苗若蘭叫道:“大家別動手,我說,大家請坐下!”她話聲中自有一股威嚴之意,竟教人難以抗拒。陶子安一怔,收迴單刀。陶百歲兀自狂怒,揮椅猛擊。陶子安抓住父親打過去的椅子,道:“爹,咱們別先動手,好教這裏各位評個是非曲直。”陶百歲聽兒子說得有理,這才住手。


    苗若蘭道:“琴兒,你扶田姑娘到內房去歇歇。”這時田青文已慢慢醒轉,臉色慘白,低下頭自行走入內堂。眾人眼望殷吉,盼他繼續講述。


    殷吉道:“隻聽得田師兄長歎一聲,說道:‘作孽,作孽!報應,報應!’他反來覆去,不住口的說‘作孽,報應’,隔了好一陣,才道:‘此事明天再議,你去吧。叫子安來,我有話跟他說。’”


    殷吉向陶氏父子望了一眼,續道:“阮師兄還待爭辯,田師兄拍床怒道:‘你是不是想逼死我?’阮師兄這才沒話說,推門走出。我聽他們說的是自己家中醜事,倒跟我南宗無關,又怕阮師兄出來撞見,大家臉上不好看,便搶先迴去自己房裏。”


    阮士中冷笑道:“那晚我和田師哥說了話出來,見黑影一閃,喝問:‘那個狗雜種在此偷聽?’當時沒人答話,我隻道當真是狗雜種,原來卻是殷師兄,這可得罪了。”


    說著向殷吉一揖。他明是賠罪,實是罵人。殷吉臉色微變,但他涵養功夫甚好,迴了一禮,微笑道:“不知者不罪,好說,好說。”


    陶子安道:“好,現下輪到我來說啦。大家既撕破了臉,我……我也不必再隱瞞什麽。我……我……”說到這裏,喉頭哽咽,心情激動,竟說不下去,兩道淚水流了下來。


    眾人見他這樣一個器宇軒昂的少年英雄竟在人前示弱,不免都有些不忍,於是射向曹雲奇的目光之中,自亦含著幾分氣憤,幾分怪責。陶百歲喝道:“這般不爭氣幹什麽?大丈夫難保妻賢子孝。好在這媳婦還沒過門,玷辱不到我陶家門楣。”


    陶子安伸袖擦了眼淚,定了定神,說道:“以前每次我到田家……田伯父家中……”


    曹雲奇聽他稍一遲疑,對田歸農竟改稱“伯父”,不再叫他“嶽父”,心中暗喜:“哼,這小子惱了,不認青妹為妻,我正求之不得。”


    隻聽他續道:“青妹在有人處總是紅著臉避開,不跟我說話,可是背著在沒人的地方,咱倆總要親親熱熱的說一陣子話。我每次帶些玩意兒給她,她也總有物事給我,繡個荷包啦、做件馬甲啦,從來就短不了……”


    曹雲奇臉色漸漸難看,心道:“哼,還有這門子事,倒瞞得我好苦。”


    陶子安續道:“這次田伯父閉門封劍,我隨家父興興頭頭的趕去,一見青妹,就覺得她容顏憔悴,好似生過了一場大病。我心中憐惜,背著人安慰,問她是不是生了什麽病。她初時支支吾吾,我尋根究底細問,她卻發起怒來,搶白了我幾句,從此不再理我。我給她罵得胡塗啦,隻有自個兒納悶。”


    “那日酒宴完了,我在後花園涼亭中撞見了她,見她一雙眼哭得紅紅的,我不管什麽,就向她賠不是,說道:‘青妹,都是我不好,你就別生氣啦。’那知她臉一沉,發作道:‘哼,當真是你不好,那倒好了!偏生是別人不好,我還是死了的幹淨。’我更加摸不著頭腦,再追問幾句,她頭一撇就走了。”


    “我迴房睡了一會,越想越不安,實不明白什麽地方得罪了她,於是悄悄起來,走到她房外,在窗上輕輕彈了三下。往日我們相約出來會麵,總用這三彈指的記號。那知這晚我連彈了幾次,房中竟沒半點動靜。”


