隻令狐衝和盈盈,才對如此結局不感詫異。嶽不群長劍脫手,此後所使的招術,便和東方不敗的武功大同小異。那日在黑木崖上,任我行、令狐衝、向問天、上官雲四人聯手和東方不敗相鬥,尚且不敵,盡皆中針受傷,直到盈盈轉而攻擊楊蓮亭,這才僥幸得手,饒是如此,任我行終究還是給刺瞎了一隻眼睛,當時生死所差,隻在一線。嶽不群身形之飄忽迅捷,比之東方不敗雖頗不如,但料到單打獨鬥,左冷禪非輸不可,果然過不多時,他雙目便為細針刺瞎。


    令狐衝見師父得勝,心下並不喜悅,反突然感到說不出的害怕。嶽不群性子溫和,待他向來親切,他自小對師父摯愛實勝於敬畏。後來師父將他逐出門牆,他也深知自己行事乖張任性,浮滑胡鬧,確屬罪有應得,隻盼能得師父師娘寬恕,從未生過半分怨懟之意。但這時見到師父大袖飄飄的站在封禪台邊,神態儒雅瀟灑,不知如何,心中竟生起了強烈的憎恨。或許由於嶽不群所使的武功,令他想到了東方不敗的怪模怪樣,也或許他覺得師父勝得殊不光明正大,他呆了片刻,傷口一陣劇痛,便即頹然坐倒。


    盈盈和儀琳同時伸手扶住,齊問:“怎樣?”令狐衝搖了搖頭,勉強露出微笑,道:“沒……沒什麽。”


    隻聽得左冷禪又在叫喊:“嶽不群,你這奸賊,有種的便過來決一死戰,躲躲閃閃的,真是無恥小人!你……你過來,過來再打!”


    嵩山派中湯英鶚說道:“你們去扶師父下來。”


    兩名大弟子史登達和狄修應道:“是!”飛身上台,說道:“師父,咱們下去罷!”


    左冷禪叫道:“嶽不群,你不敢來嗎?”


    史登達伸手去扶,說道:“師……”突然間寒光一閃,左冷禪長劍一劍從史登達左肩直劈到右腰,跟著劍光帶過,狄修已齊胸而斷。這兩劍勢道之淩厲,端的是匪夷所思,隻如閃電般一亮,兩名嵩山派大弟子已遭斬成四截。


    台下群雄齊聲驚唿,盡皆駭然。


    嶽不群緩步走到台中,說道:“左兄,你已成殘廢,我也不會來跟你一般見識。到了此刻,你還想跟我爭這五嶽派掌門嗎?”


    左冷禪慢慢提起長劍,劍尖對準了他胸口。嶽不群手中並無兵器,他那柄長劍從空中落下後,兀自插在台上,在風中微微晃動。嶽不群雙手攏在大袖之中,目不轉瞬的盯住胸口三尺外的劍尖。劍尖上的鮮血一滴滴的掉在地下,發出輕輕的嗒嗒聲響。左冷禪右手衣袖鼓了起來,猶似吃飽了風的帆篷一般,左手衣袖平垂,與尋常無異,足見他全身勁力都集中到右臂之上,內力鼓蕩,連衣袖都欲脹裂,直是非同小可。這一劍之出,自是雷霆萬鈞之勢。


    突然之間,白影急晃,嶽不群向後滑出丈餘,立時又迴到了原地,一退一進,竟如常人一霎眼那麽迅捷。他站立片刻,又向左後方滑出丈餘,跟著快迅無倫的迴到原處,以胸口對著左冷禪的劍尖。人人都看得清楚,左冷禪這乾坤一擲的猛擊,不論如何厲害,終究不能及於嶽不群之身。


    左冷禪心中無數念頭紛至遝來,這一劍若不能刺入嶽不群胸口,隻要給他閃避了過去,自己雙眼已盲,便隻有任其宰割的份兒,想到自己花了無數心血,籌劃五派合並,料不到最後霸業為空,功敗垂成,反中暗算,突然間心中一酸,熱血上湧,哇的一聲,一口鮮血直噴出來。


