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大病一場之後,苦練武功,三年後找我師父報仇。但我跟他功夫實在相差太遠,所謂報仇,徒然自取其辱,可是這一十三條人命的血仇,如何能便此罷休?於是我遍訪名師,廢寢忘食的用功,這番苦功,總算也有著落,五年之間,我自覺功夫大進,又去找我師父。那知我功夫強了,他仍比我強得很多,第二次報仇還是落得個重傷下場。”


    “我養好傷不久,便得了一本‘七傷拳’拳譜,這路拳法威力實非尋常。於是我潛心專練‘七傷拳’的內勁,兩年後拳技大成,自忖已可和天下第一流高手比肩。我師父若非另有奇遇,決不能再是我敵手。不料第三次上門去時,卻已找不到他的所在。我在江湖上到處打聽,始終訪查不到,想是他為了避禍,隱居於窮鄉僻壤,大地茫茫,卻到何處去尋?我憤激之下,便到處做案,殺人放火,無所不為。每做一件案子,便在牆上留下了我師父的姓名。”


    張翠山和殷素素一齊“啊”了一聲。謝遜道:“你們知道我師父是誰了罷?”殷素素點頭道:“嗯!你是‘混元霹靂手’成昆的弟子。”


    原來數年前武林中突生軒然大波,自遼東以至嶺南,半年之間接連發生了三十餘件大案,許多成名豪傑突然不明不白的遭害,而兇手必定留下“混元霹靂手成昆”的名字。遭害之人不是一派掌門,便是交遊極廣的老英雄,每一件案子都牽連人數甚眾。隻要這樣一件案子,武林中便要到處轟傳,何況接連三十餘件。當時武當七俠曾奉師命下山查詢,竟查不到半點頭緒。眾人均知這是有人故意嫁禍於成昆。“混元霹靂手”成昆武功甚高,向來潔身自愛,聲名甚佳,被害者又有好幾個是他的知交好友,這些案子決不是他做的。但要查知兇手是誰,自非著落在他身上不可,可是他忽然無影無蹤,音訊杳然。紛擾多時,三十餘件大案也隻有不了了之。雖然想報仇雪恨的人成百成千,可是不知兇手是誰,人人也都隻有徒唿負負。若非謝遜今日自己吐露真相,張翠山怎猜得到其中原委。


    謝遜道:“我冒成昆之名做案,是要逼得他挺身而出,便算他始終龜縮,武林中千百人到處查訪,總比我一人之力強得多啊。”殷素素道:“此計不錯,隻不過這許多人無辜傷在你手下,在陰世間也是胡塗鬼,未免可憐!”


    謝遜道:“難道我父母妻兒給成昆害死,便不是無辜麽?便不可憐麽?我看你從前倒也磊落爽快,嫁了五弟九年,卻學得這般婆婆媽媽起來。”殷素素向丈夫望了一眼,微微一笑,說道:“大哥,這些案子倏然而起,倏然而止,後來你終於找到了成昆麽?”謝遜道:“沒找到,沒找到!後來我在洛陽見到了宋遠橋。”


    張翠山大吃一驚,道:“我大師哥宋遠橋?”


    謝遜道:“不錯,是武當七俠之首的宋遠橋。我做下這許多大案,江湖上早鬧得天翻地覆,但我師父混元霹靂手成昆……”無忌道:“義父,他這樣壞,你還叫他師父?”


    謝遜苦笑道:“我從小叫慣了。再說,我的一大半武功總是他傳授的。他雖是個大壞蛋,我也不是好人,說不定我的為非作歹也都是他教的。好也是他教,歹也是他教,我還是叫他師父。”張翠山心想:“大哥一生遭遇慘酷,憤激之餘,行事不分是非。無忌聽了這些話記住心中,於他日後立身大是有害,過幾天可得好好跟他解說明白。”


    謝遜續道:“我見師父如此忍得,居然仍不露麵,心想非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案,不足以激逼他出來。方今武林之中,以少林、武當兩派為尊,看來須得殺死一名少林派或是武當派中第一流的人物,方能見效。那一日我在洛陽清虛觀外的牡丹園中,見到宋遠橋出手懲戒一名惡霸,武功了得,決意當晚便去將他殺了。”


    張翠山聽到這裏,不由得栗然而懼,他明知大師哥並未為謝遜所害,但想起當時情勢的兇險,仍不免惴惴,謝遜的武功高出大師哥甚多,何況一個在明,一個在暗,倘若當真下手,大師哥決無幸理。殷素素也知宋遠橋未死,說道:“大哥,想是你突然不忍加害無辜,要是你當真殺了宋大俠,咱們這位張五俠早已跟你拚了命,再也不會成為結義兄弟了。”


    謝遜哼了一聲,道:“那有什麽忍不忍的?若在今日,我瞧在五弟麵上,自不會去跟武當派為難。可是那時我又不識得五弟,別說是宋遠橋,便是五弟自己,隻要給我見到了,還不是殺了再說。”


