令狐衝目送大車越走越遠,心中一酸,眼淚便欲奪眶而出,心想:“林師弟雙目已盲,小師妹又受了傷。他二人無依無靠,漫漫長路,如何是好?倘若青城派弟子追去尋仇,怎生抵敵?”眼見青城群弟子裹了餘滄海的屍身,放上馬背,向西南方行去,雖和林平之、嶽靈珊所行方向相反,焉知他們行得十數裏後,不會折而向北,又向林平之夫婦趕去?再琢磨林平之和嶽靈珊二人適才那一番話,隻覺中間實藏著無數隱情,夫妻間的恩怨愛憎,雖非外人所得與聞,但林嶽二人婚後定非和諧,當可斷言;想到小師妹青春年少,父母愛如掌珠,同門師兄弟對她無不敬重愛護,卻受林平之這等折辱,不自禁的流下淚來。


    當日眾人隻行出十餘裏,便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。令狐衝睡到半夜,好幾次均為噩夢所纏,昏昏沉沉中忽聽得一縷微聲鑽入耳中,有人在叫:“衝哥,衝哥!”令狐衝嗯了一聲,醒了過來,隻聽得盈盈的聲音道:“你到外麵來,我有話說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忙即坐起,走到祠堂外,隻見盈盈坐在石級上,雙手支頤,望著白雲中半現的明月。令狐衝走到她身邊,和她並肩而坐。夜深人靜,四下裏半點聲息也無。


    過了好一會,盈盈道:“你在掛念小師妹?”令狐衝道:“是。許多情由,令人好生難以明白。”盈盈道:“你耽心她受丈夫欺侮?”令狐衝歎了口氣,道:“他夫妻倆的事,旁人又怎管得了?”盈盈道:“你怕青城弟子趕去向他們生事?”令狐衝道:“青城弟子痛於師仇,又見到他夫妻已然受傷,趕去意圖加害,也是情理之常。”盈盈道:“你怎不設法前去相救?”令狐衝又歎了口氣,道:“聽林師弟的語氣,對我頗有疑忌之心。我雖好意援手,隻怕更傷了他夫妻間的和氣。”


    盈盈道:“這是其一。你心中另有顧慮,生怕令我不快,是不是?”令狐衝點了點頭,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,隻覺她手掌甚涼,柔聲道:“盈盈,在這世上,我隻有你一人,倘若你我之間也生了嫌隙,做人還有什麽意味?”


    盈盈緩緩將頭倚過去,靠在他肩上,說道:“你心中既這樣想,你我之間又怎會生什麽嫌隙?事不宜遲,咱們就追趕前去,別要為了避什麽嫌疑,致貽終生之恨。”令狐衝矍然而驚:“致貽終身之恨,致貽終生之恨!”似乎眼見數十名青城弟子正圍在林平之、嶽靈珊所乘大車之旁,數十柄長劍正在向車中亂刺狠戳,不由得身子一顫。


    盈盈道:“我去叫醒儀和、儀清兩位姊姊,你吩咐她們自行先迴恆山,咱們暗中護送你小師妹一程,再迴白雲庵去。”


    儀和與儀清見令狐衝傷勢未愈,頗不放心,然見他心誌已決,急於救人,也不便多勸,隻得奉上一大包傷藥,送著他二人上車馳去。


    當令狐衝向儀和、儀清吩咐之時,盈盈站在一旁,轉過了頭,不敢向儀和、儀清瞧上一眼,心想自己和令狐衝孤男寡女,同車夜行,隻怕為她二人所笑,直到騾車行出數裏,這才籲了口氣,頰上紅潮漸退。


    她辨明了道路,向西北而行,此去華山,隻一條官道,料想不會岔失。拉車的是匹健騾,腳程甚快,靜夜之中,隻聽得車聲轔轔,蹄聲得得,更無別般聲息。


    令狐衝心下好生感激,尋思:“她為了我,什麽都肯做。她明知我牽記小師妹,便和我同去保護。這等紅顏知己,令狐衝不知是前生幾世修來?”