    嶽不群微一側身,早避在一旁,臉上忍不住露出笑容。


    左冷禪右手一抖,長劍自中而斷,隨即拋下斷劍,仰天哈哈大笑,笑聲遠遠傳了出去,山穀為之鳴響。長笑聲中,他轉過身來,大踏步下台,走到台邊時左腳踏空,但心中早就有備,右足踢出,飛身下台。


    嵩山派幾名弟子搶過去,齊叫:“師父,咱們一齊動手,將華山派上下斬為肉泥。”


    左冷禪朗聲道:“大丈夫言而有信!既說是比劍奪帥,各憑本身武功爭勝,嶽先生武功遠勝左某,大夥兒自當奉他為掌門,豈可更有異言?”


    他雙目初盲之時,驚怒交集,不由得破口大罵,但略一寧定,便即恢複了武學大宗師的身分氣派。群雄見他拿得起,放得下,的是一代豪雄,無不佩服。否則以嵩山派人數之眾,所約幫手之盛,又占了地利,若與華山派群毆亂鬥,嶽不群武功再高,也難抵敵。


    五嶽劍派和來到嵩山看熱鬧的人群之中,自有不少趨炎附勢之徒,聽左冷禪這麽說,登時大聲歡唿:“嶽先生當五嶽派掌門,嶽先生當五嶽派掌門!”華山門下弟子自是叫喊得更加起勁,隻是這變故太過出於意料之外,華山門人實難相信眼前所見乃是事實。


    嶽不群走到台邊,拱手說道:“在下與左師兄比武較藝,原盼點到為止。但左師兄武功太高,震去了在下手中長劍,危急之際,在下但求自保,下手失了分寸,以致左師兄雙目受損,在下心中好生不安。咱們當尋訪名醫,為左師兄治療複明。”


    台下有人說道:“刀劍不生眼睛,那能保得絕無損傷。”另一人道:“閣下沒趕盡殺絕,足見仁義。”嶽不群道:“不敢!”他拱手不語,也無下台之意。台下有人叫道:“那一個想做五嶽派掌門,上台去較量啊。”另一人道:“那一個招子太亮,上台去請嶽先生剜了出來,也無不可。”數百人齊聲叫道:“嶽先生當五嶽派掌門,嶽先生當五嶽派掌門!”


    嶽不群待人聲稍靜,朗聲說道:“既是眾位抬愛,在下也不敢推辭。五嶽派今日新創,百廢待舉,在下隻能總領其事。衡山的事務仍請莫大先生主持。恆山事務仍由令狐衝賢弟主持。泰山事務請玉磬、玉音兩位道長,再會同天門師兄的門人建除道長,三人共同主持。嵩山派的事務嘛,左師兄眼睛不便,卻須斟酌……”


    嶽不群頓了一頓,眼光向嵩山派人群中射去,緩緩說道:“依在下之見,暫時請丁勉丁師兄、陸柏陸師兄、湯英鶚湯師兄,會同左師兄,四位一同主理日常事務。”陸柏大出意料之外,說道:“這個……這個……”嵩山門人與別派人眾也都甚為詫異。丁勉長期來做左冷禪的副手,湯英鶚近年來甚得左冷禪信任,那也罷了,陸柏適才一直出言與嶽不群為難,冷嘲熱諷,甚是無禮,不料嶽不群居然不計前嫌,指定他會同主領嵩山派的事務。嵩山派門人本來對左冷禪雙目遭刺一事極為忿忿,許多人正欲俟機生事,但聽嶽不群派丁勉、陸柏、湯英鶚、左冷禪四人料理嵩山事務,然則嵩山派一如原狀,嶽不群不來強加幹預,登時氣憤稍平。


