殷吉的毒錐本待射向劉元鶴,田青文一出聲,為他立時知覺,此人應變奇快,竟已無機可乘。阮士中大叫:“物歸原主。”左手五指如鉤,抓向陶子安雙目,右手五指已抓住鐵盒邊緣。


    劉元鶴鐵拐豎立,與殷吉的長劍搭上了手。兩人在田歸農的筵席中曾會過麵,都知對方是武學名家,此刻數招一過,各自暗驚。


    周雲陽挺劍奔向熊元獻。田青文的單劍與鄭三娘雙刀戰在一起。曹雲奇長劍閃動,不去拚鬥閑在一旁的陶百歲,卻向陶子安胸口刺去,一招“白虹貫日”,身隨劍至,勢若拚命。


    陶子安沒持兵刃,隻得放手鬆開鐵盒,後躍避開,俯身搶起單刀,反身來奪。阮士中左手抱住盒子,陰沉著臉罵道:“好小子,放暗箭害死嶽丈,原來是看中了我天龍門至寶。”陶子安叫道:“誰說我害了嶽父?”揮刀猛攻,急著要奪迴鐵盒。


    但這鐵盒一入七星手阮士中之手,莫說曹雲奇在旁仗劍相助,單憑阮士中一雙肉掌,陶子安也休想奪得迴去。陶百歲叫道:“姓阮的,這鐵盒是田親家親手交與我兒,你是不服,還是怎地?”大聲叫嚷,揮鞭向阮士中頭頂擊落。阮士中一躍丈餘,縱到田青文身旁,舉盒向鄭三娘迎麵一揚。鄭三娘適才見盒中放出暗器,生怕又有短箭射出,忙矮身閃避。那知阮士中隻虛張聲勢,待田青文擺脫糾纏,將鐵盒交在她手中,說道:“護住盒子,讓我對付敵人。”


    他手中一空,立即返身來鬥陶百歲。這天龍北宗第一高手果然武功了得,陶百歲雖鞭沉力猛,卻給他一雙空手迫得連連倒退。熊元獻肩頭中箭,為周雲陽一柄長劍迫住了,始終緩不出手來去拔箭,那箭留在肉裏,一使勁半邊身子劇痛難當。隻劉元鶴與殷吉鬥了個旗鼓相當。


    田青文抱住鐵盒,施開輕功,疾向西北方奔去。陶子安舉刀向曹雲奇猛劈,見他提劍封門,這一刀竟不劈下,忽地轉身,向田青文追去。


    曹雲奇大怒,隨後急趕,隻追出數步,斜刺裏雙刀砍到,卻是鄭三娘從旁截住。曹雲奇心中焦躁,連進險招。鄭三娘武藝雖不甚精,卻練就一套專門守禦的刀法,隻要這“鐵門閂”刀法使開了,六六三十六招之內,對方功夫再高,也不易取勝。曹雲奇連變三路劍法,一時竟奈何她不得。


    田青文奔出裏許,見陶子安隨後跟來,正合心意,轉過個山坡,站定身子,似嗔似笑的道:“你追我幹麽?”陶子安道:“妹子,咱們合力對付了那幾個奸賊,自己的事總好商量。”田青文道:“誰是你妹子?你幹麽害我爹爹?”陶子安突然在雪地裏雙膝跪倒,指天立誓,大聲道:“皇天在上,倘若我陶子安害了天龍門田老掌門,叫我萬箭攢身,亂刀分屍!”


    田青文臉上露出笑容,伸手拉他臂膀,柔聲道:“不是你就好啦。我也早知不是你,他們……他們……”陶子安躍起身來,握住她左手,說道:“妹子……”剛叫得一聲,忽見田青文臉上變色,知道背後來了人,急忙轉身,隻聽一人喝道:“你們兩個,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幹什麽?”田青文怒道:“什麽鬼鬼祟祟?你給我嘴裏放幹淨些。”


    陶子安見是曹雲奇趕到,叫道:“曹師兄,你莫誤會。”曹雲奇圓睜雙目,喝道:“操你娘,誤會你媽個屁!”提劍分心疾刺,陶子安舉刀招架。


    兩人鬥了數合,雪地裏腳步聲響,鄭三娘如風奔來。曹雲奇罵道:“臭婆娘,纏個沒完沒了。”反手一劍。鄭三娘左刀擋架,右手迴了一刀。陶子安叫道:“鄭三娘,咱倆並肩子上,先殺了這蠻漢再說。”