    盈盈趕著騾子,疾行數裏,又緩了下來,說道:“咱們暗中保護你師妹、師弟。他們倘若遇上危難,咱們被迫出手,最好不讓他們知道。我看咱們還是易容改裝的為是。”令狐衝道:“正是。你還是扮成那大胡子罷!”盈盈搖搖頭道:“不行了。在封禪台側我現身扶你,你小師妹已瞧在眼裏了。”令狐衝道:“那改成什麽才好?”


    盈盈伸鞭指著前麵一間農舍,說道:“我去偷幾件衣服來,咱二人扮成一……一……兩個鄉下兄妹罷。”她本想說“一對”,話到口邊,覺得不對,立即改為“兩個”。令狐衝自已聽了出來,知她最會害羞,不敢隨便出言說笑,隻微微一笑。盈盈正好轉過頭來,見到他的笑容,臉上一紅,問道:“有什麽好笑?”令狐衝微笑道:“沒什麽?我是在想,倘若這家鄉下人沒年輕女子,隻有一位老太婆,一個小孩兒,那我又得叫你婆婆了。”


    盈盈噗哧一笑,記起當日和令狐衝初識,他一直叫自己婆婆,心中感到無限溫馨,躍下騾車,向那農舍奔去。


    令狐衝見她輕輕躍入牆中,跟著有犬吠之聲,但隻叫得一聲,便沒了聲息,想是給盈盈一腳踢暈了。過了好一會,見她捧著一包衣物奔了出來,迴到騾車之畔,臉上似笑非笑,神氣甚為古怪,突然將衣物往車中一拋,伏在車轅上吃吃而笑。


    令狐衝提起幾件衣服,月光下看得分明,竟然便是老農夫和老農婦的衣服,尤其那件農婦的衫子十分寬大,鑲著白底青花的花邊,式樣古老,並非年輕農家姑娘或媳婦的衣衫。這些衣物中還有男人的帽子,女裝的包頭,又有一根旱煙筒。


    盈盈笑道:“你是令狐半仙,猜到這鄉下人家有個婆婆,隻可惜沒孩兒……”說到這裏,便紅著臉住了口。令狐衝微笑道:“原來他們是兄妹二人,這兩兄妹當真要好,一個不娶,一個不嫁,活到七八十歲,還是住在一起。”盈盈笑著啐了一口,道:“你明知不是的。”令狐衝道:“不是兄妹麽?那可奇了。”


    盈盈忍不住好笑,當下在騾車之後,將老農婦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,又將包頭包在自己頭頂,雙手在道旁抓些泥塵,抹在自己臉上,這才幫著令狐衝換上老農的衣衫。令狐衝和她臉頰相距不過數寸,但覺她吹氣如蘭,不由得心中一蕩,便想伸手摟住她親上一親,隻是想到她為人端嚴,半點褻瀆不得,要是冒犯了她,惹她生氣,有何後果可難以料想,當即收攝心神,一動也不敢動。


    他眼神突然顯得輕狂異樣、隨又莊重克製之態,盈盈都瞧得分明,微笑道:“乖孫子,婆婆這才疼你。”伸出手掌,將滿掌泥塵往他臉上抹去。令狐衝閉住眼,隻感她掌心溫軟柔滑,在自己臉上輕輕的抹來抹去,說不出的舒服,隻盼她永遠的這麽撫摸不休。過了一會,盈盈道:“好啦,黑夜之中,你小師妹一定認不出,隻小心別開口。”令狐衝道:“我頭頸中也得抹些塵土才是。”


    盈盈笑道:“誰瞧你頭頸了?”隨即會意,令狐衝是要自己伸手去撫摸他頭頸,彎起中指,在他額頭輕輕打個爆栗,迴身坐在車夫位上,一聲唿哨,趕騾便行,突然間忍不住好笑,越笑越大聲,竟彎住了腰,難以坐直。


    令狐衝微笑道:“你在那鄉下人家見到了什麽?”