    嶽不群道:“咱們五嶽劍派今日合派,若不和衷同濟,那麽五派合並雲雲,也隻有虛名而已。大家今後都份屬同門,再也休分彼此。在下無德無能,暫且執掌本門門戶,種種興革,還須和眾位兄弟從長計議,在下不敢自專。現下天色已晚,各位都辛苦了,便請到嵩山本院休息,喝酒用飯!”群雄齊聲歡唿,紛紛奔下峰去。


    嶽不群下得台來,方證大師、衝虛道人等都過來向他道賀。方證和衝虛本來耽心左冷禪混一五嶽派後,野心不息,更欲吞並少林、武當,為禍武林。各人素知嶽不群乃謙謙君子,由他執掌五嶽一派門戶,自大為放心,因之各人的道賀之意均甚誠懇。


    方證大師低聲道:“嶽先生,此刻嵩山門下,隻怕頗有人心懷叵測,欲對施主不利。常言道得好,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無。施主身在嵩山,可須小心在意。”


    嶽不群道:“是,多謝方丈大師指點。”方證道:“少室山與此相距隻咫尺之間,唿應極易。”嶽不群深深一揖,道:“大師美意,嶽某銘感五中。”


    他又向衝虛道人、丐幫解幫主等說了幾句話,快步走到令狐衝跟前,問道:“衝兒,你的傷不礙事麽?”自從他將令狐衝逐出華山以來,這是第一次如此和顏悅色叫他“衝兒”。令狐衝卻心中一寒,顫聲道:“不……不打緊。”嶽不群道:“你便隨我同去華山養傷,和你師娘聚聚如何?”嶽不群如在幾個時辰前提出此事,令狐衝自是大喜若狂,答應之不暇,但此刻竟大為躊躇,頗有些怕上華山。嶽不群道:“怎麽樣?”令狐衝道:“恆山派的金創藥好,弟子……弟子傷勢痊愈後,再來拜見師父、師娘。”


    嶽不群側頭凝視他臉,似要查察他真正心意,過了好一會,才道:“那也好!你安心養傷,盼你早來華山。”令狐衝道:“是!”掙紮著想站起來行禮。嶽不群伸手扶住他右臂,溫言道:“不用啦!”令狐衝身子一縮,臉上不自禁的露出了懼意。


    嶽不群哼的一聲,眉間閃過一陣怒色,但隨即微笑,歎道:“你小師妹還是跟從前一樣,出手不知輕重,總算沒傷到你要害!”跟著和儀和、儀清等恆山派二大弟子點頭招唿,這才慢慢轉過身去。


    數丈外有數百人等著,待嶽不群走近,紛紛圍攏,大讚他武功高強,為人仁義,處事得體,一片諂諛奉承聲中,簇擁著下峰。


    令狐衝目送著師父的背影在山峰邊消失,各派人眾也都走下峰去,忽聽得背後一個女子聲音恨恨的道:“偽君子!”


    令狐衝身子一晃,傷處劇烈疼痛,這“偽君子”三字,便如是一個大鐵椎般,在他當胸重重一擊,霎時之間,他幾乎氣也喘不過來。


    第三十五迴


    複仇


    天色漸黑,嵩山封禪台旁除恆山派外已無旁人。儀和問道:“掌門師兄,咱們也下去嗎?”她仍叫令狐衝“掌門師兄”,顯是既不承認五派合並,更不承認嶽不群是本派掌門。令狐衝道:“咱們便在這裏過夜,好不好?”隻覺和嶽不群離開得越遠越好,實不願再到嵩山本院和他見麵。


    他此言一出,恆山派許多女弟子都歡唿起來,人同此心,誰都不願下去。當日在福州城中,她們得悉師長有難,危急中求華山派援手,嶽不群不顧“五嶽劍派,同氣連枝”之義,冷然拒絕,恆山弟子對此一直耿耿於懷。今日令狐衝又為嶽靈珊所傷,自是人人氣憤,待見嶽不群奪得了五嶽派掌門之位,各人均感不服,在這封禪台旁露宿一宵,倒也耳目清淨。


    儀清道:“掌門師兄不宜多動,在這裏靜養最好。隻這位大哥……”說時眼望盈盈。


    令狐衝笑道:“這位不是大哥,是任大小姐。”盈盈一直扶著令狐衝,聽他突然泄露自己身分,不由得大羞,忙抽身站起,逃出數步。令狐衝不防,身子向後仰跌。儀琳站在他身旁,伸手托住他左肩,叫道:“小心了!”


