山一拍大腿,道:“是了,其時白龜壽暈在地下未醒,聽不到吼聲,反保得神智清醒。我義兄雖心思細密,卻也沒想到此節。”


    俞蓮舟歎了口氣,道:“從王盤山上生還而神智不失的,隻白龜壽一人。昆侖派的內功有獨到之處,但高蔣二人功力尚淺,自此癡癡呆呆,成了廢人。旁人問他二人,到底是誰害得他們這個樣子,蔣立濤隻搖頭不答,高則成卻自始至終說著一個人的名字:殷素素。”他頓了一頓,又道:“這時我方明白,原來他是心中念念不忘弟妹。哼,下次西華子再出言不遜,瞧我怎生對付他。他昆侖弟子行止不謹,還來怪責人家。”


    張翠山道:“白龜壽既神智不失,他該明白一切原委啊。”俞蓮舟道:“可他就偏不肯說。你道為什麽?”張翠山略加尋思,已然明白,說道:“是了,天鷹教想去搶奪屠龍寶刀,不肯吐露這獨有的訊息,因此始終推說不知。”俞蓮舟道:“今日武林中的大紛爭便是為此而起。昆侖派說殷素素害了高蔣二人,我師兄弟也都道你已遭了天鷹教毒手。”


    張翠山道:“小弟前赴王盤山之事,是白龜壽說的麽?”俞蓮舟道:“不,他什麽也不肯說。我和四弟、六弟同到王盤山踏勘,見到你用鐵筆寫在山壁上的那二十四個大字,才知你也參與了天鷹教的‘揚刀立威之會’。我們三人在島上找不到你的下落,自是去找白龜壽詢問。他言語不遜,動起手來,給我打了一掌。不久昆侖派也有人找上門去,卻吃了個大虧,讓天鷹教殺了兩人。十年來雙方的仇怨竟愈結愈深。”


    張翠山甚是歉仄,說道:“為了小弟夫婦,竟讓各門派弟子無辜遭難,我心中如何能安?小弟稟明師尊之後,當分赴各門派解釋誤會,領受罪責。”


    俞蓮舟歎了口氣道:“這是陰錯陽差,原也怪不得你。那日師父派我和七弟趕赴臨安,保護龍門鏢局,但行至江西上饒,遇上了一件大不平事,我二人沒法不出手,耽擱了幾日,救了十餘個無辜之人的性命,待得趕到臨安,龍門鏢局的案子已然發了。本來嘛,倘若單是為了你夫婦二人,也隻昆侖、武當兩派和天鷹教之間的糾葛,但天鷹教為了要奪屠龍刀,始終不提謝遜名字,於是巨鯨幫、海沙派、神拳門這些幫會門派,都把幫主和掌門人的血海深仇一齊算在天鷹教頭上。天鷹一教,成為江湖上眾矢之的。”


    張翠山歎道:“其實那屠龍刀有什麽了不起,我嶽父何苦如此代人受過?”


    俞蓮舟道:“我從未和令嶽會過麵,但他統領天鷹教獨抗群雄,硬撐了十年,這份魄力氣概,所有與他為敵之人,也都不禁欽服。”


    張翠山道:“少林、峨嵋、崆峒等門派,並未參與王盤山之會啊,怎地也跟天鷹教結了怨仇?”俞蓮舟道:“此事卻是因你義兄謝遜而起了。天鷹教為了想得那屠龍刀,接二連三的派遣海船,遍訪各處海島,找尋謝遜的下落。須知紙包不住火,白龜壽的口再密,消息還是泄漏了出來。你這義兄曾冒了‘混元霹靂手成昆’之名,在大江南北做過三十幾件大案,各門各派成名人物死在他手下的不計其數,此事你可知麽?”


    張翠山黯然點頭,低聲道:“人家終於知道是他幹的了。”俞蓮舟道:“他每做一件案子,便在牆上大書‘殺人者混元霹靂手成昆也’,其時我們奉了師命,曾一同下山查訪,當時誰也不知真兇是誰,那成昆也始終不曾露麵。後來消息終於漏出,天鷹教得知謝遜的下落,各門各派中深於智謀之人便連帶想起,那謝遜本是成昆的唯一傳人,又知他師徒不知何故失和,翻臉成仇,然則冒成昆之名殺人的,多半便是謝遜了。你想謝遜害過多少人,牽連何等廣大?連少林派的空見大師也死在他拳下,你想想有多少人欲得他而甘心?”


