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次第三次修改,改正了許多錯字訛字、以及漏失之處,多數由於得到了讀者們的指正。有幾段較長的補正改寫,是吸收了評論者與研討會中討論的結果。仍有許多明顯的缺點無法補救,限於作者的才力,那是無可如何的了。讀者們對書中仍然存在的失誤和不足之處,希望寫信告訴我。我把每一位讀者都當成是朋友,朋友們的指教和關懷,自然永遠是歡迎的。


    二〇〇二年四月於香港


    一


    颼的一聲,一枝羽箭從東邊山坳後射了出來,嗚嗚聲響,劃過長空,穿入一頭飛雁頸中。大雁帶著羽箭在空中打了幾個筋鬥,落在雪地。


    西首數十丈外,四騎馬踏著皚皚白雪,奔馳甚急。馬上乘客聽得箭聲,不約而同的一齊勒馬。四匹馬都是身高肥膘的良駒,一受羈勒,立時止步。乘者騎術既精,牲口也久經馴馭,這一勒馬,顯得鞍上胯下,兩皆英健。四人見大雁中箭跌下,心中都喝一聲采,要瞧發箭的是何等人物。


    等了半晌,山坳中始終沒人出來,卻聽得一陣馬蹄聲響,射箭之人竟自走了。四個乘客中一個身材瘦長、神色剽悍的老者微微皺眉,縱馬奔向山坳,其餘三人跟著過去。


    轉過山邊,見前麵裏許外五騎馬發力奔馳,鐵蹄濺雪,銀鬣乘風,眼見追趕不上。那老者一擺手,說道:“殷師兄,這可有點兒邪門。”


    那“殷師兄”也是個老者,身形微胖,留著兩撇髭須,身披貂皮外套,一副富商氣派,聽了那瘦長老者的說話,點了點頭,勒馬迴向大雁,馬鞭揮出,啪的一聲,抽向雪地,鞭梢將大雁卷上。他左手拿著箭杆一看,叫了聲:“啊!”


    三人聽得叫聲,縱馬馳近。那“殷師兄”連雁帶箭向那老者擲去,叫道:“阮師兄,請看!”瘦長老者伸左手抄出接過,一看羽箭,大叫:“在這裏了,快追!”勒轉馬頭,當先追去。


    其餘二人都是壯年,一個身高膀闊,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,更顯威武;另一個中等身材,臉色青白,鼻子卻凍得通紅。四人齊聲唿哨,四匹馬噴氣成霧,忽喇喇放蹄趕去。這白茫茫山坡上望眼皆雪,四下更無行人,追蹤容易不過。


    這是清朝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。這日子在江南早已繁花如錦,在這關外長白山下苦寒之地,卻積雪初融,渾沒點春日氣象。東方紅日甫從山後升起,淡黃的陽光照在身上,殊無暖意。


    山中雖冷,四名乘者縱馬急馳之下,不久人人頭上冒汗。


    那高身材的男子脫下外氅,放在鞍頭。他身穿青綢麵皮袍,腰懸長劍,眉頭深鎖,滿臉怒容,眼中竟似要噴出火來,不住價的催馬狂奔。


    這人是遼東天龍門北宗新任掌門人“騰龍劍”曹雲奇。天龍門掌劍雙絕,他所學都已頗有所成。白臉漢子是他師弟“迴龍劍”周雲陽。高瘦老者是他們師叔“七星手”阮士中,在天龍北宗算得是第一高手。那富商模樣的老者則是天龍門南宗掌門人“威震天南”殷吉,這次事情與天龍門南北兩宗俱有重大幹係,是以他千裏迢迢,遠來關外。


    四人胯下所乘都是關外良馬,腳程甚快,一口氣奔出七八裏後,前麵五乘已相距不遠。曹雲奇高聲叫道:“喂,相好的,停步!”前麵五人全不理會,反縱馬奔得更快了。曹雲奇厲聲喝道:“再不停步,莫怪我們無禮了!”