    他一語甫畢,一招“抽梁換柱”,左手虛托,刀鋒從橫裏向曹雲奇反劈過去。曹雲奇以一敵二,絲毫不懼。他有意要在心上人之前賣弄本事,劍走偏鋒,反連連進招。陶子安讚道:“好劍法!”曲腿矮身,一招“上步撩陰”向他胯下揮去。鄭三娘料想他豎劍相架,上盤勢必空虛,當即雙刀向曹雲奇肩頭砍落。不料陶子安這一刀揮到中途,突然轉為“退步斬馬刀”,手腕疾翻,一刀砍在鄭三娘腿上,喝道:“躺下。”


    這一招毒辣異常,比鄭三娘再強數倍的高手也難防備,卻教她如何閃避得了?她腿上劇痛,向後便跌。陶子安搶上一步,舉刀往她頸中砍下。唿的一聲,曹雲奇長劍遞出,將他單刀架開,叫道:“你要不要臉?”陶子安笑道:“我是有心助你。”


    曹雲奇正要喝罵,劉元鶴、殷吉、陶百歲、阮士中等已先後趕到。他們都掛念著鐵盒,見田青文抱著盒子奔開,不願無謂戀戰,一待敵人攻勢略緩,都抽身追來。陶子安叫道:“爹,天龍門是好朋友。你別跟阮師叔動手。”


    陶百歲尚未答話,曹雲奇高聲叫道:“你害死我恩師,誰跟你是好朋友?”唰唰唰,向他疾刺三劍。陶子安擋開兩劍,第三劍險些避不開去,向左急閃,劍刃貼右頰而過。他嚇得臉無血色,忽聽田青文叫聲:“小心!”一枚暗器從身旁飛過,緊接著風聲微響,後臀上吃了一刀。


    原來鄭三娘受傷後倒地不起,心中又恨又悔:“他飲馬川是我殺夫大仇,這小賊素來詭計多端,我怎能信他的話,不加提防?”見陶子安避劍後退,正是偷襲良機,奮身躍起,揮刀往他頭頂砍去。田青文眼明手快,急發一錐,搶先釘中她右肩。幸得這一錐,才救了陶子安性命,鄭三娘那刀砍得低了,隻砍中他後臀。


    鄭三娘身中毒錐,又向後跌。陶子安罵聲:“賤人!”單刀脫手,對準她胸口猛擲下去,這一擲勢勁力疾,相距又近,眼見得一刀要將她釘入地下,突然空中嗤的一聲急響,一枚暗器從遠處飛來,正中刀身,當的一聲,單刀蕩開,斜斜插入鄭三娘身旁雪地之中。


    劉元鶴、阮士中等均正注目鐵盒,或亟欲劫奪、或旨在守護,聽這暗器破空之聲響得怪異,都是一驚,這暗器遠飛而至,落點既準,勁力又重,竟將單刀打開。各人一驚之下,齊向暗器來路望去,見一個花白胡子的老僧右手拿著一串念珠,念道:“善哉,善哉!”快步走來,俯身拾起一物,串在念珠繩上,原來他適才所發暗器隻是一粒念珠。


    這串念珠看來份量不輕,黑黝黝的似是鋼鐵所鑄。這和尚從數丈外彈來小小一粒念珠,竟能撞開一把八九斤重的鋼刀,指力非同小可。眾人驚愕之下,都眼睜睜的望著他。


    但見他一對三角眼,塌鼻歪嘴,一雙白眉斜斜下垂,容貌猥葸詭異,雙眼布滿紅絲,單看相貌,倒似是個市井老光棍,那知武功竟如此高強。


    那僧人伸手扶起鄭三娘,拔下她肩頭毒錐,見傷口中噴出黑血,鄭三娘大聲呻吟。


    那僧人從懷中取出一粒紅色藥丸,塞在她口裏,向眾人逐個望去,自言自語的道:“這藥丸隻可暫時止痛。毒龍錐是天龍門獨門暗器,和尚可救她不得。”他眼光停在阮士中臉上,說道:“這位施主是天龍門高手了?不看僧麵看佛麵,敢請慈悲則個。”說著合什行禮。


