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婆婆道:“我仔細想想,要令狐衝這小子拋棄了你,另娶儀琳,他是決計不肯的。”令狐衝大聲喝采:“你開口說話以來,這句話最有道理。”那婆婆道:“那我老人家做做好事,就讓一步,便宜了令狐衝這小子,讓他娶了你們兩個。他做和尚,兩個都娶;做太監,一個也娶不成。隻不過成親之後,你可不許欺侮我的乖女兒,你們兩頭大,不分大小。你年紀大著幾歲,就讓儀琳叫你姊姊好了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我……”他隻說了個“我”字,啞穴上一麻,已給她點得說不出話來。那婆婆跟著又點了盈盈的啞穴,說道:“我老人家決定了的事,不許你們囉裏囉唆打岔。讓你這小和尚娶兩個如花如玉的老婆,還有什麽話好說?哼,不戒這老賊禿,有什麽用?見到女兒害相思病,空自幹著急,我老人家一出手就馬到成功。”說著飄身出房。


    令狐衝和盈盈相對苦笑,話固不能說,連手勢也不能打。令狐衝凝望著她,其時朝陽初升,日光從窗外照射進來,桌上的紅燭兀自未熄,不住晃動,輕煙的影子飄過盈盈晶瑩如白玉的臉,更增麗色。


    隻見她眼光射向拋在地下的剃刀,轉向板凳上放著的藥瓶和繃帶,臉上露出嘲弄之意,顯然在取笑他:“好險,好險!”但立即眼光轉開,低垂下來,臉上罩了一層紅暈,知道這種事固然不能說,連想也不能想。


    令狐衝見到她嬌羞無那,似乎是做了一件大害羞事而給自己捉到一般,不禁心中一蕩,不自禁的想:“倘若我此刻身得自由,我要過去抱她一抱,親她一親。”


    隻見她眼光慢慢轉將上來,與令狐衝的眼光一觸,趕快避開,粉頰上紅暈本已漸消,突然間又麵紅過耳。令狐衝心想:“我對盈盈當然堅貞不二。那惡婆娘逼我和儀琳小師妹成親,為求脫身,隻好暫且敷衍,待得她解了我穴道,我手中有劍,還怕她怎的?這惡婆娘拳腳功夫雖好,和左冷禪、任教主他們相比,那還差得很遠。劍上功夫決不是我敵手。她勝在輕手輕腳,來去無聲,突施偷襲,教人猝不及防。若是真打,盈盈尚勝她三分,不戒大師也比她強些。”


    他想得出神,眼光一轉,隻見盈盈又在瞧著自己,這一次她不再害羞,顯是沒再想到太監的事。見她眼光斜而向上,嘴角含笑,那是在笑自己的光頭,不想太監而在笑和尚了。


    令狐衝哈哈大笑,可是沒能笑出聲來,但見盈盈笑得更加歡喜了,忽見她眼珠轉了幾轉,露出狡獪的神色,左眼眨了一下,又眨一下。令狐衝未明她的用意,隻見她左眼又眨了兩下,心想:“連眨兩下,那是什麽意思?啊,是了,她在笑我要娶兩個老婆。”當即左眼眨了一下,收起笑容,臉上神色甚是嚴肅,意思說:“隻娶你一個,決無二心。”盈盈微微搖頭,左眼又眨了兩下,意思似是說:“娶兩個就兩個好了!”


    令狐衝又搖了搖頭,左眼眨了一眨。他想將頭搖得大力些,以示堅決,隻是周身穴道給點得太多,難以出力,臉上神氣卻誠摯之極。盈盈微微點頭,眼光又轉到剃刀上去,再緩緩搖了搖頭。令狐衝雙目凝視著她。盈盈的眼光慢慢移動,和他相對。


    兩人相隔丈許,四目交視,忽然間心意相通,實已不必再說一句話,反正於對方的情意全然明白。娶不娶儀琳無關緊要,是和尚是太監無關緊要。兩人死也好,活也好,既已有了兩心如一的此刻,便已心滿意足,眼前這一刻便是天長地久,縱然天崩地裂,這一刻也已拿不去、銷不掉了。