    “隔了半晌,我又輕彈三下,仍沒聽到聲息。我奇怪起來,在窗格子上一推,那窗子並沒閂住,應手而開,房中黑漆漆地,沒瞧見什麽。我急於要跟她說話,就從窗裏跳了進去……”


    曹雲奇聽到此處,滿腔醋意從胸口直衝上來,再也不可抑製,大聲喝道:“你半夜三更的,偷入人家閨房,想幹什麽?”陶子安正欲反唇相稽,苗若蘭的侍婢快嘴琴兒卻搶著道:“他們是未婚夫妻,你又管得著麽?”


    陶子安向琴兒微一點頭,謝她相幫,接著道:“我走到她床邊,隱約見床前放著一對鞋子,當下大著膽子,揭開羅帳,伸手到被下一摸……”


    曹雲奇紫脹了臉,待欲喝罵,卻見琴兒怒視自己,話到口頭,又縮了迴去。隻聽陶子安續道:“……觸手處似乎是個包袱,青妹卻不在床上。我更奇怪,摸一摸那是什麽東西,手上一涼,又覺柔軟,似是個嬰兒,可把我嚇了一大跳。再仔細一摸,卻不是嬰兒是什麽?隻全身冰涼,早死去多時,看來是把棉被壓在孩子身上將他悶死的。”


    隻聽得嗆啷一響,苗若蘭失手將茶碗摔落,臉色蒼白,嘴唇微微發顫。


    陶子安道:“各位今日聽著覺得可怕,當日我黑暗之中親手摸到,就更驚駭無比,險些叫出聲來。就在此時,房外腳步聲響,有人進來,我忙往床底下一鑽。隻聽那人走到床邊,坐在床沿,嚶嚶啜泣,原來就是青妹。她把死孩子抱在手裏,不住親他,低聲道:‘兒啊,你莫怪娘親手害了你小命,娘心裏可比刀割還要痛哪。隻是你若活著,娘可活不成啦。娘真狠心,對不起你。’”


    “我在床下隻聽得毛骨悚然,這才明白,原來她不知跟那個狗賊私通,生下了孩兒,竟下毒手將孩兒害死。她抱著死嬰哭一陣,親一陣,終於站起,披上一件披風,罩住了嬰兒,走出房去。我待她走出房門,才從床下出來,悄悄跟在她後麵。那時我心裏又悲又憤,要查出跟她私通的那狗賊是誰。”


    “隻見她走到後園,在牆邊拿了一把短鏟,越牆而出,我一路遠遠躡著,見她走了半裏多路,到了一處墳場。她拿起短鏟,正要掘地掩埋,忽然數丈外傳來鐵器與土石相擊之聲,深夜之中,竟然另外也有人在掘地。她吃了一驚,忙蹲下身子,過了好一陣,彎著腰慢慢爬過去察看。我想必是盜墓賊在掘墳,便也跟著過去,見墳旁一盞燈籠發著淡淡黃光,照著一個黑影正在掘地。”


    “我凝目瞧去,這人卻不是掘墳,是在墳旁挖個土坑,也要掩埋什麽。我心道:‘這可奇了,難道又有誰在埋私生兒?’但見那人掘了一陣,從地下捧起個長長的包裹,果真與一個嬰兒屍身相似。那人將包裹放入坑中,鏟土蓋上,迴過頭來,火光下看得明白,原來此人非別,卻是這位周雲陽周師兄。”


    周雲陽臉上本來就無多大血色,聽陶子安說到這裏,更加蒼白。


    陶子安接著道:“當時我心下疑雲大起:‘莫非與青妹私通的竟是這畜生?怎麽他也來掩埋死嬰?難道生了的是對雙胞胎?’青妹一見是他,身子伏得更低,竟不出來與他相會。周師兄將土踏實,又鏟些青草鋪在上麵,再在草上堆了好多亂石,教人分辨不出,這才走開。”


