盈盈站直身子,說道:“衝哥,他們下手太重,這穴道點得很勁,餘下兩處穴道,稍待片刻再解,免得他難以抵受。”令狐衝道:“多謝你了。”盈盈嫣然一笑,心道:“我暗中做了手腳,雖是騙你,卻是為了你好。”過了一會,料知嶽不群腸中丸藥漸化,已沒法運功吐出,這才再為他解開餘下的兩處穴道,俯身在他身邊低聲道:“每年端午節之前,你上黑木崖來,我有解藥給你。”


    嶽不群聽了這句話,確知適才所服當真是“三屍腦神丹”了,不由得全身發抖,顫聲道:“這……這是三屍……三屍……”


    盈盈格格一笑,大聲道:“不錯,恭喜閣下。這等靈丹妙藥,製煉極為不易,我教下隻有身居高位、武功超卓的頭號人物,才有資格服食。鮑長老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鮑大楚躬身道:“謝教主的恩典,這神丹曾賜屬下服過。屬下忠心不二,奉命唯謹,服了神丹後,教主信任有加,實有說不盡的好處。教主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吃了一驚,問道:“你給我師……給他服了三屍腦神丹?”


    盈盈笑道:“是他自己忙不迭的張口吞食的,多半他肚子餓得狠了,什麽東西都吃。嶽不群,以後你出力保護衝哥和我的性命,於你大為有益。”


    嶽不群心下恨極,但想:“倘若這妖女遭逢意外,給人害死,我……我可就慘了。甚至她性命還在,受了重傷,端午節之前不能迴到黑木崖,我又到那裏去找她?又或者她根本就不想給我解藥……”想到這裏,忍不住全身發抖,雖一身神功,竟難以鎮定。


    令狐衝歎了口氣,心想盈盈出身魔教,行事果然帶著三分邪氣,但此舉實是為自己著想,可也怪不得她。


    盈盈向鮑大楚道:“鮑長老,你去迴稟教主,說道五嶽派掌門嶽先生已誠心歸服我教,服了教主的神丹,再也不會反叛。”鮑大楚先前見令狐衝定要釋放嶽不群,正自發愁,生怕迴歸總壇之後教主怪責,待見嶽不群被逼服食“三屍腦神丹”,登時大喜,當下喜孜孜的應道:“全仗大小姐主持,方得大功告成,教主他老人家必定十分歡喜。教主中興聖教,澤被蒼生。”盈盈道:“嶽先生既歸我教,那麽於他名譽有損之事,外邊也不能提了。他服食神丹之事,更半句不可泄漏。此人在武林中位望極高,智計過人,武功了得,教主必有重用他之處。”鮑大楚應道:“是,謹遵大小姐吩咐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見到嶽不群這等狼狽的模樣,不禁惻然,雖他此番意欲相害,下手狠辣,但過去二十年中,自己自幼至長,皆由他和師娘養育成人,自己一直當他是父親一般,突然間反臉成仇,心下甚為難過,要想說幾句話相慰,喉頭便如鯁住了一般,竟說不出來。


    盈盈道:“鮑長老、莫長老,兩位迴到黑木崖上,請替我問爹爹安好,問向叔叔好,待得……待得他……他令狐公子傷愈,我們便迴總壇來見爹爹。”


    倘若換作了另一位姑娘,鮑大楚定要說:“盼公子早日康複,和大小姐迴黑木崖來,大夥兒好盡早討一杯喜酒喝。”對於少年情侶,此等言語極為討好,但對盈盈,他卻那裏敢說這種話?向二人正眼也不敢瞧上一眼,低頭躬身,板起了臉,唯唯答應,一副誠惶誠恐的神氣,生怕盈盈疑心他腹中偷笑。這位姑娘為了怕人嘲笑她和令狐衝相愛,曾令不少江湖豪客受累無窮,那是武林中眾所周知之事。他不敢多耽,當即向盈盈和令狐衝告辭,帶同眾人而去,告別之時,對令狐衝的禮貌比之對盈盈尤更敬重了三分。他老於江湖,曆練人情,知道越對令狐衝禮敬有加,盈盈越歡喜。