    兩人脈脈相對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,有人走上閣來,兩人這才從情意纏綿、銷魂無限之境中醒了過來。


    隻聽得一個少女清脆的聲音道:“啞婆婆,你帶我來幹什麽?”正是儀琳的聲音。聽得她走進隔房,坐了下來,那婆婆顯然陪著她在一起,但聽不到她絲毫行動之聲。過了一會,聽得那婆婆慢慢的道:“你別叫我啞婆婆,我不是啞的。”


    儀琳一聲尖叫,極是驚訝,顫聲說道:“你……你不……不啞了?你好了?”那婆婆道:“我從來就不是啞巴。”儀琳道:“那……那麽你從前也不聾,聽……聽得見我……我的話?”語聲中顯出極大的驚恐。那婆婆道:“好孩子,你怕什麽?我聽得見你的說話,那可不更好麽?”令狐衝聽到她語氣慈和親切,在跟親生女兒說話時,終於露出了愛憐之意。


    但儀琳仍驚惶之極,顫聲道:“不,不!我要去了!”那婆婆道:“你再坐一會,我有件很要緊的事跟你說。”儀琳道:“不,我……我不要聽。你騙我,我隻當你都聽不見,我……我才跟你說那些話,你騙我!”她語聲哽咽,已急得哭了出來。


    那婆婆輕拍她肩膀,柔聲道:“好孩子,別耽心。我不是騙你,我怕你悶出病來,讓你說了出來,心裏好過些。我來到恆山,一直就扮作又聾又啞,誰也不知道,並不是故意騙你。”儀琳抽抽噎噎的哭泣。那婆婆又柔聲道:“我有一件最好的事跟你說,你聽了一定很歡喜的。”儀琳道:“是我爹的事嗎?”那婆婆道:“你爹,哼,我才不管他呢,是你令狐師兄的事。”儀琳顫聲道:“你別提……別提他,我……我永遠不跟你提他了。我要去念經啦!”那婆婆道:“不,你耽一會,聽我說完。你令狐師兄跟我說,他心裏其實愛你得緊,比愛那個魔教任大小姐,還勝過十倍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向盈盈瞧了一眼,心下暗罵:“臭婆娘,撒這漫天大謊!”


    儀琳歎了口氣,輕聲道:“你不用哄我。我初識得他時,令狐師兄隻愛他小師妹一人,愛得要命,心裏便隻一個小師妹。後來他小師妹對他不起,嫁了別人,他就隻愛任大小姐一人,也是愛得要命,心裏便隻一個任大小姐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和盈盈目光相接,心頭均感甜蜜無限。


    那婆婆道:“其實他一直在偷偷喜歡你,隻不過你是出家人,他又是恆山派掌門,不能露出這意思來。現下他下了大決心,許下大願心,決意要娶你,因此先落發做了和尚。”儀琳又一聲驚唿,道:“不……不會的,不可以的,不能夠!你……你叫他別做和尚。”那婆婆歎道:“來不及啦,他已經做了和尚。他說,不管怎麽,一定要娶你為妻。倘若娶不成,他就自盡,要不然就去做太監。”


    儀琳道:“做太監?我師父曾說,這是粗話,我們出家人不能說的。”那婆婆道:“太監也不是粗話,那是服侍皇帝、皇後的低三下四之人。”儀琳道:“令狐師兄最是心高氣傲,不願受人拘束,他怎肯去服侍皇帝、皇後?我看他連皇帝也不肯做,別說去服侍皇帝了。他當然不會做太監。”那婆婆道:“做太監也不是真的去服侍皇帝、皇後,那隻是個比喻。做太監之人,是不會生養兒女的。”儀琳道:“我可不信。令狐師兄日後和任大小姐成親,自然會生好幾個小寶寶。他二人都這麽好看,生下來的兒女,一定可愛得很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斜眼相視,但見盈盈雙頰暈紅,嬌羞中喜悅不勝。