    隻聽得前麵一人舌頭打滾,都的一聲,勒馬轉身,其餘四人卻仍繼續奔馳。曹雲奇一馬當先,但見那人彎弓搭箭,箭尖指向他胸口。曹雲奇藝高人膽大,竟不將他硬弓利箭放在心上,揚鞭大唿:“喂,是陶世兄麽?”


    那人麵目英俊,雙眉斜飛,二十三四歲年紀,一身勁裝結束,聽得曹雲奇叫聲,縱聲大笑,叫道:“看箭!”颼颼颼連響,三枝羽箭分上中下三路連珠射到。


    曹雲奇沒料到他三箭來得如此迅捷,微微一驚,馬鞭疾甩出去,打掉了上路與中路射來的兩箭,接著一提馬韁,那馬向上躍起,第三枝箭貼著馬肚子從四腿間穿了過去,相差不過數寸。那青年哈哈一笑,撥轉馬頭,提韁便跑。


    曹雲奇鐵青著臉,縱馬欲趕。阮士中叫道:“雲奇,沉住了氣,不怕他飛上天去。”


    縱身下馬,拾起雪地裏的三枝羽箭,果然與適才射雁的一般無異。殷吉沉著臉哼了一聲,說道:“果真是這小子!”曹雲奇道:“等一下師妹,瞧她更有什麽話說?”


    四人候了一頓飯功夫,不聽得來路上有馬蹄聲響。曹雲奇焦躁起來,道:“我瞧瞧去!”拍馬趕迴。阮士中望著他背影,歎了一口氣,說道:“也真難怪得他。”殷吉道:“阮師兄,你說什麽?”阮士中搖搖頭,卻不答話。


    曹雲奇奔出數裏,隻見一匹灰馬空身站在雪地裏,一個白衣女郎一足跪地,俯身似在雪中尋找什麽。曹雲奇叫道:“師妹,什麽事?”


    那女郎不答,隨即站直,手中拿著一根黃澄澄之物,在日光下閃閃發光。曹雲奇走近接過,見是一枝黃金鑄成的小筆,長約三寸,筆尖鋒利,打造得甚是精致,筆杆上刻著一個小小的“安”字。這金筆看來既是玩物,卻也可作暗器之用,不禁微微皺眉,說道:“那裏來的?”那女郎道:“你們走後,我隨後跟來,奔到這裏,忽然有乘馬從後追來,那馬好快,隻一會兒就從我身旁掠過。馬上乘客揚手向我拋來這枝小筆,將我……將我……”說到這裏,忽然臉上暈紅,囁嚅著不說下去了。


    曹雲奇凝望著她,隻見她凝脂般的雪膚之下,隱隱透出一層胭脂之色,雙睫微垂,一股女兒羞態,嬌豔無倫,不由得胸中一蕩,隨即疑雲大起,問道:“你可知咱們追的是誰?”那女郎道:“誰啊?”曹雲奇冷冷的道:“哼,你當真不知?”那女郎抬起頭來,道:“我怎知道?”曹雲奇道:“是你心上人。”那女郎衝口而道:“陶子安?”


    這話一出口,登時滿臉紅暈。曹雲奇眉間有如罩上了一層黑雲,叫道:“我一說是你心上人,你就接口說陶子安!”


    那女郎聽他這麽說,臉上更加紅了,淚水在一雙明澄清澈的眼中滾來滾去,頓足叫道:“他……他……”曹雲奇道:“他……他怎麽?”那女郎道:“他是我沒過門的丈夫,自然是我心上人。”曹雲奇大怒,唰的一聲,拔出長劍。那女郎反而走上一步,叫道:“你有種就殺了我。”曹雲奇咬著牙齒,望著她微微抬起的臉,心中柔情頓起,叫道:“罷啦,罷啦!”迴手一劍,猛往自己心口紮去。


    那女郎反手拔劍,迴臂疾格,出手好快,當的一聲,雙劍相交,迸出數星火花。曹雲奇恨恨的道:“你既不將我放在心上,何必又讓我在這世上多受苦惱?”那女郎緩緩還劍入鞘,低聲道:“你早知道,是爹爹將我許配給他,難道是我自己作的主麽?”曹雲奇雙眉一揚,說道:“我願跟你浪跡天涯,在荒島深山之中隱居廝守,你怎又不肯?”


