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金麵佛似乎不愛說話,隻雙眉一揚,說道:‘好!’接過酒碗。範幫主一直在旁沉著臉,這時搶上一步,叫道:‘苗大俠,須防最毒婦人心。’金麵佛眉頭一皺,不去理他,自行將酒喝了。夫人抱著孩子,站起身來,說道:‘苗大俠,你有什麽放不下之事,先跟我說。否則若你一個失手,給我丈夫殺了,你這些朋友,嘿嘿,未必能給你辦什麽事。’”


    “金麵佛微一沉吟,說道:‘四年之前,我有事去了嶺南,家中卻來了一人,自稱是山東武定縣的商劍鳴。’夫人道:‘嗯,此人是威震河朔王維揚的弟子,八卦門中好手,八卦掌與八卦刀都很了得。’金麵佛道:‘不錯。他聽說我有個外號叫作‘打遍天下無敵手’,心中不服,找上門來比武。偏巧我不在家,他和我兄弟三言兩語,動起手來,竟下殺手,將我兩個兄弟、一個妹子,全用重手震死。比武有輸有贏,我弟妹學藝不精,死在他手裏,那也罷了,那知他還將我那不會武藝的弟婦也一掌打死。’夫人道:‘此人好橫。你就該去找他啊。’金麵佛道:‘我兩個兄弟武功不弱,商劍鳴既有此手段,自是勁敵。想我苗家與胡家累世深仇,胡一刀之事未了,不該冒險輕生,是以四年來一直沒上山東武定去。’夫人道:‘這件事交給我們就是。’金麵佛點點頭,站起身來,抽出佩劍,說道:‘胡一刀,來吧。’”


    “胡一刀隻顧吃肉,卻不理他。夫人道:‘苗大俠,我丈夫武功雖強,也未必一定能勝你。’金麵佛道:‘啊,我忘了。胡一刀,你心中有什麽放不下之事?’胡一刀抹抹嘴,站起身來,說道:‘你若殺了我,這孩子日後必定找你報仇。你好好照顧他吧。’我心裏想:‘常言道:斬草除根。金麵佛若將胡一刀殺了,那肯放過他妻兒?他居然還怕金麵佛忘記,特地提上一提。’那知金麵佛說道:‘你放心,你若不幸失手,這孩子我當自己兒子一般看待。’”


    “範幫主與田相公皺著眉頭站在一旁,模樣兒顯得好不耐煩。我心中也暗暗納罕:‘瞧胡一刀夫婦與金麵佛的神情,互相敬重囑托,倒似是極好的朋友,那裏會性命相拚?’”


    “就在此時,胡一刀從腰間拔出刀來,寒光一閃,叫道:‘好朋友,你先請!’金麵佛長劍輕晃,說聲:‘領教!’虛走兩招。田相公叫道:‘苗大俠,不用客氣,進招吧!’金麵佛突然收劍,迴頭說道:‘各位通統請出門去!’田相公討了個沒趣,見他臉色嚴重,不敢違背,和範幫主等都退出大廳,站在門口觀戰。”


    “胡一刀叫道:‘好,我進招了。’欺進一步,揮刀當頭猛劈。”


    “金麵佛身子斜走,劍鋒圈轉,劍尖顫動,刺向對方右脅。胡一刀道:‘我這把刀是寶刀,小心了。’一麵說,一麵揮刀往劍身砍去。金麵佛道:‘承教!’手腕振處,劍刃早已避開。我在滄州看人動刀子比武,也不知看了多少,但兩人那麽快的身手,卻從來沒見過。兩人隻拆了七八招,我手心中已全是冷汗。”


    “又拆數招,兩人兵刃倏地相交,嗆啷一聲,金麵佛的長劍給削為兩截。他絲毫不懼,拋下斷劍,要以空手與敵人相搏。胡一刀卻躍出圈子,叫道:‘你換柄劍吧!’金麵佛道:‘不礙事!’田相公卻已將自己的長劍遞了過去。金麵佛微一沉吟,說道:‘我空手打不過你的單刀,還是用劍的好。’接過長劍,兩人又動起手來。我心想:‘滄州的少年子弟比武,明明栽了,還是不肯服氣,定要說幾句話來圓臉。這位金麵佛自稱打遍天下無敵手,手上並未輸招,嘴上卻已泄氣,也算得古怪。’後來我才明白,這兩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,拆了這幾招,心中都已佩服對方,自然不敢相輕。”