    那婆婆生氣了,大聲道:“我說他不會生兒子,就是不會生。別說生兒子,娶老婆也不能。他發了毒誓,非娶你不可。”儀琳道:“我知道他心中隻任大小姐一個。”那婆婆道:“他任大小姐也娶,你也娶。懂了嗎?一共娶兩個老婆。這世上的男人三妻四妾都有,別說娶兩個了。”儀琳道:“不會的。一個人心中愛了什麽人,他就隻想到這個人,朝也想,晚也想,吃飯時候、睡覺時候也想,怎能又去想第二個人?好像我爹那樣,自從我媽走了之後,他走遍天涯海角,到處去尋她。天下女子多得很,如果可以娶兩個女人,我爹怎地又不另娶一個?”


    那婆婆默然良久,歎道:“他……他從前做錯了事,後來心中懊悔,也是有的。”


    儀琳道:“我要去啦。婆婆,你要是向旁人提到令狐師兄他……他要娶我什麽的,我可不能活了。”那婆婆道:“那又為什麽?他說非娶你不可,你難道不喜歡麽?”儀琳道:“不,不!我時時想著他,時時向菩薩求告,要菩薩保佑他逍遙快活,隻盼他無災無難,得如心中所願,和任大小姐成親。婆婆,我隻是盼他心中歡喜。我從來沒盼望他來娶我。”那婆婆道:“他倘若娶不成你,他就決不會快活,連做人也沒味道了。”儀琳道:“都是我不好,隻道你聽不見,向你說了這許多令狐師兄的話。他是當世的大英雄、大豪傑,我隻是個什麽也不懂,什麽也不會的小尼姑。他說過的,‘一見尼姑,逢賭必輸’,見了我都會倒黴,怎會娶我?我皈依佛門,該當心如止水,再也不能想這種事。婆婆,你以後提也別提,我……我以後也決不見你了。”


    那婆婆急了,道:“你這小丫頭莫名其妙。令狐衝已為你做了和尚,他說非娶你不可,倘若菩薩責怪,那就隻責怪他。”儀琳輕輕歎了口氣,道:“他和我爹也一般想麽?一定不會的。我媽聰明美麗,性子和順,待人再好不過,是天下最好的女人。我爹為她做和尚,那是應該的,我……我可連媽媽的半分兒也及不上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心下暗笑:“你這個媽媽,聰明美麗固然不見得,性子和順更加不必談起。和你自己相比,你媽媽才半分兒不及你呢。”


    那婆婆道:“你怎知道?”儀琳道:“我爹每次見我,總是說媽媽的好處,說她溫柔斯文,從來不罵人,不發脾氣,一生之中,連螞蟻也沒踏死過一隻。天下所有最好的女人加在一起,也及不上我媽媽。”那婆婆道:“他……他真的這樣說?隻怕是……是假心假意?”說這兩句話時聲音微顫,顯是心中頗為激動。儀琳道:“當然是真心!再真也沒有了。我是他女兒,爹怎麽會騙我?”


    霎時之間,靈龜閣中寂靜無聲,那婆婆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。


    儀琳道:“啞婆婆,我去了。我今後再也不見令狐師兄啦,我隻是每天求觀世音菩薩保佑他。”隻聽得腳步聲響,她輕輕的走下樓去。


    過了良久良久,那婆婆似乎從睡夢中醒來,低低的自言自語:“他說我是天下最好的女人?他走遍天涯海角,到處在找我?那麽,他其實並不是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之徒?”突然提高嗓子,叫道:“儀琳,儀琳,你在那裏?”但儀琳早已去得遠了。


    那婆婆又叫了兩聲,不聞應聲,急速搶下樓去。她趕得十分急促,但腳步聲仍細微如貓,幾不可聞。


    第三十八迴


    聚殲


    令狐衝和盈盈你瞧著我,我瞧著你,一時百感交集。陽光從窗中照射過來,剃刀上一閃一閃發光。令狐衝心想:“想不到這場厄難,竟會如此渡過?”