    無忌奇道:“義父,你為什麽要殺我爹爹?”謝遜微笑道:“我是說個比方啊,並不是真的要殺你爹爹。你爹爹是我結義兄弟,是我在世上最好的朋友。倘若有人要殺你爹爹,我便不要性命也會幫你爹爹!”無忌道:“嗷,原來這樣!”這才放心。


    謝遜撫摸他頭發,說道:“賊老天雖有諸般不好,總算沒讓我殺了宋遠橋。宋遠橋是你爹爹的大師兄,倘若我不幸殺了他,我愧對你爹爹,也不能跟他結義為兄弟了。”停了片刻,續道:“這天晚上我在客店中打坐養神,我想宋遠橋既是武當七俠之首,武功上自有過人之處,假若一擊不中,給他逃了,或者隻打得他傷而不死,那麽我的行藏必致泄露,要逼出我師父的計謀盡數落空,而且普天下豪傑向我群起而攻,我謝遜便有三頭六臂,也沒法對敵啊。我一死不打緊,這場血海冤仇,可從此無由得報了。”


    張翠山問道:“你跟我大師哥這場比武後來如何了結?大師哥始終沒跟我們說這件事,倒也奇怪。”謝遜道:“宋遠橋壓根兒就不知道,恐怕他連‘金毛獅王謝遜’這六個字也從來沒聽見過,因為我後來沒去找他。”


    張翠山歎了口氣,說道:“謝天謝地!”殷素素笑道:“謝什麽賊老天、賊老地,謝一謝眼前這個謝大哥才是真的。”張翠山和無忌都笑了起來。


    第八迴


    窮發十載泛歸航


    謝遜緩緩的道:“那天晚上的情景,今日我仍記得清清楚楚。我坐在客店中的炕上,暗運真氣,將那‘七傷拳’在心中又想了幾遍。五弟,你從來沒見過我的‘七傷拳’,要不要見識見識?”張翠山還沒迴答,殷素素搶著道:“那定是神妙無比,威猛絕倫。大哥,你怎地不去找宋大俠了?”


    謝遜微微一笑,說道:“你怕我試拳時傷了你老公麽?倘若這拳力不是收發由心,還算得是什麽‘七傷拳’?”說著站起身來,走到一株大樹之旁,一聲吆喝,宛似憑空打了個霹靂,猛響聲中,一拳打在樹幹之上。


    以他功力,這一拳若不將大樹打得斷為兩截,也當拳頭深陷樹幹,那知他收迴拳頭時,那大樹竟絲毫無損,連樹皮也不破裂半點。殷素素心中難過:“大哥在島上一住九年,武功全然拋荒了。我從來不見他練功,原也難怪。”怕他傷心,還是大聲喝采。


    謝遜道:“五妹,你這聲喝采全不由衷,你隻道我武功大不如前了,是不是?”殷素素道:“在這荒島之上,來來去去四個親人,還練什麽武功?”謝遜問道:“五弟,你瞧出了其中奧妙麽?”張翠山道:“我見大哥這一拳去勢十分剛猛,可是打在樹上,連樹葉也沒一片晃動,這一點我可不懂了。便是無忌去打一拳,也會搖動樹枝啊!”


    無忌叫道:“我會!”奔過去在大樹上砰的一拳,果然樹枝亂晃,月光照映出來的枝葉影子在地下顫動不已。張翠山夫婦見兒子這一拳頗為有力,心下甚喜,一齊瞧著謝遜,等他說明其中道理。


    謝遜道:“我打了這拳,三天之後,樹葉便會萎黃跌落,半個月後,大樹枝幹枯槁。我這一拳已將大樹的脈絡從中震斷了。”張翠山和殷素素不勝駭異,但知他素來不打誑語,此言自非虛假。謝遜取過手邊的屠龍寶刀,拔刀出鞘,嚓的一聲,在大樹的樹幹中斜砍一刀,隻聽得砰嘭巨響,大樹的上半段向外跌落。謝遜收刀說道:“你們瞧一瞧,我‘七傷拳’的威力可還在麽?”


    張翠山等三人走過去看大樹的斜剖麵時,隻見樹心中一條條通水的筋脈已大半震斷,有的扭曲,有的粉碎,有的裂為數截,有的若斷若續,顯然他這一拳之中,又包含著數般不同的勁力。張殷二人大為歎服。張翠山道:“大哥,今日真叫小弟大開眼界。”


    謝遜忍不住得意之情,說道:“我這一拳之中共有七股不同勁力,或剛猛,或陰柔,或剛中有柔,或柔中有剛,或橫出,或直送,或內縮。敵人抵擋了第一股勁,抵不住第二股,抵了第二股,第三股勁力他又如何對付?嘿嘿,‘七傷拳’之名便由此而來。五弟,那日你跟我比拚的是掌力,倘若我出的是七傷拳,你便擋不住了。”張翠山道:“是!”