    “這時兩人互轉圈子,離得遠遠的,突然間撲上交換一招兩式,立即躍開。這般鬥了十多個迴合,金麵佛鬥然一劍刺向胡一刀頭頸。這一劍去勢勁急之極,眼見難以閃避。胡一刀往地下一滾,甩起刀來,當的一響,又將長劍削斷了。他隨即躍起,叫道:‘對不起!不是我自恃兵器鋒利,實是你這一招太過厲害,非此不能破解。’”


    “金麵佛點點頭道:‘不礙事。’田相公又遞了一柄劍上來。他接在手中。胡一刀道:‘喂,你們借一柄刀來。我這刀太利,兩人都顯不出真功夫。’田相公大喜,當即在從人手中取過一柄刀交給他。胡一刀把自己原來的利刀放在桌上,將借來的單刀掂了一掂。金麵佛道:‘太輕了吧?’橫過長劍,右手拇指與食指捏住劍尖,啪的一聲,將劍尖折了一截下來。這指力當真厲害之極。我心中暗暗吃驚,隻聽得胡一刀笑道:‘苗人鳳,你不肯占人半點便宜,果然稱得上一個‘俠’字。’”


    “金麵佛道:‘豈敢,有一事須得跟你明言。’胡一刀道:‘說吧。’金麵佛道:‘我早知你武功高強,苗人鳳未必是你對手。可是我在江湖上到處宣揚‘打遍天下無敵手’七字,非是苗人鳳不知天高地厚,狂妄無恥……’胡一刀左手一擺,攔住了他話頭,說道:‘我早知你的真意。你想找我動手,可是沒法找到,於是宣揚這七字外號,好激我進關。’他微微苦笑,說道:‘現今我進關了。你要是打敗了我,這七字外號名副其實,盡可用得。進招吧!’”


    眾人聽到這裏,才知苗人鳳這七字外號的真意。


    隻聽寶樹說道:“兩人說了這番話,刀劍閃動,又已鬥在一起。這一次兵刃上扯平,兩人各顯平生絕技,起初兩百餘招中,竟沒分半點上下。後來胡一刀似乎漸漸落敗,一路刀法全取守勢,範、田諸人臉上均現喜色。隻見他守得緊密異常,金麵佛四麵八方連環進攻,卻奈何不得他半點。突然之間,胡一刀刀法一變,出手全是硬劈硬斫。金麵佛滿廳遊走,長劍或刺或擊,也靈動之極。”


    “這單刀功夫,我也曾跟師父下過七八年苦功,知道單刀分‘天地君親師’五位:刀背為天,刀口為地,柄中為君,護手為親,柄後為師。這五位之中,自以天地兩位為主,看那胡一刀的刀法,天地兩位固使得出神入化,而君親師三位,竟也能用以攻敵防身。有時金麵佛的長劍奇招突生,從出人意料之外的部位刺去,若用刀背刀口,萬難擋架,胡一刀竟會突然掉轉刀鋒,以刀柄打擊劍刃,迫使敵人變招。至於‘展、抹、鉤、剁、砍、劈’六字訣,更加變幻莫測。”


    “劍上的功夫,那時我可不大懂啦。隻胡一刀的刀法如此精奇,而金麵佛始終跟他打得不落下風,自然也必厲害之極。刀劍槍是武學的三大主兵,常言道:‘刀如猛虎,劍如飛鳳,槍如遊龍。’這兩人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,使劍的也確似鳳凰飛舞,一剛一柔,各有各的本事,誰也勝不了誰。起初我還看得出招數架式,到得後來,隻瞧得頭暈目眩,生怕當場摔倒,隻好轉過了頭不看。”


    “那時耳中隻聽得刀劍劈風的唿唿之聲,偶而雙刃相交,發出錚的一聲。我向胡一刀的夫人臉上一望,隻見她神色平和,竟絲毫不為丈夫的安危擔心。”


    “我迴頭再看胡一刀時,隻見他愈打愈鎮定,臉露笑容,似乎勝算在握。金麵佛一張黃黃的麵皮上卻不泄露半點心事,既不緊迫,亦不氣餒。隻見胡一刀著著進逼,金麵佛不住倒退。範幫主和田相公兩人的神色卻愈來愈沉重。我心想:‘難道金麵佛竟要輸在胡一刀手裏?’”