    “周師兄一走遠,青妹忙掘了一坑,將死嬰埋下,隨即搬開周師兄所放的亂石,要挖掘出來,瞧他埋的是什麽物事。我心想:‘就算你不動手,我也要掘,現下倒省了我一番手腳。’青妹舉起鐵鏟剛掘得幾下,周師兄忽從墳後出來,叫道:‘青文妹子,你幹什麽?’原來他心思也真周密,埋下之後假裝走開,過一會卻又迴來察看。青妹嚇了一跳,一鬆手,鐵鏟落地,無話可說。”


    “周師兄冷冷的道:‘青文妹子,你知道我埋什麽,我也知道你埋什麽。要瞞呢,大家都瞞;要揭開呢,大家都揭開。’青妹道:‘好,那麽你起個誓。’周師兄當即起個毒誓,青妹跟著他也起了誓。兩人約定了互相隱瞞,一齊迴莊。”


    “我瞧兩人神情,似乎有什麽私情,但又有點不像,看來青妹那孩子不會是跟周師兄生的,當下悄悄跟在後麵,手裏扣了喂毒的暗器,隻要兩人有絲毫親昵的神態,有半句教人聽不入耳的說話,我立時將他斃了。”


    “總算他運氣好,兩人從墳場迴進莊子,始終離得遠遠的,一句話也沒說。”


    “青妹迴到自己房裏,不斷抽抽噎噎的低聲哭泣。我站在她窗下,思前想後,什麽都想到了。我想闖進去一刀將她劈死,想放把火將田家莊燒成白地,想把她的醜事抖將出來讓人人知道,可又想抱著她大哭一場。終於打定主意:‘眼下須得不動聲色,且待查明奸夫是誰再說。’”


    “我全身冰冷,迴到房中,爹爹兀自好睡,我卻獨個兒站著發呆。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忽然阮師叔過來叫我,說田伯父有話吩咐。我心道:‘這事來了,且瞧他怎生發話?是要我答應退婚呢,還是欺我不知,送一頂現成的綠頭巾給我戴戴?’阮師叔說夜深不陪我了,叫我自去。我生怕有甚不測,叫醒了爹爹,請他防備,自己身上帶了兵刃暗器,連弓箭也暗藏在長袍底下。”


    “到了田伯父房裏,見他躺在床上,眼望床頂,呆呆出神,手裏拿著一張白紙,竟沒覺察到我進房。我咳嗽一聲,叫道:‘阿爹!’他吃了一驚,將白紙藏入褥子底下,道:‘啊,子安,是你。’我心想:‘明明是你叫我來的,卻這麽裝腔作勢。’但瞧他神色,卻當真異常驚恐。他叫我閂上房門,卻又打開窗子,以防有人在窗外偷聽,這才顫聲說道:‘子安,我眼下危在旦夕,全憑你救我一命,你得去給我辦一件事。’”


    曹雲奇心中憋了半天,聽到這裏,猛地站起,戟指叫道:“放屁,放屁!我師父何等功夫,你這小子有什麽本事救他?”


    陶子安眼角兒也不向他瞥上一瞥,便似跟前沒這個人一般,向著寶樹等人說道:“我聽了他這兩句話,十分驚疑,忙道:‘阿爹但有所命,小婿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。’田伯父點點頭,從棉被中取出一個長長的、用錦緞包著的包裹,交在我手裏,道:‘你拿了這東西,連夜趕赴關外,埋在隱蔽無人之處。如能不讓旁人察覺,或可救得我一命。’”


    “我接過手來,隻覺那包裹又沉又硬,似是一件鐵器,問道:‘那是什麽東西?有誰要來害你?’田伯父將手揮了幾揮,神色甚為疲倦,道:‘你快去,連你爹爹也千萬不可告知,再遲片刻就來不及啦。這包裹千萬不得打開。’我不敢再問,轉身出房。剛走到門口,田伯父忽道:‘子安,你袍子底下藏著什麽?’我嚇了一跳,心道:‘他眼光好厲害!’隻得照實說道:‘那是兵刃弓箭。今日客人多,小婿怕混進了歹人來,因此特地防著點兒。’田伯父道:‘好,你精明能幹,雲奇能學著你一點兒,那就好了。唉,把弓箭給我。’”