    無忌想問爹爹為什麽跟義父比拚掌力,見母親連連搖手,便忍住不問,說道:“義父,你把這‘七傷拳’教了我好麽?”謝遜搖頭道:“不成!”無忌好生失望,還想纏著相求。殷素素笑道:“無忌,你不傻嗎?你義父這門武功精妙深湛,若不是先有上乘內功,如何能練?”無忌道:“是,那麽等我練好了上乘內功再說。”


    謝遜搖頭道:“這‘七傷拳’不練也罷!每人體內,均有陰陽二氣,金木水火土五行。心屬火、肺屬金、腎屬水、脾屬土、肝屬木,一練七傷,七者皆傷。這七傷拳的拳功每練一次,自身內髒便受一次損害,所謂七傷,實則是先傷己,再傷敵。我若不是在練七傷拳時傷了心脈,也不致有時狂性大發、無法抑製了。”


    張翠山和殷素素此時方知,何以他才識過人,武功高強,狂性發作時竟會心智盡失。


    謝遜又道:“倘若我內力真的渾厚堅實,到了空見大師或武當張真人的地步,再來練這七傷拳,想來自己也可不受損傷,便有小損,亦無大礙。不過當年我報仇心切,費盡了心力,才從崆峒派手中奪得這本《七傷拳譜》的古抄本,拳譜一到手,立時便心急慌忙的練了起來,唯恐拳功未成而我師父已死,報不了仇。待得察覺內髒受了大損,已無法挽救,當時我可沒去想,崆峒派既有此世代相傳的拳譜,卻為何無人以此神拳名揚天下,而崆峒派也成不了一等一的大門派。我又貪圖這路拳法出拳時聲勢烜赫,有極大好處。五妹,你懂得其中道理罷?”


    殷素素微一沉吟,道:“嗯,是不是跟你師父霹靂什麽的功夫差不多?”


    謝遜道:“正是。我師父外號叫作‘混元霹靂手’,掌含風雷,威力驚人。我找到他後,如用這路七傷拳功跟他對敵,他定以為我使的還是他親手所傳武功,待得拳力及身,他再驚覺不對,可已遲了。五弟,你別怪我用心深刻,我師父外表粗魯,可實是天下最工心計、城府奇深的毒辣之人。若不是以毒攻毒,大仇便無法得報……唉,枝枝節節的說了許多,還沒說到空見大師。”


    “且說那晚我運氣溫了三遍七傷拳功,便越牆出外,要去找宋遠橋。我躍出牆外,身未落地,突覺肩頭給人輕輕一拍。我大吃一驚,以我當時武功,竟有人伸手拍到我身上而不及擋架,實在難以想像。無忌,你想,這一拍雖輕,但若他掌上施出勁力,我豈不已受重傷?我當即迴手一撈,卻撈了個空,反擊一拳,這拳自然也沒打到人,左足一落地,立即轉身,便在此時,我背上又讓人輕輕拍了一掌,同時背後一人歎道:‘苦海無邊,迴頭是岸。’”


    無忌覺得十分有趣,笑了出來,說道:“義父,這人跟你鬧著玩麽?”張翠山和殷素素卻已猜到,說話之人定是那空見大師了。


    謝遜續道:“當時我隻嚇得全身冰冷,手足輕顫,那人如此武功,要製我死命可說易如反掌。他說那‘苦海無邊,迴頭是岸’這八個字,隻一瞬之間的事,可是這八個字他說得不快不慢,充滿慈悲心腸。我聽得清清楚楚。但那時我心中隻感到驚懼憤怒,迴過身來,見四丈外站著一位灰衣僧人。我轉身之時,隻道他離開我隻不過兩三尺,那知他一拍之下,立即飄出四丈,身法之快,步法之輕,當真匪夷所思。”


    “當時我隻有一個念頭:‘是冤鬼,給我殺了的人索命來著!’倘是活人,決不能有這般來去如電的功夫。我一想到是鬼,膽子反而大了,喝道:‘妖魔鬼怪,給我滾得遠遠的,老子天不怕地不怕,豈怕你這孤魂野鬼?’那灰衣僧人合什說道:‘謝居士,老僧空見合什!’我一聽到空見兩字,便想起江湖上所說‘少林神僧,見聞智性’這兩句話來。他名列四大神僧之首,無怪武功如此高強。”


    張翠山想起這位空見大師後來是給他一十三拳打死的,心中隱隱不安。


    謝遜續道:“當時我便問:‘是少林寺的空見神僧麽?’那灰衣僧人道:‘神僧二字,愧不敢當。老衲正是少林空見。’我道:‘在下跟大師素不相識,何故相戲?’空見說道:‘老衲豈敢戲弄居士?請問居士,此刻欲往何處?’我道:‘我到何處去,跟大師有何幹係?’空見道:‘居士今晚想去殺武當派的宋遠橋大俠,是不是?’”


    “我聽他一語道破我心意,又奇怪,又吃驚。他又道:‘居士要想再做一件震動武林的大案,好激得那混元霹靂手成昆現身,以報殺害你全家的大仇……’我聽他說出了我師父的名字,更加駭異。我師父殺我全家之事,我從沒跟旁人說過。這件醜事我師父掩飾抵賴也唯恐不及,他自己當然更不會說。這空見和尚卻如何知道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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