    盈盈笑道:“還不是見到了好笑的事。那老公公和老婆婆是……是夫妻兩個……”令狐衝笑道:“原來不是兄妹,是夫妻兩個。”盈盈道:“你再跟我胡鬧,不說了。”令狐衝道:“好,他們不是夫妻,是兄妹。”


    盈盈道:“你別打岔,成不成?我跳進牆去,一隻狗叫了起來,我便將狗子拍暈了。那知這麽一叫,便將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。老婆婆說:‘阿毛爹,別是黃鼠狼來偷雞。’老公公說:‘老黑又不叫了,不會有黃鼠狼的。’老婆婆忽然笑了起來,說道:‘隻怕那黃鼠狼學你從前的死樣,半夜三更摸到我家裏來時,總是帶一塊牛肉、騾肉來喂狗。’”


    令狐衝微笑道:“這老婆婆真壞,她繞著彎兒罵你是黃鼠狼。”他知盈盈最為靦腆,她說到那老農夫婦當年的私情,自己隻有假裝全然不懂,她或許還會說下去,否則自己言語中隻須帶上一點兒情意,她立時便住口了。


    盈盈笑道:“那老婆婆是在說他們沒成親時的事……”說到這裏,挺腰一提韁繩,騾子又快跑起來。令狐衝道:“沒成親時怎樣啦?他們一定規矩得很,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大車之中,也一定不敢抱一抱,親一親。”盈盈呸了一聲,不再說了。令狐衝道:“好妹子,親妹子,他們說些什麽,你說給我聽。”盈盈微笑不答。


    黑夜之中,但聽得騾子的四隻蹄子打在官道之上,清脆悅耳。令狐衝向外望去,月色如水,瀉在一條既寬且直的官道上,輕煙薄霧,籠罩在道旁樹梢,騾車緩緩駛入霧中,遠處景物便看不分明,盈盈的背脊也裹在一層薄霧之中。其時正當入春,野花香氣忽濃忽淡,微風拂麵,說不出的歡暢。令狐衝久未飲酒,此刻情懷,卻正如微醺薄醉一般。


    盈盈臉上一直帶著微笑,她在迴想那對老農夫婦的談話:


    老公公道:“那一晚屋裏半兩肉也沒有,隻好到隔壁人家偷一隻雞殺了,拿到你家來喂你的狗。那隻狗叫什麽名字啊?”老婆婆道:“叫大花。”老公公道:“對啦,叫大花。它吃了半隻雞,乖乖的一聲不出,你爹爹、媽媽什麽也不知道。咱們的阿毛,就是這一晚有了的。”老婆婆道:“你就隻管自己,也不理人家死活。後來我肚子大了,爹爹把我打得死去活來。”老公公道:“幸虧你肚子大了,否則的話,你爹怎肯把你嫁給我這窮小子?那時候哪,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!”老婆婆忽然發怒,罵道:“你這死鬼,原來你是故意的,你一直瞞著我,我……我決不能饒你。”老公公道:“別吵,別吵!阿毛也生了孩子啦,你還吵什麽?”


    當下盈盈生怕令狐衝記掛,不敢多聽,偷了衣服物品便走,在桌上放了一大錠銀子。她輕手輕腳,這一對老夫婦一來年老遲鈍,二來說得興起,竟渾不知覺。


    盈盈想著他二人的說話,突然間麵紅過耳,幸好是在黑夜之中,否則教令狐衝見到自己臉色,那真不用做人了。


    她不再催趕騾子,大車行得漸漸慢了,行了一程,轉了個彎,來到一座大湖之畔。湖旁都是垂柳,圓圓的月影倒映湖中,湖麵水波微動,銀光閃閃。


    盈盈輕聲問道:“衝哥,你睡著了嗎?”令狐衝道:“我睡著了,我正在做夢。”盈盈道:“你在做什麽夢?”令狐衝道:“我夢見帶了一大塊牛肉,摸到黑木崖上,去喂你家的狗。”盈盈笑道:“你為人不正經,做的夢也不正經。”


