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他滿頭大汗,全身發顫,臉上肌肉扭曲、痛苦之極的神情,卻誰都看得出來。祖千秋等都目不轉睛的瞧著他,甚是關懷。盈盈走到他身後,低聲道:“衝哥,我在這裏。”在群豪數千對眼睛注視之下,她隻能說這麽一聲,卻也已羞得滿臉通紅。令狐衝迴過頭來,向她瞧了一眼,心下稍覺好過了些。


    他隨即想起那日任我行在杭州說過的話,說道他學了這“吸星大法”後,得自旁人的異種真氣聚在體內,總有一日要發作出來,發作時一次厲害過一次。任我行當年所以給東方不敗篡了教主之位,便因困於體內的異種真氣,苦思化解之法,以致將餘事盡數置之度外,才為東方不敗所乘。任我行囚於西湖湖底十餘年,潛心鑽研,悟得了化解之法,卻要令狐衝加盟日月教,方能授他此術。


    其時令狐衝堅不肯允,乃自幼受師門教誨,深信正邪不兩立,決計不肯與魔教同流合汙。後來見到左冷禪等正教大宗師的所作所為,其奸詐兇險處,比之魔教不遑多讓,這正邪之分便看得淡了。有時心想,倘若任教主定要我入教,才肯將盈盈許配於我,那麽馬馬虎虎入教,也就是了。他本性便隨遇而安,什麽事都不認真,入教也罷,不入教也罷,原也算不上什麽大事。


    但那日在黑木崖上,見到一眾豪傑好漢對東方不敗和任我行兩位教主如此卑屈,口中說的盡是言不由衷的肉麻奉承,不由得大起反感,心想倘若我入教之後,也須過這等奴隸般的日子,當真枉自為人,大丈夫生死有命,偷生乞憐之事,令狐衝可決計不幹。此刻更見到任我行作威作福,排場似乎比皇帝還要大著幾分,心想當日你在湖底黑獄之中,是如何一番光景,今日卻將普天下英雄折辱得人不像人,委實無禮已極。


    正思念間,忽聽得有人朗聲說道:“啟稟聖教主,恆山派門下眾弟子來到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一凜,隻見儀和、儀清、儀琳等一幹恆山弟子,相互扶持,走上峰來。不戒和尚夫婦和田伯光跟隨在後。鮑大楚朗聲道:“眾位朋友請去參見聖教主。”


    儀清等見令狐衝坐在一旁,知任我行是他的未來嶽丈,心想雖正邪不同,但瞧在掌門人的麵上,以後輩之禮相見便了,各人走到仙人掌前,躬身行禮,說道:“恆山派後學弟子,參見任教主!”鮑大楚喝道:“跪下磕頭!”儀清朗聲道:“我們是出家人,拜佛、拜菩薩、拜師父,不拜凡人!”鮑大楚大聲道:“聖教主不是凡人,他老人家是神仙聖賢,便是佛,便是菩薩!”儀清轉頭向令狐衝瞧去。令狐衝搖了搖頭。


    儀清道:“要殺便殺,恆山弟子,不拜凡人!”


    不戒和尚哈哈大笑,叫道:“說得好,說得好!”向問天怒道:“你是那一門那一派的?到這裏來幹什麽?”他眼見恆山派弟子不肯向任我行磕頭,勢成僵局,倘若去為難這幹女弟子,於令狐衝臉上便不好看,當即去對付不戒和尚,以分任我行之心。


    不戒和尚笑道:“和尚是大廟不收、小廟不要的野和尚,無門無派,聽見這裏有人聚會,便過來瞧瞧熱鬧。”向問天道:“今日日月神教在此會見五嶽劍派,閑雜人等不得在此囉唕,你下山去罷!”向問天這麽說,那是衝著令狐衝的麵子,可算已頗為客氣,他見不戒和尚和恆山派女弟子同來,料想和恆山派有些瓜葛,不欲令他過份難堪。


    不戒笑道:“這華山又不是你們魔教的,我要來便來,要去便去,除了華山派師徒,誰也管我不著。”這“魔教”二字,大犯日月教之忌,武林中人雖在背後常提“魔教”,但若非公然為敵,當著麵決不以此相稱。不戒和尚心直口快,說話肆無忌憚,聽得向問天喝他下山,十分不快,那管對方人多勢眾,竟毫無懼色。


    向問天轉向令狐衝道:“令狐兄弟,這顛和尚跟貴派有什麽幹係?”