    那女郎歎了一口氣道:“師哥,我知你對我一片癡心,我又不是傻子,怎能不念著你的心意。可是你執掌我天龍北宗門戶,如做出這等事來,天龍門聲名掃地,在江湖上顏麵何存?”


    曹雲奇大聲道:“我就為你粉身碎骨,也所甘願。天塌下來我也不理,管他什麽掌門不掌門。”那女郎微微一笑,輕輕握住他手,說道:“師哥,我就是不愛你這霹靂火爆、不顧一切的脾氣呢。”


    曹雲奇給她這麽一說,再也發作不得,歎了口氣,說道:“你怎麽又把他給的玩意兒當作寶貝似的?”那女郎道:“誰說是他給的?我幾時見過他來?”


    曹雲奇道:“哼,這樣值錢的玩意兒,還有人真的當暗器打麽?這筆上不明明刻著他的名字?若不是他,又是誰給你的?”那女郎嗔道:“你既愛這麽瞎疑心,乘早別跟我說話。”縱到灰馬身旁,躍上馬背,韁繩一提,那馬放蹄便奔。


    曹雲奇忙上馬追去,伸皮靴猛踢坐騎肚腹,片刻間便追上了,身子一探,右手拉住灰馬轡頭,叫道:“師妹,你聽我說。”那女郎舉起馬鞭,往他手上抽去,喝道:“放開!給人家瞧見了成什麽樣子?”曹雲奇卻不放手,啪的一聲,手背上登時起了一條血痕。


    那女郎心有不忍,道:“你何苦又來惹我?”曹雲奇道:“是我不好,你再打吧!”


    那女郎嫣然一笑,道:“我手酸,打不動啦。”曹雲奇笑道:“我跟你捶捶。”伸手去拉她手臂。那女郎迎頭一鞭,曹雲奇頭一偏,這一次躲開了鞭子,笑道:“你手怎麽又不酸啦?”那女郎板起了臉,說道:“我叫你別碰我。”


    曹雲奇陪笑道:“好,那麽你說這金筆是那裏來的。”那女郎笑道:“是我心上人給的。不是他給,還有誰給?難道是你給我的?”曹雲奇心頭一酸,熱血上湧,又要發作,但見她笑靨如花,紅唇微微顫動,露出一口玉石般的牙齒,怒氣登時沉了下去。


    那女郎瞪了他一眼,輕輕歎了口氣,柔聲道:“師哥,我從小得你盡心照顧。你待我真比親生哥哥還好。我又不是全無心肝之人,怎不想報答?何況我們……隻是,我實在好生為難。你一向憐惜我、愛護我,現下爹爹不幸慘死,我天龍門麵臨成敗興亡的重大關頭,你怎麽反不體諒我了?”曹雲奇呆了半晌,再無話說,左手一揮,說道:“你總是對的,我總是錯的,走吧!”


    那女郎嫣然一笑,道:“且慢!”摸出一塊手帕,給他抹去滿額汗水,道:“大雪地裏,出了汗不抹去,莫著了涼。”曹雲奇心中甜甜的說不出的受用,滿腔怒氣登時化為烏有,揮鞭在那女郎的灰馬臀上輕輕一鞭。二人雙騎,並肩馳去。


    那女郎名叫田青文,年紀雖輕,在關外武林中卻已頗有名聲。因她容貌美麗,性又機伶,遼東武林中公送她一個外號,叫作“錦毛貂”。那貂鼠在雪地中行走如飛,聰明伶俐,“錦毛”二字,自是形容她的美貌了。她是她父親田歸農前妻生的,田歸農逝世不久,是以她一身縞素,戴著重孝。


    兩人急奔一陣,追上了殷吉、阮士中、周雲陽三人。阮士中向曹雲奇橫了一眼,說道:“去了這麽久,見到什麽了?”曹雲奇臉一紅,道:“沒見什麽。”雙腿一夾,縱馬快跑。


    又奔出數裏,山勢漸陡,積雪甚厚,馬蹄一溜一滑,五人不敢催馬,鬆韁緩行。轉過兩個山坳,山道更加險峻。忽聽左首一聲馬嘶,曹雲奇右足在馬鐙上一點,斜身飛出,落在一株大鬆樹之後,先藏身形,再縱目前望。見山坡邊幾株樹上係著五匹馬,雪地裏一行足印筆直上山。曹雲奇叫道:“兩位師叔,小賊逃上山啦,咱們快追。”