    “忽聽得啪、啪、啪一陣響,田相公拉開彈弓,一陣連珠彈突然往胡一刀上中下三路射去。胡一刀哈哈大笑,將單刀往地下一摔。金麵佛臉一沉,長劍揮動,將彈子都撥了開去,縱到田相公身旁,夾手搶過彈弓,啪的一聲,折成了兩截,遠遠拋在門外,低沉著嗓子道:‘出去!’我好生奇怪:‘人家怕你打輸,才好意相助,你卻如此不識好歹。’田相公紫脹了臉皮,怒目向金麵佛瞪了一眼,走出門去。”


    “金麵佛拾起單刀,向胡一刀拋去,說道:‘咱們再來。’胡一刀伸手接住,順勢一刀揮出,當的一響,刀劍相交。鬥了一陣,眼見日已過午,胡一刀叫道:‘肚子餓啦,你吃不吃飯?’金麵佛道:‘好,吃一點。’兩人坐在桌邊,旁若無人的吃了起來。胡一刀狼吞虎咽,一口氣吃了七八個饅頭、一隻雞、半隻羊腿。金麵佛卻隻吃了兩條雞腿。胡一刀笑道:‘你吃得太少,難道內人的烹調手段不行麽?’金麵佛道:‘很好。胡大嫂,多謝了!’夾了一大塊羊肉吃了。”


    “吃過飯,兩人抹抹嘴再打,不久都施開輕身功夫,滿廳飛奔來去。別瞧胡一刀身子粗壯,進退閃避,竟靈動異常;金麵佛手長腿長,自也不能慢了。這一番撲擊,我看得越加眼花繚亂,忽聽得啊的一聲,胡一刀左足一滑,跪了下去。這原是金麵佛進招的良機,他隻要一劍劈下,敵手萬難閃避,那知金麵佛反向後躍,叫道:‘你踏著彈子,小心了!’胡一刀膝未點地,早已站起,道:‘不錯!’左手拾起彈子,中指一彈,嗤的一聲,那彈子從門中直飛出去。”


    “金麵佛叫道:‘看劍!’挺劍又上。兩人翻翻滾滾,直鬥到夜色朦朧,也不知變換了多少招式,兀自難分勝敗。金麵佛躍出圈子,說道:‘胡兄,你武藝高強,在下佩服得緊。咱們挑燈夜戰呢,還是明日再決雌雄?’胡一刀笑道:‘你讓我多活一天吧!’金麵佛道:‘不敢!’退後三步,長劍一伸,一招‘丹鳳朝陽’,轉身便走。這‘丹鳳朝陽’式雖為劍招,但他退後三步再使將出來,已變為行禮致敬。胡一刀豎起刀來,斜斜向上一指,這一招‘參拜北鬥’,也是向對方致意。兩人初鬥時性命相搏,但打了一日,相互欽佩,分手之時,居然都使出了武林中最恭敬的禮節。”


    “胡一刀待敵人去後,飽餐了一頓,騎上馬疾馳而去。我心想,他必是要到南邊大屋去窺探敵人動靜,說不定要暗施偷襲,隻要將金麵佛傷了,餘人沒一個是他對手。我滿心要想去跟田相公通風報信,叫他防備,隻害怕撞到胡一刀,卻又不敢出外。”


    “這一晚隔房雖沒人打鼾,我可仍睡不安穩,一直留神傾聽胡一刀迴轉的馬蹄聲。但守到半夜,仍沒聲息。我想,去南邊大屋,快馬奔馳,不用一個時辰便可來迴,難道他給金麵佛發覺了,寡不敵眾,因而喪命?”