    盈盈見嶽不群木然而立,說道:“嶽先生,你也可以去了。尊夫人的遺體,你帶去華山安葬嗎?”嶽不群搖了搖頭,道:“相煩二位,便將她葬在小山之旁罷!”說著竟不向二人再看一眼,快步而去,頃刻間已在樹叢之後隱沒,身法之快,實所罕見。


    黃昏時分,令狐衝和盈盈將嶽夫人的遺體在嶽靈珊墓旁葬了,令狐衝又大哭了一場。


    次日清晨,盈盈問道:“衝哥,你傷口怎樣?”令狐衝道:“這一次傷勢不重,不用耽心。”盈盈道:“那就好了。咱倆住在這裏,已為人所知。我想等你休息幾天,咱們換一個地方。”令狐衝道:“那也好。小師妹有媽媽相伴,也不怕了。”心下酸楚,歎道:“我師父一生正直,為了練這邪門劍法,竟致性情大變。”


    盈盈搖頭道:“那也未必。當日他派你小師妹和勞德諾到福州去開小酒店,想謀取辟邪劍譜,就不見得是君子之所為。”令狐衝默然,這件事他心中早就曾隱隱約約的想到過,卻從來不敢好好的去想一想。


    盈盈又道:“這其實不是辟邪劍法,該叫作‘邪門劍法’才對。這劍譜流傳江湖,遺害無窮。嶽不群還活在世上,林平之心中也記著一部,不過我猜想,他不會全本背給左冷禪和勞德諾聽。林平之這小子心計甚深,豈肯心甘情願的將這劍譜給人?”令狐衝道:“左冷禪和林平之眼睛都盲了,勞德諾卻眼睛不瞎,占了便宜。這三人都十分聰明深沉,聚在一起,勾心鬥角,不知結果如何。以二對一,林平之怕要吃虧。”


    盈盈道:“你真要想法子保護林平之嗎?”令狐衝瞧著嶽靈珊的墓,說道:“我實不該答允小師妹去保護林平之。這人豬狗不如,我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,如何又能去幫他?隻是我答允了小師妹,倘若食言,她在九泉之下也難瞑目。”盈盈道:“她活在世上之時,不知道誰真的對她好,死後有靈,應該懂了。她不會再要你去保護林平之的!”


    令狐衝搖頭道:“那也難說。小師妹對林平之一往情深,明知他對自己存心加害,卻也不忍他身遭災禍。”


    盈盈心想:“這倒不錯,換作了我,不管你待我如何,我總是全心全意的待你好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在山穀中又將養了十餘日,新傷已大好了,說道須到恆山一行,將掌門之位傳給儀清,此後心無掛礙,便可和盈盈浪跡天崖,擇地隱居。


    盈盈道:“那林平之的事,你又如何向你過世的小師妹交代?”令狐衝搔頭道:“這是我最頭痛的事,你最好別提,待我見機行事便是。”盈盈微微一笑,不再說了。


    兩人在兩座墓前行了禮,相偕離去。


    第三十七迴


    迫娶


    令狐衝和盈盈出得山穀,行了半日,來到一處市鎮,到一家麵店吃麵。


    令狐衝筷子上挑起長長幾根麵條,笑吟吟的道:“我跟你還沒拜堂成親……”盈盈羞得滿臉通紅,嗔道:“誰跟你拜堂成親了?”令狐衝微笑道:“將來總是要成親的。你如不願,我捉住了你拜堂。”盈盈似笑非笑的道:“在山穀中倒是乖乖的,一出來就來說這些不正經的瘋話。”令狐衝笑道:“終身大事,最正經不過。盈盈,那日在山穀之中,我忽然想起,日後和你做了夫妻,不知生幾個兒子好。”盈盈站起身來,秀眉微蹙,道:“你再說這些話,我不跟你一起去恆山啦。”令狐衝笑道:“好,好,我不說,我不說。因為那山穀中有許多桃樹,倒像是個桃穀,要是有六個小鬼在其間鬼混,豈不是變了小桃穀六仙?”