    儀和、儀清等早知盈盈和令狐衝戀情深摯,非比尋常。一個為情郎少林寺舍命,一個為她率領江湖豪士攻打少林寺。令狐衝就任恆山派掌門人,這位任大小姐又親來道賀,擊破了魔教的奸謀,可說大有惠於恆山派,聽得眼前這個虯髯大漢竟便是任大小姐,都不禁驚喜交集。恆山眾弟子心目中早就將這位任大小姐當作是未來的掌門夫人,相見之下,甚為親熱。當下儀和等取出幹糧、清水,分別吃了,眾人便在封禪台旁和衣而臥。


    令狐衝重傷之餘,神困力竭,不久便即沉沉睡去。睡到中夜,忽聽得遠處有女子聲音喝問:“什麽人?”令狐衝雖受重傷,但內力深厚,一聽之下,便即醒轉,知是巡查守夜的恆山弟子盤問來人。聽得有人答道:“五嶽派同門,掌門人嶽先生座下弟子林平之。”守夜的恆山弟子問道:“夤夜來此,為了何事?”林平之道:“在下約得有人在封禪台下相會,不知眾位師姊在此休息,多有得罪。”言語甚為有禮。


    便在這時,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西首傳來:“姓林的小子,你在這裏伏下五嶽派同門,想倚多為勝,找老道的麻煩嗎?”令狐衝認出是青城派掌門餘滄海,微微一驚:“林師弟與餘滄海有殺父殺母的大仇,約他來此,當是索還這筆血債了。”


    林平之道:“恆山眾師姊在此歇宿,我事先並不知情。咱們另覓處所了斷,免得騷擾了旁人清夢。”餘滄海哈哈大笑,說道:“免得騷擾旁人清夢?嘿嘿,你擾都擾了,卻在這裏裝濫好人。有這樣的嶽父,便有這樣的女婿。你有什麽話,爽爽快快的說了,大家好安穩睡覺。”林平之冷冷的道:“要安穩睡覺,你這一生是別妄想了。你青城派來到嵩山的,連你共有三十四人。我約你一齊前來相會,幹麽隻來了三個?”


    餘滄海仰天大笑,說道:“你是什麽東西?也配叫我這樣那樣麽?你嶽父新任五嶽派掌門,我是瞧在他臉上,才來聽你有什麽話說。你有什麽屁,趕快就放。要動手打架,那便亮劍,讓我瞧瞧你林家的辟邪劍法,到底有什麽長進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慢慢坐起,月光之下,隻見林平之和餘滄海相對而立,相距約有三丈。令狐衝心想:“那日我在衡山負傷,這餘矮子想一掌將我擊死,幸得林師弟仗義,挺身而出,這才救了我一命。倘若當日餘矮子一掌打在我身上,令狐衝焉有今日?林師弟入我華山門下之後,武功大有進境,但與餘矮子相比,畢竟尚有不逮。他約餘矮子來此,想必師父、師娘定在後相援。但若師父師娘不來,我自也不能袖手不理。”


    餘滄海冷笑道:“你如有種,便該自行上我青城山來尋仇,卻鬼鬼祟祟的約我到這裏來,又在這裏伏下一批尼姑,好一齊向老道下手,可笑啊可笑!”


    儀和聽到這裏,再也忍耐不住,朗聲說道:“姓林的小子跟你有恩有仇,和我們恆山派有甚相幹?你這矮子便會胡說八道。你們盡可拚個你死我活,咱們隻瞧熱鬧。你心中害怕,可不用將恆山派拉扯在一起。”她對嶽靈珊大大不滿。愛屋及烏,恨屋也及烏,連帶將嶽靈珊的丈夫也憎厭上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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