寶樹道:“糧倉和廚房裏都沒人麽?”於管家道:“有三個幹粗活的,都讓這廝給綁了。唉,先前那兩個小鬼在廳上鬧事,大夥兒都出來觀看,誰知是那雪山飛狐的調虎離山之計。苗姑娘,我們隻道這廝是您帶來的下人。”苗若蘭搖頭道:“不是。我卻當他是莊上管家。”寶樹道:“吃的東西一點都沒留下麽?”於管家慘然搖頭。


    曹雲奇舉起拳頭,又要捶將下去。苗若蘭道:“且慢,曹大爺,你忘了我說過的話。”曹雲奇愕然不解,拳頭舉在半空,卻不落下。苗若蘭道:“他抱著我爹爹的名號,我說過誰也不許傷他。”曹雲奇道:“咱們大夥兒性命都要送在他手裏,你……你仍然……”


    苗若蘭搖頭道:“死活是一迴事,說過的話,可總得算數。這人把峰上的糧食都拋了下去,大家固然要餓死,他自己可也活不成。一個人拚著性命來做一件事,總有重大之極的原因。寶樹大師,曹大爺,生死有命,著急也沒用。且聽他說說,到底咱們是否當真該死。”她說得心平氣和,但言語中隱然蓄有一股極大力量,眾人均覺無可奈何,寶樹竟就此放開了平阿四的手臂,曹雲奇也自氣鼓鼓的歸座。


    苗若蘭道:“平爺,你要讓大夥兒一齊餓死,這中間的原因,能不能給我們說說?你是為胡一刀伯伯報仇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平阿四道:“你稱我平爺可不敢當。我這一生之中,隻有稱別人做爺的份兒,可沒福氣受人家這麽稱唿。苗姑娘,當年胡大爺給我銀子,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,我自是感激萬分。可是有一件事我是同樣的感激。你道是什麽事?人人叫我癩痢頭阿四,輕我賤我,胡大爺卻叫我‘小兄弟’,一定要我叫他大哥。我平阿四向來給人唿來喝去,胡大爺卻跟我說,世人並沒高低,在老天爺眼中看來,人人都是一般。我聽了這番話,就似一個盲了十幾年眼的瞎子,忽然間見到了光明。我遇到胡大爺隻不過一天,心中就將他當作了親人,敬他愛他,便如是我親生爹娘一般。”


    “胡大爺和金麵佛接連打了幾天,始終不分勝敗,我自然很為胡大爺耽心。到最後一天相鬥,胡大爺受了毒刀之傷而死,胡夫人也自殺殉夫,那情形正如苗姑娘所說。我親眼目睹,當時情景,決不會忘了半點。閻大夫,那天你左手挽了藥箱,背上包裹中裝著十多錠大銀,是也不是?那天你穿一件青布麵的老羊皮袍,頭上戴一頂穿了窟窿的煙黃氈帽,是也不是?”


    寶樹鐵青著臉,拿著念珠的右手微微顫動,雙目瞪視,一言不發。


    平阿四又道:“早一日晚上,胡大爺和金麵佛同榻長談,閻大夫在窗外偷聽,後來給金麵佛隔窗打了一拳,隻打得眼青鼻腫,滿臉鮮血。他說他挨打之後,就去睡了。可是,我瞧見他在睡覺之前,還做了一件事。胡大爺與金麵佛同房而睡,兩人光明磊落,把兵刃都放在大廳之中。閻大夫從藥箱裏取出一盒藥膏,悄悄去塗在兩人的刀劍之上。那時候我還是個十多歲的孩子,毫不懂事,一點也沒知他是在暗使詭計,直至胡大爺受傷中毒,我才想到閻大夫在兩人兵刃上都塗了毒藥,他是盼望苗胡二人同歸於盡。唉,閻大夫啊閻大夫,你當真好毒的心腸啊!”


