史仲俊和白馬李三的妻子上官虹原是同門師兄妹,兩人自幼一起學藝。史仲俊心中一直愛著這個嬌小溫柔的小師妹,師父也有意從中撮合,因此同門的師兄弟們早把他們當作是一對未婚夫婦。豈知上官虹無意中和白馬李三相遇,竟爾一見鍾情,家中不許他倆的婚事,上官虹便跟著他跑了。史仲俊傷心之餘,大病了一場,性情也從此變了。他對師妹始終餘情不斷,一直並沒娶親。


    一別十年,想不到呂梁三傑和李三夫婦竟在甘涼道上重逢,更為了爭奪一張地圖而動起手來。他們六十餘人圍攻李三夫婦,邊打邊追,從甘涼直追逐到了迴疆。史仲俊妒恨交迸,出手尤狠,李三背上那枝羽箭,就是他暗中射的。


    這時李三終於喪身大漠之中,史仲俊騎馬馳來,見上官虹孤另另的站在一片黃沙大漠之中,不由得隱隱有些內疚:“我們殺了她丈夫。從今而後,這一生中我要好好待她。”大漠上西風吹動著她的衣帶,就跟十年以前,在師父的練武場上看到她時一模一樣。上官虹的兵刃是一對短劍,一把金柄,一把銀柄,江湖上有個外號,叫作“金銀小劍三娘子”。這時她手中卻不拿兵刃,臉上露著淡淡微笑。


    史仲俊心中驀地升起了指望,胸口發熱,蒼白的臉上湧起了一陣紅潮。他將梅花槍往馬鞍一擱,翻身下馬,叫道:“師妹!”


    上官虹道:“李三死啦!”史仲俊點了點頭,說道:“師妹,我們分別了十年,我……我天天在想你。”上官虹微笑道:“真的嗎?你又在騙人。”史仲俊一顆心怦怦亂跳,這個笑靨,這般嬌嗔,跟十年前那小姑娘沒半點分別。他柔聲道:“師妹,以後你跟著我,永遠不教你受半點委屈。”上官虹眼中忽然閃出了奇異的光芒,叫道:“師哥,你待我真好!”張開雙臂,往他懷中撲去。


    史仲俊大喜,伸開手將她緊緊的摟住了。霍元龍和陳達海相視一笑,心想:“老二害了十年相思病,今日終於得償心願。”


    史仲俊鼻中隻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,心裏迷迷糊糊的,又感到上官虹的雙手也還抱著自己,真不相信這是真的。突然之間,小腹上感到一陣劇痛,像什麽利器插了進來。


    他大叫一聲,運勁雙臂,要將上官虹推開,那知她雙臂緊緊抱著他死命不放,終於兩人一起倒地。


    這一下變起倉卒,霍元龍和陳達海一驚之下,急忙翻身下馬,上前搶救。扳起上官虹的身子時,隻見她胸口一攤鮮血,插著一把小小的金柄短劍,另一把銀柄短劍,卻插在史仲俊的小腹之中,原來金銀小劍三娘子決心一死殉夫,在衣衫中暗藏雙劍,一劍向外,一劍向己。史仲俊一抱著她,四臂互摟不放,兩人同時中劍。


    上官虹當場氣絕,史仲俊卻一時不得斃命,想到自己命喪師妹之手,心中的悲痛,比身上創傷更加難受,叫道:“三弟快幫我了斷,免我多受痛苦。”陳達海見他傷重難治,眼望大哥。霍元龍點點頭。陳達海一咬牙,挺劍對準了史仲俊的心口刺入。


    霍元龍歎道:“想不到金銀小劍三娘子竟這般烈性。”這時手下一名鏢頭馳馬來報:“白馬李三的屍身上又搜了一遍,沒地圖。”霍元龍指著上官虹道:“那麽定是在她身上。”


