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普又道:“她的歌唱得最好聽的了,有人說她比天鈴鳥唱得還好。但這幾年來,我一直沒聽到她唱歌。她還住在你這裏麽?”計老人很尷尬,道:“不,不,她不……她不在了……”李文秀插口道:“你說的那個漢人姑娘,我倒也識得。她早死了好幾年啦!”


    蘇普吃了一驚,道:“啊,她死了,怎麽會死的?”計老人向李文秀瞧了一眼,說道:“是生病……生病……”蘇普眼眶微濕,說道:“我小時候常和她一同去牧羊,她唱了很多歌給我聽,還說了很多故事。好幾年不見,想不到她……她竟死了。”計老人歎道:“唉,可憐的孩子。”


    蘇普望著火焰,出了一會神,又道:“她說她爹媽都給惡人害死了,孤苦伶仃的到這地方來……”阿曼道:“這姑娘很美麗吧?”蘇普道:“那時候我年紀小,也不記得了。隻記得她的歌唱得好聽,故事說得好聽……”


    那腰中插著小劍的漢子突然道:“你說是一個漢人小姑娘?她父母遭害,獨個兒到這裏來?”蘇普道:“不錯,你也認得她麽?”那漢子不答,又問:“她騎一匹白馬,是不是?”蘇普道:“是啊,那你也見過她了。”那漢子突然站起身來,對計老人厲聲道:“她死在你這兒的?”計老人又含糊的答應了一聲。那漢子道:“她留下來的東西呢?你都好好收著麽?”


    計老人向他橫了一眼,奇道:“這幹你什麽事?”那漢子道:“我有一件要緊物事,給那小姑娘偷了去。我到處找她不到,不料她竟已死了……”蘇普霍地站起,大聲道:“你別胡說八道,阿秀怎會偷你的東西?”那漢子道:“你知道什麽?”蘇普道:“阿秀從小跟我一起,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,決不會拿人家的東西。”那漢子嘴一斜,做個輕蔑的臉色,說道:“可是她偏巧便偷了我的東西。”蘇普伸手按住腰間佩刀的刀柄,喝道:“你叫什麽名字?我看你不是哈薩克人,說不定便是那夥漢人強盜。”


    那漢子走到門邊,打開大門向外張望。門一開,一陣疾風卷著無數雪片直卷進來。


    但見原野上漫天風雪,人馬已無法行走。那漢子心想:“外麵不會再有人來了。這屋子裏一個女子,一個老人,一個瘦骨伶仃的少年,都是手一點便倒。隻有這粗豪少年,要費幾下手腳打發。”當下也不放在心上,說道:“是漢人怎樣?我姓陳,名達海,江湖上外號叫做青蟒劍,你聽過沒有?”


    蘇普根本不懂這些漢人的規矩,搖了搖頭,道:“我沒聽見過。你是漢人強盜麽?”


    陳達海道:“我是鏢師,是靠打強盜吃飯的。怎麽會是強盜了?”蘇普聽說他不是強盜,臉上神色登時便緩和了,說道:“不是漢人強盜,那便好啦!我早說漢人中也有很多好人,可是我爹爹偏偏不信。你以後別再說阿秀拿你東西。”


    陳達海冷笑道:“這個小姑娘人都死啦,你還記著她幹麽?”蘇普道:“她活著的時候是我好朋友,死了之後仍舊是我好朋友。我不許人家說她壞話。”陳達海沒心思跟他爭辯,轉頭又問計老人道:“那小姑娘的東西呢?”


    李文秀聽到蘇普為自己辯護,心中十分激動:“他沒忘了我,沒忘了我!他還是對我很好。”但聽陳達海一再查問自己留下的東西,不禁奇怪:“我沒拿過他什麽物事啊,他要找尋些什麽?”隻聽計老人也問道:“客官失落了什麽東西?那個小姑娘自來誠實,老漢很信得過的,她決計不會拿別人的物事。”


    陳達海微一沉吟,道:“那是一張圖畫。在常人是得之無用,但因為那是……那是先父手繪的,我定要找迴那幅圖畫。這小姑娘既曾住在這裏,你可曾見過這幅圖麽?”