    “他要金麵佛死,自然是為了報那一拳之恨。可是胡大爺跟他往日無冤,近日無仇,他幹麽在金麵佛的劍上也要塗上毒藥?我當時不明白,後來年紀大了,才猜到了他的心意。哼,此人原來是為了圖謀胡大爺那隻鐵盒。”


    “閻大夫說他不知那鐵盒中裝著何物,那是說謊。他是知道的。胡大爺將鐵盒交給夫人之時,把盒中各物一起倒在桌上,滿桌耀眼生光,都是珍珠寶物。胡大爺說道:‘妹子,你一身本事,但有所需,貪官土豪家中的金銀,自是手到拿來。隻出手多了,難免有差失之時,我……我……’夫人道:‘大哥放心。你如有不測,我一心一意撫養孩子,這些珠寶慢慢變賣,也盡夠母子倆使一輩子的了。我不再跟人動刀動槍,也不再施展空空妙手如何?’”


    “胡大爺大笑叫好,拿起一本書來,說道:‘這一本拳經刀譜,是我高祖親手所書。’夫人接過了,笑道:‘好啊,飛天狐狸一身的本事都寫在這裏。你瞞得好穩啊,連我也不讓知道。’胡大爺笑道:‘我祖宗遺訓是傳子不傳女,傳侄不傳妻,這才叫作胡家刀法啊。’夫人笑道:‘待孩子識了字,讓他自看,我決不偷學就是。’胡大爺歎了口氣,將各物都收入鐵盒,再將盒子放在夫人枕頭底下。”


    “後來我見夫人自盡,忙奔到她房中,那知閻大夫已先進了房。我心中怦怦亂跳,忙躲在門後,隻見閻大夫左手抱著孩子,右手從枕頭底下取出鐵盒,依照胡大爺先前開盒的法子,在盒子四角撳了三撳,又在盒底一按,盒蓋便彈了開來。他取出珍珠寶物把玩,饞涎都掉了下來,將孩子往地下一放,又從盒裏取出拳經刀譜來翻看。孩子沒人抱了,放聲大哭。閻大夫怕人聽見,隨手在炕上拉過棉被,將孩子沒頭沒腦的罩住。”


    “我大吃一驚,心想時候一長,孩子不悶死才怪,念及胡大爺待我的好處,非要搶救孩子不可。隻是我年紀小,又不會武藝,決不是閻大夫的對手,見門邊倚著一根大門閂,便悄悄提在手裏,躡手躡腳走到他身後,在他後腦上猛力打了一棍。”


    “這一下我是出盡了平生之力,閻大夫沒提防,哼也沒哼一聲,便俯身跌倒,珠寶摔得滿地。我忙揭開棉被,抱起孩子,心想這裏個個是胡大爺的仇人,得將孩子抱迴家去,給我媽撫養。我知那本拳經刀譜幹係重大,不能落入旁人手中,便到閻大夫手中去拿。那知他暈去時牢牢握著,我心慌意亂,用力一奪,竟將拳經刀譜的前麵兩頁撕了下來,留在他手中。隻聽得門外人聲喧嘩,苗大俠在找孩子,我顧不得去撿珠寶,抱了孩子溜出後門,要逃迴家去。”


    “從那時起直到今日,我沒再見閻大夫的麵,豈知他竟會做了和尚。是不是他自覺罪孽深重,因而出家懺悔呢?他偷得了拳經的前麵兩頁,居然練成一身武藝,揚名江湖。他隻道這世上再沒人知道他來曆,想不到當日腦後打他一門閂那人,現今還好好活著。閻大夫,你轉過身來,讓大夥兒瞧瞧你腦後的那個傷疤,這是當年一個灶下燒火小廝一門閂打的啊。”


    寶樹緩緩站起。眾人屏息以觀,心想他勢必出手,立時要了平阿四的性命。那知他隻念了兩聲“阿彌陀佛”,伸手摸了摸後腦,又坐迴椅上,說道:“二十七年來,我一直不知是誰在我後腦打了這一記冷棍,老是納悶。這個疑團,今日總算揭破了。”眾人萬料不到他竟會直承此事,都大感詫異。


    苗若蘭道:“那個可憐的孩子呢?後來他怎樣了?”