    一番細細搜索,上官虹身上除了零碎銀兩、幾件替換衣服之外,再無別物。霍元龍和陳達海麵麵相覷,又失望,又奇怪。他們從甘涼道上追到迴疆,始終緊緊盯著李三夫婦,地圖如在中途轉手,決不能逃過他們數十人的眼睛,何況他夫婦舍命保圖,絕無隨便交給旁人之理?陳達海再將上官虹小包裹中之物細細檢視一遍,翻到一套小女孩的衫褲時,猛地想起,說道:“大哥,快追那小女孩!”霍元龍“哦”了一聲,說道:“不用慌,諒這女娃娃在大漠上逃得到那裏?”左臂一揮,叫道:“留下兩人把史二爺安葬了,餘下的跟我來!”一提馬韁,當先馳去。蹄聲雜遝,吆喝連連,百餘匹馬追了下去。


    那小女孩馳出已久,這時早在二十餘裏之外。但在平坦無垠的大漠之上,一眼望去看得到十餘裏遠近,那小女孩雖已逃遠,時候一長,終能追上。果然趕到傍晚,陳達海忽然大聲歡唿:“在前麵!”


    隻見遠遠一個黑點,正在天地交界處移動。那白馬雖然神駿,但自朝至晚足不停蹄的奔跑,終於也支持不住了。霍元龍和陳達海不住更換生力坐騎,漸漸追近。


    小女孩李文秀伏在白馬背上,心力交疲,早已昏昏睡去。她一整日不飲不食,在大沙漠的烈日下曬得口唇都焦了。白馬甚有靈性,知道後麵追來的敵人將不利於小主人,迎著血也似紅的夕陽,奮力奔跑。突然之間,前足提起,長嘶一聲,它嗅到了一股特異的氣息,嘶聲中隱隱有恐懼之意。


    霍元龍和陳達海都武功精湛,長途馳騁,原不在意,但這時兩人都感到胸口塞悶,氣喘難當。霍元龍道:“三弟,好像有點不對!”陳達海遊目四顧,打量周遭情景,隻見西北角上血紅的夕陽之旁,升起一片黃濛濛的雲霧,黃雲中不住有紫色的光芒閃動,景色奇麗,實為生平從所未睹。


    那黃雲大得好快,不到一頓飯時分,已將半邊天都遮住了。這時馬隊中數十人個個汗如雨下,氣喘連連。陳達海道:“大哥,像是有大風沙。”霍元龍道:“不錯,快追,先把女娃娃捉到,再想法躲……”一句話未畢,突然一股疾風刮到,帶著一大片黃沙,隻吹得他滿口滿鼻都是沙土,下半截話也說不出來了。


    大漠上的風沙說來便來,霎時間大風卷地而至。七八人身子晃動,都讓大風吹下馬來。霍元龍大叫:“大夥兒下馬,圍攏來!”


    眾人力抗風沙,將一百多匹健馬拉了過來,圍成個大圈子,人馬一齊臥倒。各人手挽著手,靠在馬腹之下,隻覺疾風帶著黃沙刮到臉上,啪啪作聲,有如刀割一般,臉上手上,登時起了一條條血痕。


    這一隊雖人馬眾多,但在無邊無際的大沙漠之中,在那遮天鋪地的大風沙下,便如大海洋中的一葉小舟一般,隻能聽天由命,全無半分自主之力。


    風沙越刮越猛,人馬身上的黃沙越堆越厚……連霍元龍和陳達海那樣什麽也都不放在心上的剽悍漢子,這時在天地變色的大風暴威力之下,也隻有戰栗的份兒。這兩人心底,同時閃起一個念頭:“沒來由的要找什麽高昌迷宮,從山西巴巴的趕到這大沙漠中來,卻葬身在這兒。”


    大風唿嘯著,咆哮著,像千千萬萬個惡鬼在同時發威。


    大漠上的大風暴唿嘯了一夜,直到第二天早晨,才漸漸平靜了下來。


    霍元龍和陳達海從黃沙中爬起身來,檢點人馬,總算損失不大,死了兩名夥伴,五匹馬。但人人都已熬得筋疲力盡,更糟的是,白馬背上的小女孩不知到了何處,十九是葬身在大風沙中了。身負武功的粗壯漢子尚且抵不住,何況嬌嬌嫩嫩的一個小女孩兒。