    盈盈坐了下來,問道:“那裏來六個小鬼?”一語出口,便即省悟,白了令狐衝一眼,低頭吃麵,心中卻甚甜蜜。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我和你同上恆山,有些心地齷齪之徒,還以為我和你已成夫妻,在他自己的髒肚子裏胡說八道,隻怕你不高興。”這一言說中了盈盈的心事,道:“正是。好在我現下跟你都穿了鄉下莊稼人的衣衫,旁人未必認得出。”令狐衝道:“你這般花容月貌,不論如何改扮,總是驚世駭俗。旁人一見,心下暗暗喝采:‘嘿,好一個美貌鄉下大姑娘,怎地跟著這一個傻不楞登的臭小子,豈不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?’待得仔細多看上幾眼,不免認出這朵鮮花原來是日月神教的任大小姐,這堆牛糞呢,自然是大蒙任小姐垂青的令狐衝了。”盈盈笑道:“閣下大可不用如此謙虛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我想,咱們這次去恆山,我先喬裝成個毫不起眼之人,暗中察看。如果太平無事,我便獨自現身,將掌門之位傳了給人,然後和你在什麽秘密地方相會,一同下山,神不知,鬼不覺,豈不是好?”


    盈盈聽他這麽說,知他是體貼自己,甚是歡喜,笑道:“那好極了,不過你上恆山去,尤其是去見那些師太們,最好自己剃光了頭,也扮成個師太,旁人才不起疑。衝哥,來,我就給你喬裝改扮,你扮成個小尼姑,隻怕倒也俊俏得緊。”令狐衝連連搖手,道:“不成,不成。一見尼姑,逢賭必輸。令狐衝扮成尼姑,今後可倒足了大黴,那決計不成。”盈盈笑道:“你隻要不照鏡子,便自己瞧不見自己。大丈夫能屈能伸,既上恆山,尼姑總是要見的,卻偏有這許多忌諱。我非剃光你的頭不可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笑道:“扮尼姑倒也不必了,但要上見性峰,扮女人卻勢在必行。隻是我一開口說話,就給聽出來是男人。我倒有個計較,你可記得恆山磁窯口翠屏山懸空寺中的一個人嗎?”盈盈一沉吟,拍手道:“妙極,妙極!懸空寺中有個又聾又啞的仆婦,咱們在懸空寺上打得天翻地覆,她半點也聽不到。問她什麽,她隻呆呆的瞧著你。你想扮成這人?”令狐衝道:“正是。”盈盈笑道:“好,咱們去買衣衫,就給你喬裝改扮。”


    盈盈解開了令狐衝的頭發,細心梳了個髻,插上根荊釵,再讓他換上農婦裝束,宛然便是個女子,再在臉上塗上黃粉,畫上七八粒黑痣,右腮邊貼了塊膏藥。令狐衝對鏡一看,連自己也認不出來。盈盈笑道:“外形是像了,神氣卻還不似,須得裝作癡癡呆呆、笨頭笨腦的模樣。”令狐衝笑道:“癡癡呆呆的神氣最容易不過,那壓根兒不用裝,笨頭笨腦原是令狐衝的本色。”盈盈道:“最要緊的是,旁人倘若突然在你身後大聲嚇你,千萬不能露出馬腳。”


    一路之上,令狐衝便裝作那個又聾又啞的仆婦,先行練習起來。二人不再投宿客店,隻在破廟野祠中住宿。盈盈時時在他身後突發大聲,令狐衝竟充耳不聞。不一日,到了恆山腳下,約定三日後在懸空寺畔聚頭。令狐衝獨自上見性峰去,盈盈便在附近遊山玩水。


    到得見性峰峰頂,已是黃昏時分,令狐衝尋思:“我若逕行入庵,儀清、鄭萼、儀琳師妹她們心細的人多,察看之下,不免犯疑。我還是暗中窺探的好。”當下找個荒僻的山洞睡了一覺,醒來時月已中天,這才奔往見性峰主庵無色庵。