    令狐衝胸腹間正痛得死去活來,顫聲答道:“這……這位不戒大師……”


    任我行聽不戒公然口稱“魔教”,極是氣惱,隻怕令狐衝說出跟這和尚大有淵源,可就不便殺他,不等令狐衝說畢,便即喝道:“將這瘋僧斃了!”八名黃衣長老齊聲應道:“遵命!”八人拳掌齊施,便向不戒攻了過去。


    不戒叫道:“你們恃人多嗎?”隻說得幾個字,八名長老已然攻到。那婆婆罵道:“好不要臉!”竄入人群,和不戒和尚靠著背,舉掌迎敵。那八名長老都是日月教中第一等的人才,武功與不戒和那婆婆均在伯仲之間,以八對二,數招間便占上風。田伯光拔出單刀,儀琳提起長劍,加入戰團。他二人武功顯是遠遜,八長老中二人分身迎敵,田伯光仗著刀快,尚能抵擋得一陣,儀琳卻給對方逼得氣都喘不過來,若不是那長老見她穿著恆山派服色,瞧在令狐衝臉上容讓幾分,早便將她殺了。


    令狐衝左手按著肚子,右手抽出長劍,叫道:“且……且慢!”搶入戰團,長劍顫動,連出八招,逼退了四名長老,轉身過來,又是八劍。這一十六招“獨孤劍法”,每一招都指向各長老的要害之處。八名長老給他逼得手忙腳亂,又不敢當真和他對敵,紛紛退開。令狐衝彎腰俯身,蹲在地下,說道:“任……任教主,請瞧在我麵上,讓……讓他們……”下麵兩個“去罷”,再也說不出口。


    任我行見了這等情景,料想他體內異種真氣發作,心知女兒非此人不嫁,自己原也愛惜於他,自己既無兒子,便盼他將來接任神教教主之位,當下點了點頭,說道:“既是令狐掌門求情,今日便網開一麵。”


    向問天身形一晃,雙手連揮,已分別點了不戒夫婦、田伯光和儀琳四人的穴道。他出手之快,委實神乎其技,那婆婆雖身法如電,竟也逃不開他手腳。令狐衝驚道:“向……向……”向問天笑道:“你放心,聖教主已說過網開一麵。”轉頭叫道:“來八個人!”便有八名青衫教徒越眾而出,躬身道:“謹奉向左使吩咐!”向問天道:“四個男的,四個女的。”當下四名男教徒退下,四名女教徒走上前來。


    向問天道:“這四人出言無狀,本應殺卻。聖教主寬大為懷,瞧著令狐掌門金麵,不予處分。將他們背到峰下,解穴釋放。”八人躬身答應。向問天低聲吩咐:“是令狐掌門的朋友,不得無禮。”那八人應道:“是!”背負四人,下峰去了。


    令狐衝和盈盈見不戒等四人逃過了殺身之厄,都舒了口長氣。令狐衝顫聲道:“多……多謝!”蹲在地下,再也站不起來。他適才連攻一十六招,雖將八名長老逼開,但這八名長老個個武功精湛,他這劍招又不能傷到他們,使這一十六招雖隻瞬息間事,卻已大耗精力,胸腹間疼痛更加厲害。


    向問天暗暗耽心,臉上卻不動聲息,笑問:“令狐兄弟,有點不舒服麽?”他和令狐衝當年力鬥群豪,義結金蘭,雖相聚日少,但這份交情卻生死不渝。他攜住令狐衝的手,扶他到椅上坐下,暗輸真氣,助他抗禦體內真氣的劇變。