    兩人並肩坐在車中,望著湖水。令狐衝伸過右手,按在盈盈左手的手背上。盈盈的手微微一顫,卻不縮迴。令狐衝心想:“若得永遠如此,不再見到武林中的腥風血雨,便叫我做神仙,也沒這般快活。”


    盈盈道:“你在想什麽?”令狐衝將適才心中所想說了出來。盈盈反轉左手,握住了他右手,說道:“衝哥,我真快活。”令狐衝道:“我也一樣。”盈盈道:“你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,我雖感激,可也沒此刻歡喜。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,陷身少林寺中,你為了江湖上的義氣,也會奮不顧身前來救我。可是這時候你隻想到我,沒想到你小師妹……”


    她提到“你小師妹”四字,令狐衝全身一震,脫口而出:“啊喲,咱們快些趕去!”


    盈盈輕輕的道:“直到此刻我才相信,在你心中,你終於是念著我多些,念著你小師妹少些。”她輕拉韁繩,轉過騾頭,騾車從湖畔迴上了大路,揚鞭一擊,騾子快跑起來。


    這一口氣直趕出了二十餘裏,騾子腳力已疲,這才放緩腳步。轉了兩個彎,前麵一望平陽,官道旁都種滿了高粱,溶溶月色之下,便似是一塊極大極大的綠綢,平鋪於大地。極目遠眺,忽見官道彼端有一輛大車似乎停著不動。令狐衝道:“這輛大車,好像就是林師弟他們的。”盈盈道:“咱們慢慢上去瞧瞧。”她輕勒韁繩,令騾子慢行,車聲不響,以免林平之察覺。


    行了一會,才發覺前車其實也在行進,隻行得慢極,又見騾子旁有一人步行,竟是林平之,趕車之人看背影便是嶽靈珊。


    令狐衝好生詫異,伸出手去一勒韁繩,不令騾子向前,低聲道:“那是幹什麽?”盈盈道:“你在這裏等著,我過去瞧瞧。”若趕車上前,立時便給對方發覺,須得施展輕功,暗中偷窺。令狐衝很想同去,但傷處未愈,輕功提不起來,隻得點頭道:“好!”


    盈盈輕躍下車,鑽入了高粱叢中。高粱生得極密,一入其中,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,隻是其時高粱杆子尚矮,葉子也未茂密,不免露頭於外。她彎腰而行,辨明蹄聲的所在,趕上前去,在高粱叢中與嶽靈珊的大車並肩而行。


    隻聽得林平之說道:“我的劍譜早已盡數交給你爹爹了,自己沒私自留下一招半式,你又何必苦苦跟著我?”嶽靈珊道:“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圖謀你的劍譜,當真好沒來由。你憑良心說,你初入華山門下,那時又沒什麽劍譜,可是我早就跟你……跟你很好了,難道也別有居心嗎?”林平之道:“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天下知名,餘滄海、木高峰他們在我爹爹身上搜查不得,便來找我。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、媽媽的囑咐,故意來向我賣好?”嶽靈珊嗚咽道:“你真要這麽想,我又有什麽法子?”


    林平之氣忿忿的道:“難道是我錯怪了你?這辟邪劍譜,你爹爹不是終於從我手中得去了嗎?誰都知道,要得辟邪劍譜,總須向我這姓林的傻小子身上打主意。餘滄海、木高峰,哼哼,嶽不群,有什麽分別了?隻不過嶽不群成則為王,餘滄海、木高峰敗則為寇而已。”


    嶽靈珊怒道:“你如此損我爹爹,當我是什麽人了?若不是……若不是……哼哼……”林平之站定了腳步,大聲道:“你要怎樣?若不是我瞎了眼、受了傷,你便要殺我,是不是?我一雙眼睛,又不是今天才瞎的。”嶽靈珊道:“原來你當初識得我,跟我要好,就是瞎了眼睛。”勒住韁繩,騾車停了下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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