    計老人道:“是怎麽樣的圖畫,畫的是山水還是人物?”陳達海道:“是……是山水吧?”


    蘇普冷笑道:“是什麽樣的圖畫也不知道,還誣賴人家偷了你的。”陳達海大怒,唰的一聲拔出腰間長劍,喝道:“小賊,你可是活得不耐煩了?老爺殺個把人還不放在心上。”蘇普也從腰間拔出短刀,冷冷的道:“要殺一個哈薩克人,隻怕沒這麽容易。”


    阿曼道:“蘇普,別跟他一般見識。”蘇普聽了阿曼的話,把拔出的刀子緩緩還入鞘內。


    陳達海一心一意要得到那張高昌迷宮的地圖,他們在沙漠上耽了十二年,踏遍了數千裏的沙漠草原,便是為了找尋李文秀,眼下好容易聽到了一點音訊,他雖生性悍惡,卻也知道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,向蘇普狠狠的瞪了一眼,轉頭向計老人說:“那幅畫嘛,也可說是一幅地圖,繪的是大漠中一些山川地形之類。”


    計老人身子微微一顫,說道:“你怎……怎知這地圖是在那姑娘的手中?”陳達海道:“此事千真萬確。你若將這幅圖尋出來給我,自當重重酬謝。”說著從懷中取出兩隻銀元寶來放在桌上,火光照耀之下,閃閃發亮。


    計老人沉思片刻,緩緩搖頭,道:“我從來沒見過。”陳達海道:“我要瞧瞧那小姑娘的遺物。”計老人道:“這個……這個……”陳達海左手一起,拔出銀柄小劍,登的一聲,插在木桌之上,說道:“什麽這個那個的?我自己進去瞧瞧。”說著點燃了一根羊脂蠟燭,推門進房。他先進去的是計老人的臥房,一看陳設不似,隨手在箱籠裏翻了一下,便到李文秀的臥室中去。


    他看到床上擺著幾件少女服飾,說道:“哈,她長大了才死啊。”這一次他可搜檢得十分仔細,連李文秀幼時的衣物也都翻了出來。李文秀因這些孩子衣服都是母親的手澤,自己年紀雖然大了,不能再穿,但還是一件件好好的保存著。陳達海一見到這幾件小孩的花布衣服,依稀記得十二年前在大漠中追趕她的情景,歡聲叫道:“是了,是了,便是她!”可是他將那臥室幾乎翻了一個轉身,每一件衣服的裏子都割開來細看,卻那裏找得到地圖的影子?


    蘇普見他這般蹧蹋李文秀的遺物,幾次按刀欲起,每次均給阿曼阻住。計老人偶爾斜眼瞧李文秀一眼,隻見她眼望火堆,對陳達海的暴行似乎視而不見。計老人心中難過:“在這暴客的刀子之前,她有什麽法子?”


    李文秀看看蘇普的神情,心中又淒涼,又甜蜜:“他一直記著我,他為了保護我的遺物,竟要跟人動刀子拚命。”但心中又很奇怪:“這惡強盜說我偷了他的地圖,到底是什麽地圖?”當日她母親逝世之前,將一塊羊毛手帕塞在她懷內,其時危機緊迫,母親隻叫她好好照料自己,別的什麽也來不及說,母女倆就此分手,從此再不相見。晉威鏢局那一幹強人十二年來足跡遍及天山南北,找尋她的下落,李文秀自己卻半點也不知情。


    陳達海翻尋良久,全無頭緒,心中沮喪之極,迴到廳堂後厲聲問道:“她的墳葬在那裏?”計老人一呆,道:“葬得很遠,很遠。”陳達海從牆上取下一柄鐵鍬,說道:“你帶我去!”蘇普站起身來,喝道:“你要去幹麽?”陳達海道:“你管得著麽?我要去挖開她的墳來瞧瞧,說不定那幅地圖給她帶到了墳裏?”