    “他越遲歸,我越不放心,但聽隔壁房裏夫人輕輕唱著歌兒哄孩子,卻一點不為丈夫耽心,又覺奇怪。”


    “到後來晨雞報曉,五更天時,胡一刀騎著馬迴來了。我急忙起來,見他坐騎已換了一匹,去時騎青馬,迴來時騎的卻是黃馬。那黃馬奔到店前,胡一刀一躍落鞍,那馬晃了幾下,撲地倒了,口吐白沫而死。我過去看時,見那馬全身大汗淋漓,原來是累死的。瞧這情形,這一晚他竟長途跋涉,不知去了那裏。我心想:今日他還要跟金麵佛拚鬥,昨晚不好好安睡,養好氣力以備大戰,卻去累了一晚,真是怪人。”


    “這時夫人也已起來,又做了一桌菜。胡一刀竟不再睡,將孩子一拋一拋的玩弄。待得天色大明,金麵佛又與田相公等來了。苗胡兩人對喝了三碗酒,沒說什麽話,踢開凳子,抽出刀劍就動手。打到天黑,兩人收兵行禮。金麵佛道:‘胡兄,你今日力氣差了,明日隻怕要輸。’胡一刀道:‘那也未必。昨晚我沒睡覺,今晚安睡一宵,氣力就長了。’金麵佛奇道:‘昨晚沒睡覺?那不對。’”


    “胡一刀笑道:‘苗兄,我送你一件物事。’從房裏提出一個包裹,擲了過去。金麵佛接過,解開一看,原來是個割下的首級,首級之旁還有七枚金鏢。範幫主向那首級望了一眼,驚叫道:‘是八卦刀商劍鳴!’金麵佛拿起一枚金鏢,在手裏掂了掂,似乎份量挺沉,見鏢身上刻著四字:‘八卦門商’,說道:‘昨晚你趕到山東武定縣了?’胡一刀笑道:‘累死了五匹馬,總算沒誤了你約會。’”


    “我又驚又怕,怔怔的望著胡一刀。從直隸滄州到山東武定,相去近三百裏,他一夜之間來迴,還割了一個武林大豪的首級,這人行事當真神出鬼沒。”


    “金麵佛道:‘你用什麽刀法殺他?’胡一刀道:‘此人的八卦刀功夫,確是了得,我接住了他七枚連珠鏢,跟著用‘衝天掌蘇秦背劍’這一招,破了他八卦刀法第二十九招‘反身劈山’。’金麵佛一怔,奇道:‘衝天掌蘇秦背劍?這是我苗家劍法啊?’胡一刀笑道:‘正是,那是我昨天從你這兒偷學來的功夫。我不用刀,是用劍殺他的。’”


    “金麵佛道:‘好!你為苗家報仇,使的是苗家劍法,足見盛情。’胡一刀笑道:‘你苗家劍獨步天下,以此劍法殺他何難,在下隻代勞而已。’”


    “我這時方才明白,胡一刀是處處尊重金麵佛。商劍鳴害了苗家四人,胡一刀若用刀將他殺了,豈非顯得苗家劍不如八卦刀?更加不如胡家刀法?隻是他一日之間,能學得苗家劍的絕招,用以殺了另一個武學名家,這番功夫實不由得令人不為之心寒。他直到這日鬥完,才拿出首級來,毫無居功賣好之意,更大方磊落,而其自恃不敗,也已明顯得很了。”


    “我想到此節,範田兩人早已想到。兩人臉色蒼白,互相使了個眼色,轉身便走。金麵佛望望夫人手裏抱著的孩子,解下背上的黃包袱,打了開來。我心想這裏麵不知裝著些什麽古怪物事,伸長了脖子一瞧,卻見包袱裏隻幾件尋常衣衫。金麵佛將那塊黃布一抖,瞧著布上繡著的七個字,低聲道:‘嘿,打遍天下無敵手!胡吹大氣!’伸手抱過孩子,將黃布包在他身上,對胡一刀道:‘胡兄,若你有甚三長兩短,別耽心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。’胡一刀大喜,連連稱謝。”


    “金麵佛去後,胡一刀又飽餐了一頓,這才睡覺,這一睡下來,鼾聲更加驚天動地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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