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頓了一頓,緩緩說道:“這部《葵花寶典》,武林中向來都說,是前朝皇宮中一位宦官所著。”令狐衝道:“宦官?”衝虛道:“宦官就是太監。”令狐衝點頭道:“嗯。”方證道:“至於這位前輩的姓名,已無可查考,以他這樣一位大高手,為什麽在皇宮中做太監,那更加誰也不知道了。至於寶典中所載的武功,卻精深之極,三百餘年來,始終沒一人能據書練成。百餘年前,這部寶典為福建泉州少林寺下院所得。其時泉州少林寺方丈紅葉禪師,乃是一位大智大慧的了不起人物,依照他老人家的武功悟性,該當練成寶典上所載武功才是。但據他老人家的弟子說道,紅葉禪師並未練成。更有人說,紅葉禪師參究多年,直到逝世,始終就沒起始修練寶典中所載武功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說不定此外另有秘奧訣竅,卻不載在書中,以致以紅葉禪師這樣的智慧之士,也難以全部領悟,甚至根本無從著手。”


    方證大師點頭道:“這也大有可能。老衲和衝虛道兄都無緣法見到寶典,否則雖不敢說修習,但看看其中到底是些什麽高深莫測的文字,也是好的。”


    衝虛微微一笑,道:“大師卻動塵心了。咱們學武之人,不見到寶典則已,要是見到,定然會廢寢忘食的研習參悟,結果不但誤了清修,反而空惹一身煩惱。咱們沒緣份見到,其實倒是福氣。”


    方證哈哈一笑,說道:“道兄說得是,老衲塵心不除,好生慚愧。”他轉頭又向令狐衝道:“據說華山派有兩位師兄弟,曾到泉州少林寺作客,不知因何機緣,竟看到了這部《葵花寶典》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心想:“《葵花寶典》既如此要緊,泉州少林寺自然秘不示人。華山派這兩位前輩得能見到,定是偷看。方證大師說得客氣,不提這個‘偷’字而已。”


    方證又道:“其時匆匆之際,二人不及同時遍閱全書,當下二人分讀,一個人讀一半,後來迴到華山,共同參悟研討。不料二人將書中功夫一加印證,竟然牛頭不對馬嘴,全然合不上來。二人都深信對方讀錯了書,隻有自己所記才是對的。可是單憑自己所記得的一小半,卻又不能依之照練。兩個本來親逾同胞骨肉的師兄弟,到後來竟變成了對頭冤家。華山派分為氣宗、劍宗,也就由此而起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這兩位前輩師兄弟,想來便是嶽肅和蔡子峰兩位華山前輩了?”嶽肅是華山氣宗之祖,蔡子峰則是劍宗之祖。華山一派分為二宗,那是許多年前之事了。


    方證道:“正是。嶽蔡二位私閱《葵花寶典》之事,紅葉禪師不久便即發覺。他老人家知道這部寶典中所載武學不但博大精深,兼且兇險之極。據說最難的還是第一關,隻消第一關能打通,以後倒也沒什麽了。天下武功都是循序漸進,越到後來越難。這葵花寶典最艱難之處卻在第一步,修習時隻要有半點岔錯,立時非死即傷。當下派遣他的得意弟子渡元禪師前往華山,勸諭嶽蔡二位,不可修習寶典中的武學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這門功夫竟是第一步最難,如無人指點,照書自練,定然兇險之極。但想來嶽蔡二位前輩並未聽從。”方證道:“其實那也怪不得嶽蔡二人。想我輩武學之人,一旦得窺精深武學的秘奧,如何肯不修習?老衲出家修為數十載,一旦想到寶典的武學,也不免起了塵念,衝虛道兄適才以此見笑,何況是俗家武師?不料渡元禪師此一去,卻又生出一番事來。”令狐衝道:“難道嶽蔡二位,對渡元禪師有所不敬嗎?”


    方證搖頭道:“那倒不是。渡元禪師上得華山,嶽蔡二人對他好生相敬,承認私閱《葵花寶典》,一麵深致歉意,一麵卻以經中所載武學向他請教。殊不知渡元禪師雖是紅葉禪師的得意弟子,寶典中的武學卻未蒙傳授。隻因紅葉禪師自己也不大明白,自不能以之傳授弟子。嶽蔡二人隻道他定然精通寶典中所載的學問,那想得到其中另有原由。渡元禪師也不點明,聽他們背誦經文,隨口解釋,心下卻暗自記憶。渡元禪師武功本極高明,又是絕頂機智之人,聽到一句經文,便以己意演繹幾句,居然也說來頭頭是道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這樣一來,渡元禪師反從嶽蔡二位那裏,得悉了寶典中的經文?”方證點頭道:“不錯。不過嶽蔡二人所記的,本來便已不多,經過這麽一轉述,不免又打了折扣。據說渡元禪師在華山上住了八日,這才作別,但從此卻也沒再迴泉州少林寺去。”令狐衝奇道:“他不再迴去?卻到了何處?”方證道:“當時就沒人得知了。不久紅葉禪師就收到渡元禪師的一通書信,說道他凡心難抑,決意還俗,無麵目再見師父雲雲。”令狐衝大為奇怪,心想此事當真出乎意料之外。