    阮士中和鄭三娘本不相識,原無仇怨,見那僧人如此本領,若不允取出解藥,今日決討不了好去,他久曆江湖,當硬則硬,當軟則軟,見那僧人合什躬身,立即還禮,說道:“大師吩咐,自當遵命。”從懷中取出兩個小瓶,在一個瓶裏倒出十粒黑色小丸,給鄭三娘服了,將另一個瓶子遞給田青文道:“給她敷上。”田青文接過藥瓶,將鐵盒交給師叔,自去給鄭三娘敷藥。


    那僧人道:“施主慈悲。”又打了一躬,說道:“請問各位在此互鬥,為了何事?天下沒解不開的梁子,和尚老了臉皮,倒想作個調人,嘿嘿。”


    眾人相互望了一眼,有的沉吟不語,有的臉現怒容。曹雲奇指著陶子安罵道:“這小賊害死我師父,偷了我天龍門的鎮門之寶。大師,你說該不該找他償命?”說著手中長劍虛劈,劍刃震動,嗡嗡作聲。


    那老僧問道:“尊師是那一位?”曹雲奇道:“先師是敝門北宗掌門,姓田。”那老僧“啊喲”一聲,說道:“原來歸農去世了,可惜啊可惜。”語氣之中,似乎識得田歸農,而口稱“歸農”,竟然自居尊長。田青文剛給鄭三娘敷完藥,聽那老僧如此說,上前盈盈拜倒,哭道:“求大師給先父報仇,找到真兇。”


    那老僧尚未迴答,曹雲奇已叫了起來:“什麽真兇假兇?這裏有贓有證,這小賊難道還不是真兇?”陶子安隻管冷笑,並不答話。陶百歲卻忍不住了,喝道:“田親家跟我數十年交情,兩家又是至親,我們怎能害他?”


    曹雲奇道:“就是為了盜寶啊!”陶百歲大怒,縱上前去揮鞭擊落。曹雲奇正要還手,突見那老僧左手揮出,在陶百歲右腕上輕輕一勾,鋼鞭猛然反激。陶百歲隻覺掌心一震,虎口劇痛,竟拿捏不住,忙撒手躍開,啪的一聲,鋼鞭跌在雪地,埋入了半截。


    眾人本來圍在僧人身周,突見鋼鞭飛起跌落,各自後躍,登時在那僧人身旁留出好大一個圓圈,各人眼睜睜的瞧著這和尚,都好生詫異,暗想:“鎮關東素以膂力剛猛稱雄武林,怎麽給他這般輕描淡寫的一勾一帶,竟連兵刃也拿不住了?”


    陶百歲滿臉通紅,叫道:“好和尚,原來你是天龍門邀來的幫手。”那老僧微微一笑,道:“施主恁大年紀,仍這等火氣。不錯,和尚確是受人之邀,才到長白山來。不過邀請和尚的,卻不是天龍門。”天龍門諸人與陶氏父子俱吃一驚,心道:“怪不得他相救鄭三娘。他既是平通鏢局的幫手,這鐵盒兒就難保了。”阮士中退後一步。殷吉與曹雲奇雙劍上前,護在他左右兩側。


    那僧人宛如未見,續道:“此間一無柴火,二無酒飯,他媽的寒氣好生難熬。那主人的莊子離此不遠,各位都算是和尚的朋友,不如同去歇腳。那主人見到眾位英雄好漢降臨,一定開心,他奶奶的,大家同去擾他一頓!”說罷嗬嗬而笑,對眾人適才的浴血惡鬥,似乎全不放在心上。


    眾人見他麵目雖然醜陋,說話倒也和氣,出家人口出“他奶奶的”四字,未免有點突兀,但這些豪客聽在耳裏,反感親切自在,提防之心消了大半。


    殷吉道:“不知大師所說的主人,是那一位前輩?”那老僧道:“這主人不許和尚說他名字。和尚生來好客,既出口邀請,若有那一位不給麵子,和尚可要大感臉上無光了。”