    “我從袍底下取出弓箭,遞給了他。他抽出一枝長箭,看了幾眼,搭在弓上,道:‘你快去吧!’我見了這副模樣,心下倒有些驚慌:‘別要在我背心射上一箭!’裝著躬身行禮,慢慢反退出去,退到房門,這才突然轉身。出房門後我迴頭一望,見他將箭頭對準窗口,顯是防備仇家從窗中進來。”


    “我迴到自己房裏,對這事好生犯疑,心想田伯父神色之中,始終透著七分驚惶、三分詭秘,可以料得定他對我決無好意。我將這事對爹爹說了,但為了怕惹他生氣,青文妹子的事卻瞞著不說。爹爹道:‘先瞧瞧包中是什麽東西。’我也正有此意,兩人打開包裹,原來正是這隻鐵盒。”


    “爹爹當年親眼見到田伯父將這隻鐵盒從胡一刀的遺孤手中搶來,後來就將天龍門鎮門之寶的寶刀放在盒裏。爹爹當時說道:‘這就奇了。’他知鐵盒中藏有短箭,能隨機括發出,也知道鐵盒的開啟之法,便依法打開。我爺兒倆一看之下,麵麵相覷,說不出話來。原來盒中竟空無一物。爹爹道:‘那是什麽意思?’”


    “我早就瞧出不妙,這時更已心中雪亮,知道必是田伯父陷害我的一條毒計,他將寶刀藏在別處,卻將鐵盒給我。他必派人在路上截阻,捉到我之後,便誣陷我盜他寶刀,逼我交出。別說我交不出刀,就算真有一口寶刀交出來,他縱不殺我,也必將青妹的婚事退了,好讓她另嫁曹師兄。爹爹不知其中原委,自然瞧不透這毒計。我不便對爹爹明言,發了半天呆,爺兒倆又商量了半天,不知如何是好。”


    曹雲奇大叫:“你害死我師父,偷竊我天龍門至寶,卻又來胡說八道。這套鬼話,連三歲孩兒也瞞騙不過。”陶子安冷笑道:“田伯父雖已死無對證,我手中卻有證據。”


    曹雲奇更暴跳如雷,喝道:“證據?什麽證據?拿出來大家瞧瞧。”陶子安道:“到時候我自會拿出來,不用你著忙。各位,這位曹師兄老是打斷我話頭,還不如請他來說。”


    寶樹冷冷的道:“曹雲奇,你媽巴羔子的,你要把老和尚撞下峰去,和尚還沒跟你算帳呢!直娘賊,操你奶奶的,你瞪眼珠粗脖子幹麽?”曹雲奇心中一寒,不敢再說。


    陶子安道:“我知道隻要拿著鐵盒一出田門,就算沒殺身之禍,也必鬧個聲名掃地。我道:‘爹,這中間大有古怪,我把包裹去還給嶽父,不能招攬這門子事。’便將鐵盒包迴在錦緞之中,心下琢磨了幾句話,要點破他詭計,大家來個心照不宣。”


    “待我捧著包裹趕到田伯父房外,他房中燈光已熄,窗子房門都已緊閉。我想這件事隨時都能鬧穿,片刻延挨不得,在窗外叫了幾聲:‘阿爹,阿爹!’房裏卻沒應聲。我心下起疑:‘他這等武功,縱在沉睡之中也必立時驚覺,看來是故意不答。’”


    “我越想越怕,似覺天龍門的弟子已埋伏在側,馬上就要一擁而上,逼我交出寶刀。我一麵拍門,一麵把話說明在先:‘阿爹!我爹爹要我把包裹還您。我們有要事在身,沒能跟您老辦事。這包裹小婿可沒打開過。’拍了幾下,房中仍無聲無息。我急了,取出刀子撬開了門閂,推門進去,打火點亮蠟燭,不由得驚得呆了,隻見田伯父已死在床上,胸口插了一枝長箭,那正是我常用的羽箭。我那副弓箭便放在他棉被上。他臉色驚怖異常,似乎臨死之前曾見到什麽極可怕的妖魔鬼怪一般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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