    平阿四道:“我抱著孩子溜出後門,隻奔了數步,身後有人叫道:‘喂,小癩痢,把孩子抱迴來!’我不理會,奔得更快。那人咒罵幾句,趕上來一把抓住我手臂,就要搶奪孩子。我急了,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,隻咬得他滿手背都是血……”


    曹雲奇突然衝口而出:“是我師父!”田青文橫了他一眼。曹雲奇好生後悔,但話已出口,難以收迴,見眾人都望著自己,心裏很感不安。


    平阿四道:“不錯,是田歸農田相公。他手背上一直留下牙齒咬的傷痕。我猜他也不會跟你們說是誰咬的,更不會說為了什麽才給咬的。”


    田青文、阮士中、曹雲奇、周雲陽四人相互對視了一眼,都想田歸農手背上齒痕甚深,果然從來不曾說起過原因。


    平阿四又道:“我這一咬是拚了性命,田相公武功雖高,隻怕也痛得難當。他拔出劍來,在我臉上砍了一劍,又一劍將我的右臂卸了下來。他盛怒之下,飛起一腿,將我踢入河中。我一臂雖斷,另一臂卻仍牢牢抱著那孩子。”


    苗若蘭低低的“啊”了一聲。平阿四道:“我掉入河中時早痛得人事不知,待得醒轉,卻躺在一艘船上,原來給人救了上來。我大叫:‘孩子!孩子!’船上一位大娘說道:‘阿彌陀佛!總算醒過來啦。孩子在這裏。’我抬頭看去,卻見她抱著孩子在喂奶。後來才知道,我給救上船到醒轉,已隔了六日六夜。那時我離家鄉已遠,又怕胡大爺的仇人害這孩子,從此不敢迴去。聽苗姑娘說來,苗大俠隻當這孩子已經死了。”


    苗若蘭喜道:“是啊,原來這可憐的孩子還活著,是不是?爹爹知道了一定歡喜得緊。這孩子在那裏,你帶我們去瞧瞧好不好?”她隨即想到,自己一直叫他“可憐的孩子”,其實他已是個二十七歲的男子,比自己還大著十歲,臉上不禁一紅。


    平阿四道:“見他不著了。這裏的人,誰也不會活著下山。”苗若蘭道:“我爹爹必會上峰來救,我一點不耽心。”平阿四道:“你爹爹打遍天下無敵手,打的是凡人。他武功再高,也奈何不了這萬丈高峰。”苗若蘭道:“那孩子叫你來害死我們麽?”平阿四搖頭道:“不是。這孩子英雄豪俠,跟他父親一模一樣,若知我來幹這種陰毒勾當,定要攔阻。”曹雲奇怒道:“哼,原來你也知道這是陰毒勾當。”


    苗若蘭問道:“那孩子怎樣了?叫什麽名字?武功好嗎?在幹什麽事?他也是個好人嗎?”她自小見父親每年祭奠胡一刀夫婦,一直以未能撫養那孩子為畢生恨事,是以極為關心。


    平阿四道:“若不是我炸毀了長索,苗姑娘,你今日就能見到他啦。”曹雲奇等六七人齊聲怒道:“長索是你炸毀的?”平阿四道:“正是!”苗若蘭卻問:“怎麽我今日能見到他?”平阿四道:“他與此間主人有約,今日午時要來拜山。眼見午時已到,這會兒想必已來到山峰之下了。”眾人齊聲叫道:“是雪山飛狐?”


    平阿四道:“不錯,胡一刀胡大爺的兒子,叫作胡斐,外號雪山飛狐!”


    六


    眾人聽了半天故事,對胡一刀的為人甚是神往,除寶樹一人之外,聽說雪山飛狐是他兒子,心中都起異樣之感,雖想見了他未必有甚好處,卻都不自禁的渴欲一見,又想此間主人遍邀高手,以備迎戰,隻怕此人本領亦不在乃父之下。


    苗若蘭忽然驚道:“啊喲,此間主人所邀的幫手和我爹爹都未上山,如在山下撞到了那雪山飛狐,定要動手。我爹爹不知他是胡伯伯的兒子,倘若一劍將他殺了,那便如何是好?”