    方證道:“由於這一件事,少林下院和華山派之間,便生了許多嫌隙,而華山弟子偷窺《葵花寶典》之事,也流傳於外。過不多時,即有魔教十長老攻華山之舉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登時想起在思過崖後洞所見的骷髏,以及石壁上所刻的武功劍法,不禁“啊”的一聲。方證道:“怎麽?”令狐衝臉上一紅,道:“打斷了方丈的話題,恕罪則個。”


    方證點了點頭,說道:“算來那時候連你師父也還沒出世呢。魔教十長老攻華山,便是想奪這部《葵花寶典》,其時華山派已與泰山、嵩山、恆山、衡山四派結成了五嶽劍派,其餘四派得訊便即來援。華山腳下一場大戰,魔教十長老多數身受重傷,铩羽而去,但嶽肅、蔡子峰兩人均在這一役中斃命,而他二人所筆錄的《葵花寶典》殘本,也給魔教奪了去,因此這一仗的輸贏卻也難說得很。五年之後,魔教卷土重來。這一次十長老有備而來,對五嶽劍派劍術中的精妙之著,都想好了破解之法。衝虛道兄與老衲推想,魔教十長老武功雖高,但要在短短五年之內,盡破五嶽劍派的精妙劍招,多半也還是由於從《葵花寶典》中得到了好處。二次決鬥,五嶽劍派著實吃了大虧,高手耆宿,死傷慘重,五派許多精妙劍法從此失傳湮沒。隻是那魔教十長老卻也不得生離華山。想像那一場惡戰,定是慘烈非凡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晚輩曾在華山思過崖的一個石洞之中,見到這魔教十長老的遺骨,又見到石壁上刻下的若幹題字。”衝虛道:“有這等事?題字中寫些什麽?”令狐衝道:“有十六個大字,寫的是‘五嶽劍派,無恥下流,比武不勝,暗算害人。’此外還有許多小字,都是咒罵五嶽劍派卑鄙無賴,不要臉等等。”衝虛道:“華山派怎地容得這些誹謗的字跡留在石壁之上,這倒奇了。”令狐衝道:“這石洞是晚輩無意中發見的,旁人均不知道。”當下將如何發見這石洞的經過說了,又說那使斧之人以利斧開山數十丈,卻隻相差不到一尺,力盡而死,毅力可佩,而命運之蹇,著實令人可歎。


    方證大師道:“使斧頭的?難道是十長老中的‘大力’範鬆?”令狐衝道:“正是!石壁上刻有一行字,說‘範鬆趙鶴破恆山劍法於此’。”方證道:“趙鶴?他是十長老中的‘飛天’。他是不是使雷震擋的?”令狐衝道:“這個晚輩卻不知道,但石洞中地下,確有一具雷震擋。晚輩記得石壁上題字,破了華山派劍法的,是兩個姓張的,叫什麽張乘風、張乘雲。”方證道:“果然不錯,‘金猴’張乘風,‘白猿’張乘雲,乃兄弟二人,據說所使兵刃是熟銅棍。”令狐衝道:“正是。石壁上圖形,確是以棍棒破了我華山派的劍法,設想之奇,令人歎服。”


    方證道:“從你所見者推想,似乎魔教十長老中了五嶽劍派的埋伏,被誘入山洞之中,囚禁了起來,沒法脫身。”令狐衝道:“晚輩也這麽想,料想因此這些人心懷不平,既在石壁上刻字痛罵五嶽劍派,又刻下破解五嶽劍派劍招的法門,好使後人得知,他們並非戰敗,隻是誤中機關而已。石壁上所刻華山派劍法,確是精妙非凡,我師父師娘似乎並不知曉。此中緣故,晚輩一直大惑不解,適才聽了方丈大師述說往事,才知華山派前輩大都在此役中喪命,這些高招就此失傳。恆山、泰山等四派想來也是這樣。”衝虛道:“確是如此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在魔教十長老的骷髏之旁,還有好幾柄長劍,卻是五嶽劍派的兵刃。”


    方證出了一會神,道:“那就難以推想了,說不定是十長老從五嶽劍派手中奪來的。你在後洞中所見,一直沒跟人說起過?”令狐衝道:“晚輩發見了後洞中的奇事之後,變故迭生,一直沒機緣向師父、師娘提起此事。風太師叔卻早就知道了。”


    方證點頭道:“我方生師弟當年曾與風老前輩有數麵之緣,頗受過他老人家的恩惠。方生師弟說道,你的劍法確是風老前輩嫡傳。我們隻道風老前輩當年在華山氣劍兩宗火並之後便已仙去,原來尚仍健在,實乃可喜。”