    張翠山神色慘然,說道:“我義兄雖已改過遷善,但雙手染滿了這許多鮮血……唉,二哥,我心亂如麻,不知如何是好。”


    俞蓮舟道:“咱們師兄弟為了你而找天鷹教,昆侖派為了高蔣二人而找天鷹教,巨鯨幫他們為了幫主慘死而找天鷹教,更有以少林派為首的許多白道黑道人物,為了逼問謝遜的蹤跡而找天鷹教。這些年來,雙方大戰過五場,小戰不計其數。雖然天鷹教每一次大戰均落下風,但你嶽父居然在群雄圍攻之下苦撐不倒,實在算得是位人傑。當然,少林、武當、峨嵋等名門正派,以事情真相未曾明白,中間隱晦難解之處甚多,看來天鷹教並非真正的罪魁禍首,是以處處為對方留下餘地,但一般江湖人物卻出手決不客氣。這一次我們得到訊息,天鷹教天市堂李堂主乘船出海找尋謝遜,我們便暗中跟了下來,隻盼能查到一些蛛絲馬跡。那知李堂主瞧出情形不對,硬不許我們跟隨,昆侖派便跟他們動起手來。倘若你夫婦的木筏不在此時出現,雙方又得損折不少好手了。”


    張翠山默然,細細打量師哥,見他兩鬢斑白,額頭亦添了不少皺紋,說道:“二哥,這十年之中,你可辛苦啦。我百死餘生,終於能見你一麵,我……我……”


    俞蓮舟見他眼眶濕潤,說道:“武當七俠重行聚首,正是天大喜事。自從三弟受傷,你又失蹤,江湖上改稱我們為‘武當五俠’,嘿嘿,今日起七俠重振聲威……”但想到俞岱岩手足殘廢,七俠之數雖齊,然而要像往昔一般,師兄弟七人聯袂行俠江湖,終究是再也不能的了,不禁淒愴心酸。


    海舟南行十數日,到了長江口上,一行人改乘江船,溯江西上。


    張翠山夫婦換下了襤褸的皮毛衣衫,兩人宛似瑤台雙璧,風采不減當年。無忌穿上了新衫新褲,頭上用紅頭繩紮了兩根小辮子,甚是活潑可愛。


    俞蓮舟潛心武學,無妻無子,對無忌甚為喜愛,隻他生性嚴峻,沉默寡言,神色間卻冷冷的。無忌心知這位冷口冷麵的師伯其實對己極好,一有空閑,便纏著師伯問東問西。他生於荒島,陸地上的事物什麽也沒見過,看來事事透著新鮮。俞蓮舟竟不感厭煩,常抱著他坐在船頭,觀看江上風景。無忌問上十句八句,他便短短的迴答一句。


    這一日江船到了安徽銅陵的銅官山腳下,天色向晚,江船泊在一個小市鎮旁。船家上岸去買肉沽酒。俞蓮舟和張翠山夫婦在艙中煮茶閑談。


    無忌獨自在船頭玩耍,見碼頭旁有個年老的乞丐坐在地下玩蛇,頸中盤了一條青蛇,手中舞弄著一條黑身白點的大蛇。那條黑蛇忽兒盤到了他頭上,一忽兒橫背而過,甚是靈動。無忌在冰火島上從來沒見過蛇,看得甚是有趣。那老丐見到了他,向他笑了笑,手指一彈,那黑蛇突然躍起,在空中打了個筋鬥,落下時在他胸口盤了幾圈。無忌大奇,目不轉睛的瞧著。那老丐向他招了招手,做了幾個手勢,示意他走上岸去,還有好戲法變給他看。


    無忌當即從跳板走上岸去。那老丐從背上取下一個布囊,張開了袋口,笑道:“裏麵還有好玩的東西,你來瞧瞧。”無忌道:“什麽東西?”那老丐道:“挺有趣的,你一看便知道了。”無忌探頭過去,往囊中瞧去,但黑黝黝的看不見什麽。他又移近一些,想瞧個明白,那老丐突然雙手一翻,將布袋套上了他的腦袋。無忌“啊”的一聲叫,嘴巴已給那老丐隔袋按住,跟著身子也給提了起來。


    他這一聲從布袋之中唿出,聲音低微,但俞蓮舟和張翠山已然聽見。兩人雖在艙中,相隔甚遠,已察覺唿聲不對,同時奔到船頭,見無忌已遭那老丐擒住。


    兩人正要飛身躍上岸去,那老丐厲聲喝道:“要保住孩子性命,便不許動。”說著撕破無忌背上衣服,將黑蛇之口對準他背心皮肉。


    這時殷素素也已奔到船頭,見愛兒遭擒,急怒攻心,便欲發射銀針。俞蓮舟雙手一攔,喝道:“使不得!”他認得這黑蛇叫“漆裏星”,乃著名毒蛇,身子越黑,毒性愈烈。這黑蛇身子黑得發亮,身上白點也閃閃發光,張開大口,露出四根獠牙,對準著無忌背上的細皮白肉,這一口咬了下去,無忌頃刻間便即斃命,縱使擊斃那老丐,獲得解藥,未必能及時解救。俞蓮舟不動聲色,問道:“尊駕跟這小小孩童為難,想幹什麽?”


    那老丐道:“你命船家起錨開船,離岸五六丈,我再跟你說話。”俞蓮舟知他怕自己突然躍上岸去,明知船一離岸,救人更加不易,但無忌在他挾製之下,隻得先答允了再說,便握住錨煉,手臂微微一震,一隻五十來斤的鐵錨應手而起,從水中飛了上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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