    蘇普橫刀攔在門口,喝道:“你不能去動她墳墓。”陳達海舉起鐵鍬,劈頭打去,喝道:“閃開!”蘇普向左一讓,手中刀子遞了出去。陳達海拋開鐵鍬,從腰間拔出長劍,叮當一聲,刀劍相交,兩人各自向後躍開一步,隨即同時攻上,鬥在一起。


    這屋子的廳堂本不甚大,刀劍揮處,計老人和阿曼都退在一旁,靠壁而立,隻李文秀仍站在窗前。阿曼搶過去拔起陳達海插在桌上的小劍,想要相助蘇普,但他二人鬥得正緊,卻插不下手去。


    蘇普這時已盡得他父親蘇魯克的親傳,刀法變幻,招數甚為兇悍,初時陳達海頗落下風,暗暗驚異:“想不到這個哈薩克小子,武功竟不在中原的好手之下。”便在此時,背後風聲微響,一柄小劍擲了過來,卻是阿曼忽施偷襲。陳達海向右一讓避開,嗤的一聲響,左臂已給蘇普的短刀劃了一道口子。陳達海大怒,唰唰唰連刺三劍,使出他成名絕技“青蟒劍法”來。蘇普但見眼前劍尖閃動,猶如蟒蛇吐信一般,不知他劍尖要刺向何處,一個擋架不及,敵人的長劍已刺到麵門,忙側頭避讓,頸旁已然中劍,鮮血長流。陳達海得理不讓人,又是一劍,刺中蘇普手腕,當啷一聲,短刀落地。


    眼見他第三劍跟著刺出,蘇普無可抵禦,勢將死於非命,李文秀踏出一步,隻待他刺到第三劍時,便施展“大擒拿手”抓他手臂,卻見阿曼一躍而前,攔在蘇普身前,叫道:“不能傷他!”


    陳達海見阿曼容顏如花,卻滿臉是惶急的神色,心中一動,這一劍便不刺出,劍尖指在她的胸口,笑道:“你這般關心他,這小子是你情郎麽?”阿曼臉上一紅,點了點頭。陳達海道:“好,你要我饒他性命也使得,明天風雪一止,你便得跟我走!”


    蘇普大怒,吼叫一聲,從阿曼身後撲了出來。陳達海長劍抖動,已指住他咽喉,左腳又在他小腿上一掃,蘇普撲地摔倒,那長劍仍指在他喉頭。李文秀站在一旁,看得甚準,隻要陳達海真有相害蘇普之意,她立時便出手解救。


    李文秀看了陳達海的劍招,知道這時以自己武功,要對付這人可說輕而易舉。她明知自己一出手便可殺了眼前這惡強盜,既報了父母的大仇,又救了心上人的危難,但她竭力忍耐,要看看當蘇普危難之際,阿曼如何反應?當陳達海要強擄阿曼而去之時,蘇普又怎生處置?


    但阿曼怎知大援便在身旁,情急之下,隻得說道:“你別刺,我答允了便是。”陳達海大喜,劍尖卻不移開,說道:“你答允明天跟著我走,可不許反悔。”阿曼咬牙道:“我不反悔,你把劍拿開。”陳達海哈哈一笑,道:“你便要反悔,也逃不了!”


    將長劍收入鞘中,拾起銀柄小劍,插迴腰帶,又把蘇普的短刀撿起,握在手中。這麽一來,屋中便隻他一人身上帶有兵刃,更加不怕各人反抗。他拉起遮住窗戶的毛氈向外瞧了瞧風雪,說道:“這會兒不能出去,隻好等天晴了再去掘墳。”


    阿曼將蘇普扶在一旁,見他頭頸中汩汩流出鮮血,很是慌亂,便要撕下自己衣襟給他裹傷。蘇普從懷中掏出一塊大手帕來,說道:“用這手帕包住吧!”阿曼接住手帕,給他包好了傷口,想到自己落入了這強人手裏,不知是否有脫身之機,不禁掉下淚來。


    蘇普低聲罵道:“狗強盜,賊強盜!”這時早已打定了主意,如果這強盜真的要帶阿曼走,便是明知要送了性命,也要決死一拚。


    經過了適才這一場爭鬥,五個人圍在火堆之旁,心情都甚為緊張。陳達海一手持刀,一手拿著酒碗,時時瞧瞧阿曼,又瞧瞧蘇普。屋外北風怒號,卷起一團團雪塊,拍打著牆壁屋頂。誰都沒說話。