    剛走近主庵,便聽得錚錚錚數下長劍互擊之聲,令狐衝心中一動:“怎麽來了敵人?”一摸身邊暗藏的短劍,縱身向劍聲處奔去。兵刃撞擊聲從無色庵旁十餘丈外的一間瓦屋中發出,瓦屋窗中透出燈光。令狐衝奔到屋旁,但聽兵刃撞擊聲更加密了,湊眼從窗縫中一張,登時放心,原來是儀和與儀琳兩師姊妹正在練劍,儀清和鄭萼二人站著觀看。


    儀和與儀琳所使的,正是自己先前所授、學自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上的恆山劍法。二人劍法已頗為純熟。鬥到酣處,儀和出劍漸快,儀琳略一疏神,儀和一劍刺出,直指前胸,儀琳迴劍欲架,已然不及,“啊”的一聲輕叫。儀和長劍的劍尖已指在她心口,微笑道:“師妹,你又輸了。”儀琳甚是慚愧,低頭道:“小妹練來練去,總是沒什麽進步。”儀和道:“比之上次已有進步了,咱們再來過。”長劍在空中虛劈一招。


    儀清道:“小師妹累啦,就和鄭師妹去睡罷,明天再練好了。”儀琳道:“是。”收劍入鞘,向儀和、儀清行禮作別,拉了鄭萼的手,推門出外。她轉過身時,令狐衝見她容色憔悴,心想:“這小師妹心裏總是不快樂。”


    儀和掩上了門,和儀清二人相對搖了搖頭,待聽得儀琳和鄭萼腳步聲已遠,說道:“我看儀琳師妹總靜不下心來。心猿意馬,那是咱們修道人的大忌,不知怎生勸勸她才好。”儀清道:“勸是很難勸的,總須自悟。”儀和道:“我知道她為什麽不能心靜,她心中老是想著……”儀清搖手道:“佛門清淨之地,師姊別說這等話。若不是為了急於報師尊大仇,讓她慢慢自悟,原亦不妨。”儀和道:“師父常說:世上萬事皆須隨緣,半分勉強不得;尤其收束心神,更須循序漸進,倘若著意經營,反易墮入魔障。我看儀琳師妹外和內熱,乃性情中人,身入空門,於她實不相宜。”


    儀清歎了口氣,道:“這一節我也何嚐沒想到,隻是……隻是一來我派終須有佛門中人接掌門戶,令狐師兄曾一再聲言,他代掌門戶隻是一時的權宜之計;更要緊的是,嶽不群這惡賊害死我們兩位師叔……”


    令狐衝聽到這裏,大吃一驚:“怎地是我師父害死她們兩位師叔?”


    隻聽儀清續道:“不報這深恨大仇,咱們做弟子的寢食難安。”儀和道:“我隻有比你更心急,好,趕明兒我加緊督促她練劍便了。”儀清道:“常言道:欲速則不達,卻別逼得她太過狠了。我看儀琳師妹近日裏精神越來越差。”儀和道:“是了。”兩師姊妹收起兵刃,吹滅燈火,入房就寢。


    令狐衝悄立窗外,心下疑思不解:“她們怎麽說我師父害死了她們的師叔?又為什麽為報師仇,為了有人接掌恆山門戶,便須督促儀琳小師妹日夜勤練劍法?”凝思半晌,不明其理,慢慢走開,心想:“日後詢問儀和、儀清兩位師姊便是。”猛見地下自己的影子緩緩晃動,抬頭望月,隻見月亮斜掛樹梢,心中陡然閃過一個念頭,險些叫出聲來,心道:“我早該想到了。為什麽她們早就明白此事,我卻一直沒想到?”


    閃到近旁小屋牆外,靠牆而立,以防恆山派中有人見到自己身影,這才潛心思索,迴想當日在少林寺中定閑、定逸兩位師太斃命的情狀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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