    平阿四淡淡一笑,道:“苗大俠雖說是打遍天下無敵手,可是要說能一劍殺了胡相公,卻也未必。”他臉上一個長長的傷疤,這麽一笑,牽動肌肉,顯得加倍的醜陋可怖。他又道:“胡相公今日上山,一來是找此間主人的晦氣,二來是要找苗大俠比武複仇。不過我親眼見到當年胡苗二位大俠肝膽相照的交情,害死胡大爺的其實另有其人,我勸胡相公別向苗大俠為難了,可是他說要當麵向苗大俠問個清楚。後來我在山下見到了這位閻大夫,雖隔了這麽二十幾年,我還是認得他,便跟上峰來,炸索毀糧,大夥兒在這兒一齊餓死,總算是報了胡大爺待我的恩義啦。”


    這一席話,隻把眾人聽得麵麵相覷,心想寶樹當年謀財害命,今日自算死有應得,但各人與此事並不相幹,卻在這兒賠上一條命,也可算得極冤。


    寶樹見了眾人臉色,知道大家對自己頗有怪責之意,站起身來,取過了寶刀鐵盒,喝道:“今日之事,咱們隻有同舟共濟,一齊想個下山的法兒。這個惡徒嘛……”


    一語未畢,忽聽撲翅聲響,一隻白鴿飛進大廳,停在桌上。


    苗若蘭喜道:“啊,這隻小鴿兒多可愛!”上前雙手輕輕捧起白鴿,撫摸鴿背羽毛,隻見鴿腳上縛著一條絲線。這絲線從鴿腳上一直通到門外,苗若蘭向裏拉扯,那線竟然極長,拉了好一大截,始終未見線頭。她好奇心起,雙手交互收線,那線竟似無窮無盡一般。田青文上前相助,兩人收了數十丈,忽覺絲線漸漸沉重,看來線頭彼端縛得有物。


    於管家大喜,叫道:“咱們有救啦!”眾人齊問:“怎麽?”於管家道:“這白鴿是本莊所養,山上山下用以傳遞消息。定是山下的本莊夥伴發覺長索炸斷,放這鴿子上峰,在絲線上縛著救咱們下峰的物事。”


    平阿四聽了此話,臉色大變,狂吼一聲,撲上去要拉斷絲線。殷吉站在鄰近,身子一晃,已攔在他麵前,雙掌起處,立時將他推倒。


    田青文道:“姊姊,小心拉斷了絲線。”苗若蘭點了點頭。那絲線雖細,卻極堅韌,兩人手上愈來愈沉,絲線始終不斷。再拉一會,苗若蘭似乎有點吃力。陶子安道:“苗姑娘你歇歇,我來拉。”走上前去接過絲線。


    阮士中、曹雲奇、劉元鶴等早已搶出門去,要看那絲線上吊的是什麽救星。


    陶田二人收了一會,忽聽門外歡唿聲起,手上頓鬆。廳上各人一齊走出,隻見阮士中與曹雲奇站在崖邊,雙手此起彼落,忙碌異常,仍在收線,原來絲線上縛的是一根較粗的麻繩。待那麻繩收盡,又引上一根皮麻混編的極粗繩索。


    眾人一齊高唿,七手八腳,將那根粗索縛在崖邊兩株大鬆樹上。


    劉元鶴道:“咱們走吧,待我先下。”雙手抓住了繩索,就要往下溜去。陶百歲喝道:“且慢,幹麽要讓你先下?誰知你在下麵要搗什麽鬼?”劉元鶴怒道:“依你說便怎地?”陶百歲一怔,心想峰上人人各懷私心,互不信任,不論誰先下去,旁人都難放心,給他這麽一問,倒也難以對答。


    曹雲奇道:“讓幾位女客先下去,咱們男子漢拈籌以定先後。”熊元獻細聲細氣的道:“這樣吧,天龍門、飲馬川山寨、跟我們平通鏢局的,每一家輪流下去一個。大夥兒互相瞧著,不用怕有誰使奸行詐。”


    阮士中道:“那也好。寶樹大師,請您將鐵盒兒見還吧。”說著走上一步,向寶樹伸出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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