    眾人在沙漠上生火做飯,休息了半天,霍元龍傳下號令:“誰發現白馬和小女孩的蹤跡,賞黃金五十兩!”跟隨他來到迴疆的,個個都是晉陝甘涼一帶的江湖豪客,出門千裏隻為財,五十兩黃金可不是小數目。眾人歡聲唿嘯,五十多人在莽莽黃沙上散了開去,像一麵大扇子般。“白馬,小女孩,五十兩黃金!”每個人心中,都轉著這三個念頭。


    有的人一直向西,有的向西北,有的向西南,約定天黑之時,在正西六十裏處會合。


    鏢師“兩頭蛇”丁同跨上一匹健馬,縱馬向西北方衝去。他是晉威鏢局中已幹了十七年的鏢師,武功雖算不上了得,但精明幹練,是呂梁三傑手下一名得力助手。他一口氣馳出二十餘裏,眾同伴都已影蹤不見,在茫茫的大漠中,突然起了孤寂和恐懼之感。


    縱馬上了一個沙丘,向前望去,隻見西北角上一片青綠,高聳著七八棵大柳樹。在寸草不生的大沙漠中忽然見到這一大塊綠洲,當真說不出的歡喜:“這大片綠洲中必有水泉,就算沒人家,大隊人馬也可好好將息一番。”他胯下坐騎也望見了水草,陡然間精神百倍,不等丁同提韁催逼,潑剌剌放開四蹄,奔了過去。


    十餘裏路程片刻即到,遠遠望去,但見一片綠洲,望不到邊際,遍野都是牛羊。極西處搭著一個個帳篷,密密層層的竟有六七百個。


    丁同見到這等聲勢,不由得一驚。他自入迴疆以來,所見到的帳篷人家,聚在一起的最多不過三四十個,這樣的一個大部族卻第一次見到。瞧那帳篷式樣,顯是哈薩克族人。


    哈薩克人在迴疆諸族中最為勇武,不論男女,六七歲起就長於馬背之上。男子身上人人帶刀,騎射刀術,威震西陲。向來有一句話說道:“一個哈薩克人,抵得一百個懦夫;一百個哈薩克人,就可橫行迴部。”


    丁同聽見過這句話,尋思:“在哈薩克部族之中,可得小心在意。”


    隻見東北角的一座小山腳下,孤另另的有座茅屋。這茅屋外形簡陋,遠遠離開了帳篷群。丁同仔細打量這座茅屋,心想:“這間屋似乎是漢人的式樣,莫非住的是漢人?”


    茅屋的屋頂上堆滿戈壁邊緣所生的硬茅草,牆壁是泥磚砌成,遠遠瞧去,似乎頗為粗糙,顏色黃黑相雜,並未刷以石灰。他想:“先到這茅屋去瞧瞧。”縱馬往茅屋走去。


    他胯下的坐騎已餓了一日一夜,忽見滿地青草,走一步,吃兩口,行得甚為緩慢。


    丁同提腳狠命在馬肚上一踢,那馬吃痛,一口氣奔向茅屋。丁同一斜眼,隻見茅屋後麵係著一匹高頭白馬,健腿長鬣,正是白馬李三的坐騎。他忍不住叫出聲來:“白馬,白馬在這兒!”心念一動,翻身下馬,從靴桶中抽出一柄鋒利短刀,籠在左手衣袖之中,悄悄掩向茅屋之後,正想探頭從窗子向屋內張望,冷不防那白馬“嗚哩哩……”


    一聲長嘶,似是發覺了他。


    丁同心中怒罵:“畜生!”定一定神,再度探頭望窗中張去時,窗內竟有一張臉同時探了上來。丁同的鼻子剛好要和他的鼻子相碰,但見這人滿臉皺紋,目光炯炯。丁同大吃一驚,雙足一點,倒縱出去,喝問:“是誰?”那人冷冷的道:“你是誰?到這裏幹什麽?”說的卻是漢語。