    忽然聽得懸空寺下隱隱有說話之聲,相隔遠了,聽不清楚。過得一會,聽得有人走近寺來,令狐衝叫道:“有人!”這一聲叫出,才知自己啞穴已解。人身上啞穴點得最淺,他內力較盈盈為厚,竟先自解了。盈盈點了點頭。令狐衝想伸展手足,兀自動彈不得。但聽得有七八人大聲說話,走進懸空寺,跟著拾級走上靈龜閣來。


    隻聽一人粗聲粗氣的道:“這懸空寺中鬼也沒一個,還搜什麽?可也忒煞小心了。”正是頭陀仇鬆年。西寶和尚道:“上邊有令,還是照辦的好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急速運氣衝穴,可是他的內力主要得自旁人,雖然渾厚,卻不能運用自如,越著急,穴道越難解開。聽得嚴三星道:“嶽先生說成功之後,將辟邪劍法傳給咱們,我看這話有九分靠不住。這次來到恆山幹事,雖說大功告成,但立功之人如此眾多,咱們又沒出什麽大力,他憑什麽要單傳給咱們?”


    說話之間,幾人已上得樓來,一推開閣門,突然見到令狐衝和盈盈二人手足綁縛,分別坐在桌上和地上,不禁齊聲驚唿。


    “滑不留手”遊迅道:“任大小姐怎地在這裏?唔,還有一個和尚。”張夫人道:“誰敢對任大小姐如此無禮?”走到盈盈身邊,便去解她的綁縛。遊迅道:“張夫人,且慢,且慢!”張夫人道:“什麽且慢?”遊迅道:“這可有點奇哉怪也!”玉靈道人突然叫道:“咦,這不是和尚,是……是令狐掌門令狐衝。”


    幾個人一齊轉頭,向令狐衝瞧去,登時認了出來。這八人素來對盈盈敬畏,對令狐衝也甚忌憚,當下麵麵相覷,一時沒了主意。嚴三星和仇鬆年突然同時說道:“大功一件!”玉靈道人道:“正是。他們抓到些小尼姑,有什麽希罕?拿到恆山派掌門,那才是大大的功勞。這一下,嶽先生非傳我們辟邪劍法不可。”張夫人問道:“那怎麽辦?”八人心中轉的都是一般念頭:“若將任大小姐放了,別說拿不到令狐衝,咱們幾人立時便性命不保,那怎麽辦?”但在盈盈積威之下,若說不去放她,卻又萬萬不敢。


    遊迅笑嘻嘻的道:“常言道得好,量小非君子,無毒不丈夫。不做君子,那也罷了,不做大丈夫,未免可惜!可惜得很!”玉靈道人道:“你說是乘機下手,殺人滅口?”遊迅道:“我沒說過,是你說的。”張夫人厲聲道:“聖姑待咱們恩重,誰敢對她不敬,我第一個就不答應。”仇鬆年道:“你到這時候再放她,難道她還會領咱們的情?她又怎肯讓咱們擒拿令狐衝?”張夫人道:“咱們好歹也入過恆山派的門,欺師叛門,是謂不義。”說著伸手便去解盈盈的綁縛。


    仇鬆年厲聲喝道:“住手!”張夫人怒道:“你說話大聲,嚇唬人嗎?”仇鬆年唰的一聲,戒刀出鞘。張夫人動作也極迅捷,抽出短刀,將盈盈手足上的繩索兩下割斷。她想盈盈武功極高,隻須解開她綁縛,七人便群起而攻,也無所懼。刀光閃處,仇鬆年的戒刀已砍了過來。張夫人短刀嗤嗤有聲,連刺三刀,將仇鬆年逼退了兩步。


    餘人見盈盈綁縛已解,心下均有懼意,退到門旁,便欲爭先下樓,但見盈盈一動不動,竟不躍起,才知她穴道遭點,又都慢慢轉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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