    劉元鶴見這老僧處處透著古怪,心中嘀咕,微一拱手,說道:“大師莫怪,下官失陪了。”說罷返身便奔。那老僧笑道:“在這荒山野地之中,居然還能見到一位官老爺,好福氣啊,他媽的好福氣。”他待劉元鶴奔出一陣,緩緩說完這幾句話,鬥然間身形晃動,隨後追去。隻見他在雪地裏縱跳疾奔,身法極其難看,又笨又怪,令人不由得好笑。


    但盡管他身形既似肥鴨,又若蛤蟆,片刻間已抄在劉元鶴身前,笑道:“和尚要對不住官老爺了。”不待劉元鶴答話,左手兜了個圈子,忽然翻過,抓住了他右腕。


    劉元鶴鬥感半身酸麻,知道自己胡裏胡塗的已讓他扣住脈門,情急之下,左手出掌往老僧擊去。那老僧左手拇指與食指拿著他右腕,見他左掌擊來,左手提著他右臂一舉,中指、無名指、小指三根手指鉤出,搭上了他左腕。這一來,他一隻手將劉元鶴雙手一齊抓住,右手提著念珠,一竄一跳的迴來。


    眾人見劉元鶴雙手就如給一副鐵銬牢牢銬著,身不由主的給那老僧拖迴,都又驚又喜,驚的是這老僧功夫之高,甚為罕見,喜的是他並非平通鏢局所邀幫手。那老僧拉著劉元鶴走到眾人身前,說道:“劉大人已答應賞臉,各位請吧。”


    有劉元鶴的榜樣在前,即令有人心存疑懼,也不敢再出言相拒,自討沒趣。那老僧握著劉元鶴手腕,緩緩向前,走出數步,忽然轉身道:“什麽聲音?”眾人當即停步,聽得來路上隱隱傳來一陣氣喘吆喝之聲,似有人在奮力搏擊。阮士中鬥然醒悟,叫道:“雲奇,快去幫一幫雲陽。”曹雲奇叫道:“啊喲,我竟忘了。”挺劍向來路奔迴。


    那老僧仍不放開劉元鶴,拉著他一齊趕去,隻趕出十餘丈,劉元鶴足下功夫已相形見絀。他雖提氣狂奔,仍不及那老僧快捷,隻雙手遭握,雖出力掙紮,老僧五根又瘦又長的手指竟沒放鬆半點。再奔數步,那老僧又搶前半尺,這一來,劉元鶴立足不穩,身子向前俯跌,雙臂夾在耳旁舉過頭頂,給那老僧在雪地裏拖曳而行。他又氣又急,隻想飛腳向老僧踢去,但老僧越拖越快,自己站立尚且不能,怎說得上發足踢人?


    倏忽之間,眾人已迴到坑邊,隻見周雲陽與熊元獻互相揪扭,在雪地裏滾動。兩人兵刃均已脫手,貼身肉搏,連拳腳也使用不上,肘撞膝蹬、頭頂口咬,直如市井無賴當街廝打一般。曹雲奇仗劍上前,要待往熊元獻身上刺落,但兩人翻滾纏打,隻怕誤傷了師弟,急切間下手不得。


    那老僧走上幾步,右手抓住周雲陽背心提起。周熊兩人扭鬥正緊,手腳相互勾纏,提起一人,將另一人也帶了上來。兩人打得興發,雖身子臨空,仍毆擊不休。那老僧哈哈大笑,右手一振,兩人手足齊麻,砰的一響,熊元獻摔出了五尺之外。那老僧放落周雲陽,鬆了劉元鶴的手腕。劉元鶴給他抓得久了,手臂一時之間竟難彎曲,仍高舉過頭,過了一會才慢慢放下,見雙腕上指印深入肉裏,不禁駭然。


    那老僧道:“他奶奶的,大夥兒快走,還來得及去擾主人一頓狗日的早飯。”眾人相互瞧了一眼,一齊跟在他身後。鄭三娘腿上傷重,熊元獻顧不得男女之嫌,將她負起。陶氏父子、周雲陽等均各負傷。但見雪地裏一道殷紅血跡,引向北去。


    行出數裏,傷者哼哼唧唧,都有些難以支持。田青文從背囊中取出一件替換的布衫,撕碎了先給周雲陽裹傷,又給陶氏父子包紮。曹雲奇哼了一聲,待要發話。田青文橫目使個眼色,曹雲奇雖不明其意,終於忍住了口邊言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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