    殷吉向來謹慎,說道:“對方若故意引誘咱們來此,隻怕山中設了埋伏。”曹雲奇道:“就是龍潭虎穴,今日也要闖他一闖!”殷吉聽他說得魯莽,頗為不快,向阮士中道:“阮師兄,你說怎地?”阮士中還未答話,田青文搶著道:“有威震天南殷師叔在此,就真有厲害埋伏,也不用怕。”殷吉微微一笑,道:“瞧他們走得匆忙,似乎又不像設伏。這樣吧,”手指右首,說道:“咱們從這邊繞道上山,轉過來攻他們個出其不意。”曹雲奇叫道:“好,此計大妙!”


    殷吉等都下了馬,將馬匹係在大鬆樹下,翻起長衣下襟縛在腰裏,展開輕功提縱術,從山坡右首上山。這一帶樹木叢生,山石嶙峋,行走不便,但多了一層掩蔽,不易為敵人察覺。五人初時魚貫而行,一個緊接一個,時候一長,漸漸分出了功夫高下。殷吉與阮士中並肩在前,曹雲奇墮後丈餘,田青文與周雲陽又在後數丈。曹雲奇心想:“殷師叔是南宗掌門,號稱威震天南,不知他南宗的功夫與我北宗到底誰高誰低?今日倒要領教領教。”一提氣,足下加勁,倏忽搶在殷阮二人前頭。


    隻聽殷吉讚道:“曹世兄,好俊身手啊,當真英雄出在年少。”曹雲奇怕他追上,不敢迴頭,隻道:“請殷師叔多加指點。”口中這麽說,腳下絲毫不停,奔了一陣,聽得腳步聲息,迴頭望去,心中微驚,原來殷吉、阮士中兩人就在他身後不遠,忙加快腳步,急衝數丈。


    殷吉微微一笑,不疾不徐的跟在後麵。山上積雪更厚,道路崎嶇,行走自是費力。


    隻過了半枝香功夫,曹雲奇漸漸慢了下來,忽覺後腦微微溫熱,似乎有人唿氣,正要迴頭,右肩上有人輕輕一拍,聽得殷吉笑道:“小夥子,加把勁兒!”曹雲奇一驚,提氣向前猛衝。這一衝雖把殷阮兩人拋下了十多丈,但已心浮氣粗,頭上冒汗。他伸袖一擦額上汗水,想起適才田青文給自己擦汗的情景,嘴角間不由得露出微笑,但聽得背後踏雪之聲,殷阮兩人又趕了上來。


    殷吉見曹雲奇這麽一衝一慢,知他輕功遠不如自己,隻七星手阮士中一聲不響的並肩而行,自己跑得快,他也快,自己跑得慢了,他跟著放慢腳步,看來遊刃有餘,未出全力,心道:“你們師叔侄倆今兒考較老兒來著。”猛吸一口氣,施展數十年勤修苦練的輕功,在白雪山坡上宛似足不點地般奔了上去。


    天龍門創自清初,原本一支,到康熙年間,掌門人的兩名大弟子不和,待掌門人一死,便分為南北兩宗。南宗以輕捷剽悍為尚,北宗卻注重沉穩狠辣。兩宗武功本源架式全然相同,使用之時,卻各有所長。這上山輕功原是南宗所擅,殷吉人雖肥胖,一施展本門心法,竟矯捷勝於猿猴,片刻之間,已趕出曹雲奇一裏有餘。阮士中卻仍不即不離的與他並肩而行。殷吉數次放快,要想將他拋落,但每次隻搶前數丈,阮士中又穩穩的追了上來。


    眼見離峰頂隻兩三裏路程,殷吉笑道:“阮師兄,咱倆比比腳力,瞧誰先上峰頂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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