    令狐衝心想自己身有“吸星大法”,向問天如此做法,無異讓自己吸取他的功力,忙用力掙脫他手,說道:“向大哥,不可!我……我已經好了。”


    任我行說道:“五嶽劍派之中,隻恆山一派前來赴會。其餘四派師徒,竟膽敢不上峰來,咱們可不能客氣了。”


    便在此時,上官雲快步上峰來,走到仙人掌前,躬身說道:“啟稟聖教主:思過崖山洞之中,發現數百具屍首。嵩山派掌門人左冷禪便在其內,尚有嵩山、衡山、泰山諸派好手,不計其數,似是自相殘殺而死。”


    任我行“哦”的一聲,道:“衡山派掌門人莫大那裏去了?”上官雲道:“屬下仔細檢視,屍首中並無莫大在內,華山各處也沒發見他蹤跡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和盈盈既欣慰,又詫異,兩人對望一眼,均想:“莫大先生行事神出鬼沒,居然能夠脫險,猜想他當時多半是躺在屍首堆中裝假死,直到風平浪靜,這才離去。”


    隻聽上官雲又道:“泰山派的玉磬子、玉音子等都死在一起。”任我行大是不快,說道:“這……這從何說起?”上官雲又道:“在那山洞之外,又有一具屍首。”任我行忙問:“是誰?”上官雲道:“屬下檢視之後,確知是華山派掌門,也就是新近奪得五嶽派掌門之位的君子劍嶽不群嶽先生。”他知令狐衝將來在本教必定執掌重權,而嶽不群是他受業師父,因此言語中就客氣了些。


    任我行聽得嶽不群也已死了,不由得茫然若失,問道:“是……是誰殺死他的?”上官雲道:“屬下在思過崖山洞中檢視之時,聽得後洞口有爭鬥之聲,出去一看,見是一群華山派門人和泰山派的道人在劇烈格鬥,都說對方害死了本派師父。雙方打得很厲害,死傷不少。現下已均拿在峰下,聽由聖教主發落。”


    任我行沉吟道:“嶽不群是給泰山派殺死的?泰山派中那有如此好手?”


    恆山派中儀清朗聲道:“不!嶽不群是我恆山派中一位師妹殺死的。”任我行道:“是誰?”儀清道:“便是剛才下峰去的儀琳師妹。嶽不群害死我派掌門師叔和定逸師叔,本派上下無不恨之切骨。今日菩薩保佑,掌門師叔和定逸師叔有靈,借著本派一個武功低微的小師妹之手,誅此元兇巨惡。”


    任我行道:“嗯,原來如此!那也算得天網恢恢,疏而不漏了。”語氣之中,顯得十分意興蕭索。


    向問天和眾長老等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均感沒趣。此番日月教大舉前來華山,事先布置周詳異常,不但全教好手盡出,更召集了屬下各幫、各寨、各洞、各島群豪,準擬一舉而將五嶽劍派盡數收服。五派如不肯降服,便即聚而殲之。從此任我行和日月神教威震天下。再挑了少林、武當兩派,正教中更無一派能與抗手,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的基業,便於今日在華山朝陽峰上轟轟烈烈的奠下了。不料左冷禪、嶽不群以及泰山派中的幾名前輩盡皆自相殘殺而死,莫大先生不知去向,四派的後輩弟子也沒剩下多少。任我行殫精竭慮的一番巧妙策劃,竟然盡皆落空。