    丁同驚魂略定,滿臉笑容,說道:“在下姓丁名同,無意間到此,驚動了老丈。請問老丈高姓大名。”那老人道:“老漢姓計。”丁同陪笑道:“原來是計老丈,大沙漠中遇到鄉親,真是見到親人了。在下鬥膽要討口水喝。”計老人道:“你有多少人同來?”丁同道:“便在下一人在此。”計老人哼了一聲,似是不信,冷冷的眼光在他臉上來迴掃視。丁同給他瞧得心神不定,隻有強笑。


    一個冷冷的斜視,一個笑嘻嘻地十分尷尬,僵持片刻。計老人道:“要喝水,便走大門,不用爬窗子吧!”丁同笑道:“是,是!”轉身繞到木板門前,推門走了進去。


    屋中陳設簡陋,但桌椅整潔,地下鋪了氈毯,打掃得幹幹淨淨。丁同坐下後四下打量,隻見後堂轉出一個小女孩來,手中捧著一碗茶。兩人目光相接,那女孩吃了一驚,嗆啷一響,茶碗失手掉在地下,茶水茶葉都濺在地氈上。


    丁同登時心花怒放。這小女孩正是霍元龍懸下重賞要追尋之人,他見到白馬後,本已有八分料到那女孩會在屋裏,鬥然間見到,仍高興得一顆心似乎要從胸口跳了出來。


    昨夜一晚大風沙,李文秀昏暈在馬背之上,人事不省,白馬聞到水草氣息,衝風冒沙,奔到了這綠草原上。計老人見小女孩是漢人裝束,忙把她救了下來。半夜中李文秀醒轉,不見了父母,不住啼哭。計老人見她玉雪可愛,不禁大起憐惜之心,問她怎麽會到大漠來,她父母是誰。李文秀說父親叫“白馬李三”,媽媽就是媽媽,聽到追趕他們的惡人遠遠叫她“三娘子”,有的還叫“金銀小劍三娘子”,到迴疆來幹什麽,她卻說不上來了。計老人喃喃的道:“白馬李三,白馬李三,那是橫行江南的俠盜,怎地到迴疆來啦?”


    他給李文秀飽飽的喝了一大碗乳酪,讓她睡了。老人心中,卻翻來覆去的想起了十年來的往事,思潮起伏,再也睡不著了。


    李文秀這一覺睡到次日辰時才醒,一起身,便求計爺爺帶她去尋爸爸媽媽。就在此時,兩頭蛇丁同鬼鬼祟祟的過來,在窗外探頭探腦,這一切全看在計老人眼中。


    李文秀手中的茶碗一摔下,計老人應聲過來。李文秀奔過去撲在他懷裏,叫道:“爺爺,他……他就是追我的惡人。”計老人撫摸著她頭發,柔聲道:“不怕,不怕。他不是惡人。”李文秀道:“是的,是的。他們幾十個人追我們,打我爸爸、媽媽。”計老人心想:“白馬李三跟我無親無故,不知結下了什麽仇家,我可不必卷入這是非圈子。”


    丁同側目打量計老人,見他滿頭白發,竟沒一根是黑的,身材高大,隻弓腰曲背,顫顫巍巍,衰老已極,尋思:“這糟老頭就沒一百歲,也有九十,屋子裏如沒別人,將他一下子打暈,帶了女孩和白馬便走,免得夜長夢多,再生變故。”突然將手掌放在右耳旁邊,作傾聽之狀,說道:“有人來了。”跟著快步走到窗邊。


    計老人卻沒聽到人聲,聽丁同說得真切,走到窗口外望,隻見原野上牛羊低頭嚼草,四下裏一片寂靜,並無生人到來,剛問了一句:“那裏有人啊?”忽聽得丁同一聲獰笑,頭頂掌風颯然,一掌猛劈下來。


    計老人雖老態龍鍾,身手卻十分敏捷,丁同的手掌與他頭頂相距尚有數寸,他身形略側,已滑了開去,跟著反手勾出,施展大擒拿手,將他右腕勾住了。丁同變招賊滑,右手一掙沒掙脫,左手向前疾送,藏在衣袖中的匕首已刺了出去,白光閃處,波的一響,匕首鋒利的刃口已刺入計老人左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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