    李文秀心中在想:“且讓這惡賊再猖狂一會,不忙便殺他。”突然火堆中一個柴節爆裂了起來,啪的一響,火頭暗了一暗,跟著便十分明亮,照得各人的臉色清清楚楚。


    李文秀看到了蘇普頭頸中裹著的手帕,心中一凜,目不轉瞬的瞧著。計老人見到她目光有異,也向那手帕望了幾眼,問道:“蘇普,你這手帕那裏來的?”


    蘇普一楞,手撫頭頸,道:“你說這手帕麽?就是那死了的阿秀給我的。小時候我們在一起牧羊,有一隻大灰狼來咬我們,我殺了那頭狼,但也給狼咬傷了。阿秀就用這手帕給我裹傷……我爹爹不許我見她,我卻一直把她的手帕帶在身邊……”


    李文秀聽著這些話時,看出來的東西都模糊了,原來眼中已充滿了淚水。


    陳達海一聽,從懷裏摸出一條青布汗巾,交給蘇普,說道:“你用這塊布裹傷,把手帕解下來給我瞧瞧。”蘇普道:“為什麽?”陳達海喝道:“叫你解下來便解下來。”


    蘇普怒目不動。阿曼怕陳達海用強,給蘇普解下手帕,交給了他,隨即又用汗巾為蘇普裹傷。


    陳達海將那染了鮮血的手帕鋪在桌上,剔亮油燈,俯身細看。他瞪視了一會,突然喜唿:“是了,是了,這便是高昌迷宮的地圖!”伸手抓起手帕,哈哈大笑,喜不自勝。


    計老人右臂一動,似欲搶奪手帕,終於強自忍住。


    便在此時,忽聽得遠處有人叫道:“蘇普,蘇普……”又有人大聲叫道:“阿曼,阿曼哪……”蘇普和阿曼同時躍起,齊聲叫道:“爹爹在找咱們。”蘇普奔到門邊,待要開門,突然後頸一涼,一柄長劍架在頸中。陳達海冷冷的道:“給我坐下,不許動!”蘇普無奈,隻得頹然坐下。


    過了一會,兩個人的腳步聲走到了門口。隻聽蘇魯克道:“這是那賊漢人的家嗎?我不進去。”車爾庫道:“不進去?卻到那裏避風雪去?我耳朵都凍得快掉下來啦。”


    蘇魯克手中拿著個酒葫蘆,一直在路上喝酒以驅寒氣,這時已有八九分酒意,醉醺醺的道:“我寧可凍掉腦袋,也不進漢人家裏。”車爾庫道:“你不進去,在風雪裏凍死了吧,我可要進去了。”蘇魯克道:“我兒子和你女兒都沒找到,怎麽就到賊漢人的家裏躲避?你……你半分英雄氣概也沒有。”車爾庫道:“一路上沒見他二人,定是在那裏躲起來了,不用擔心。別要兩個小的沒找到,兩個老的先凍死了。”


    蘇普見陳達海挺起長劍躲在門邊,隻待有人進來便是一劍,情勢頗為危急,叫道:“爹,不能進來!”陳達海瞪目喝道:“你再出聲,我立時殺了你。”蘇普見父親處境危險,提起凳子向陳達海撲將過去。陳達海側身避開,唰的一劍,正中蘇普大腿。蘇普大叫一聲,翻倒在地。他身手甚是敏捷,生怕敵人又再砍下,一個打滾,滾出數尺。


    陳達海卻不追擊,隻舉劍守在門後,心想這哈薩克小子轉眼便能料理,且讓他多活片刻,外麵來的二人卻須先行砍翻。李文秀看在眼裏,默默走前一步,倘若陳達海當真揮劍偷襲,便決意搶先把他殺了。

章節目錄

閱讀記錄

金庸作品集(簡體新版)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,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金庸的小說進行宣傳。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金庸並收藏金庸作品集(簡體新版)最新章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