    任我行越想越怒,大聲道:“將五嶽劍派還沒死光的狗崽子,都給我押上來。”上官雲應道:“是!”轉身下去傳令。


    令狐衝體內的異種真氣鬧了一陣,漸漸平靜,聽得任我行說“五嶽劍派還沒死光的狗崽子”,知他用意並不是罵自己,但恆山派畢竟也在五嶽劍派之列,心下老大沒趣。


    過了一會,隻聽得吆喝之聲,日月教的兩名長老率領教眾,押著嵩山、泰山、衡山、華山四派的三十三名弟子,來到峰上。華山派弟子本來不多,嵩山、泰山、衡山三派這次來到華山的好手十九都已戰死。這三十三名弟子不但都是無名之輩,且個個身上帶傷,若非日月教教眾扶持,根本就沒法上峰。


    任我行一見大怒,不等各人走近,喝道:“要這些狗崽子幹什麽?帶下去,都帶了下去!”那兩名長老應道:“謹遵聖教主令旨。”將三十三名受傷的四派弟子帶下峰去。


    任我行空口咒罵了幾句,突然哈哈長笑,說道:“這五嶽劍派叫做自作孽,不可活,不勞咱們動手,他們窩裏反自相殘殺,從此江湖之上,再也沒他們的字號了。”


    向問天和十長老一齊躬身說道:“這是聖教主洪福齊天,跳梁小醜,自行殞滅。”


    向問天又道:“五嶽劍派之中,恆山派卻一枝獨秀,矯矯不群,那都是令狐掌門領導有方之功。今後恆山派和咱們神教同氣連枝,共享榮華。恭喜聖教主得了一位少年英俠之中舉世無雙的人才,作為臂助。”


    任我行道:“正是,向左使說得好。令狐賢侄,從今日起,你這恆山一派可以散了。門下的眾位師太和女弟子們,願意到我們黑木崖去固歡迎得緊,否則仍留恆山那也不妨。這恆山下院,算是你副教主的一枝親兵罷,哈哈,哈哈!”仰天長笑,聲震山穀。


    眾人聽到“副教主”三字,都是一呆,隨即歡聲雷動,四麵八方都叫了起來:“令狐大俠出任我教副教主,當真好極了!”“恭喜聖教主得個好幫手!”“恭賀聖教主,恭賀副教主!”“聖教主萬歲,副教主九千歲!”諸教眾眼見令狐衝既將做教主的女婿,又當上了副教主,他日教主之位自非他莫屬,知他為人隨和,日後各人多半不必再像目前這般日夕惴惴,唯恐大禍臨頭。其餘江湖豪士有一大半曾隨令狐衝攻打少林寺,和他同過患難,又或受過盈盈的賜藥之恩,歡唿擁戴之意都發自衷誠。


    向問天笑道:“恭賀副教主,咱們先喝一次歡迎你加盟的喜酒,跟著便喝你跟大小姐成親的喜酒。這就叫好事成雙,喜上加喜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心中卻一片迷惘,隻知此事萬萬不可,卻不知如何推辭才是;又想自己倘若力辭不就,與盈盈結褵之望便此絕了,任我行一怒之下,自己便有殺身之禍。自己死不足惜,但恆山全派弟子,隻怕一個個都會喪生於此。該當立即推辭,還是暫且答應下來,讓恆山眾弟子脫了險再說?他緩緩轉過頭去,向恆山派眾弟子瞧去,隻見有的臉現怒色,有的垂頭喪氣,有的大是惶惑,不知如何是好。


    隻聽得上官雲朗聲道:“咱們以聖教主為首、副教主為副,挑少林,克武當,昆侖、峨嵋不攻自下,再要滅了丐幫,也不過舉手之勞。聖教主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!副教主壽比南山,福澤無窮!”


    令狐衝心中本來好生委決不下,聽上官雲贈了自己八字頌詞,什麽“壽比南山,福澤無窮”,比之任我行的“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”似是差了一級,但也不過是“九千歲”與“萬歲”之別,倘若當了副教主,這八字頌詞,隻怕就此永遠跟定在自己屁股後麵,想到此處,覺得十分滑稽,忍不住嗤的一聲,笑了出來。


    這一聲笑顯是大有譏刺之意,人人都聽了出來,霎時間朝陽峰上一片寂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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