    衝虛道:“當年武林中傳說,華山兩宗火並之時,風老前輩剛好在江南娶親,得訊之後趕迴華山,劍宗好手已傷亡殆盡,一敗塗地。否則以他劍法之精,倘若參與鬥劍,氣宗無論如何不能占到上風。風老前輩隨即發覺,江南娶親雲雲,原來是一場大騙局,他那嶽丈暗中受了華山氣宗之托,買了個妓女來冒充小姐,將他羈絆在江南。風老前輩重迴江南嶽家,他的假嶽丈全家早已逃得不知去向。江湖上都說,風老前輩惱怒羞愧,就此自刎而死。”


    方證連使眼色,要他住口。衝虛卻裝作並未會意,最後才道:“令狐掌門,貧道對風老前輩好生敬仰,決不敢揭他老人家的舊日陰私。今日所以重提此事,是盼你明白,英雄難過美人關,大丈夫一時誤中奸計,那也算不了什麽,隻不可愈陷愈深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知他其意所指,說的是盈盈,他言語中比喻不倫,不過總是一番好意,當下喟然不答,尋思:“風太師叔這些年來一直在思過崖畔隱居,原來是懺悔前過,想是他無麵目見武林中同道,因此命我決計不可泄露他的行蹤,又說從此不再見華山派之人。他一生遭遇極慘,數十年來孤單寂寞,待我大事一了,須得上思過崖去陪陪他說話解悶才是。我現下已不屬華山派,去拜見他老人家,不算是不遵囑咐。”


    三人說了半天話,太陽快下山了,照映得半天皆紅。


    方證道:“華山派嶽肅、蔡子峰二人錄到《葵花寶典》不久,便即為魔教十長老所殺,兩人都來不及修習,寶典又給魔教奪了去。因此華山派中沒人學到寶典中的絲毫武功。但兩人由於所見寶典經文不同,在武學上重氣、重劍的偏歧,卻已分別跟門人弟子詳細講論過,華山派後來分為氣劍兩宗,同門相殘,便種因於此。說這部寶典是不祥之物,也不為過。”衝虛點頭道:“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聾,本來就是這個道理。”


    方證道:“魔教得到了嶽蔡二人手錄的寶典殘本,恐怕也沒什麽得益。十長老慘死華山,那不必說了。令狐掌門說道,任教主將那寶典傳給了東方不敗。那麽兩人交惡,說不定也與這部手錄本有關。其實這部手錄本殘缺不全,本上所錄,隻怕還不及林遠圖所悟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問道:“林遠圖是誰?”方證道:“嗯,林遠圖便是你林師弟的曾祖,福威鏢局的創辦人,以七十二路辟邪劍法鎮懾群小的,便是他了。”令狐衝道:“這位林前輩,也曾得見《葵花寶典》嗎?”


    方證道:“他便是渡元禪師,便是紅葉禪師的弟子!”令狐衝身子一震,道:“原來如此。”方證道:“渡元禪師本來姓林,還俗之後,便複了本姓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原來以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威震江湖的林前輩,便是這位渡元禪師,那真料想不到。”那天晚上衡山城外破廟中林震南臨死時的情景,驀地裏湧上心頭。


    方證道:“渡元就是圖遠。這位前輩禪師還俗之後,複了原姓,卻將他法名顛倒過來,取名為遠圖,後來娶妻生子,創立鏢局,在江湖上轟轟烈烈的幹了一番事業。這位林前輩立身甚正,吃的雖是鏢局子飯,但行俠仗義,急人之難,他不在佛門,行的卻是佛門之事。一個人隻要心地好,心即是佛,是否出家,也沒多大分別。紅葉禪師當然不久即知,這林鏢頭便是他的得意弟子,但聽說師徒之間,以後也沒來往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這位林前輩從華山派嶽蔡二位前輩口中,獲知《葵花寶典》的精要,不知那《辟邪劍譜》又從何而來?而林家傳下來的辟邪劍法,卻又不甚高明?”


    方證道:“辟邪劍法是從葵花寶典殘本中悟出來的武功,兩者係出同源,但都隻得到了原來寶典的一小部分。”轉頭向衝虛道:“道兄,劍法之道,你是大行家,比我懂得多了,這中間的道理,你向令狐少俠說說。”


    衝虛笑道:“你這麽說,若非多年知己,老道可要怪你取笑我了。當今劍術之精,除了風老前輩,又有誰及得上令狐少俠?”方證道:“令狐少俠劍術雖精,劍道上的學問卻遠不及你。大家是自己人,無話不說,那也不用客氣。”


    衝虛歎道:“其實以老道之所知,與劍道中浩如煙海的學問相比,實隻太倉一粟而已。將來也不知是否得有機緣拜見風老前輩,向他老人家請教疑難。”向令狐衝道:“今日林家的辟邪劍法平平無奇,而林遠圖前輩曾以此劍法威震江湖,卻又絕不虛假。當年青城派掌門長青子,號稱‘三峽以西劍法第一’,卻也敗在林前輩手下。今日青城派的劍法,可就比福威鏢局的辟邪劍法強得太多,其中一定別有原因。這個道理,老道已想了很久,其實,天下學劍之士,人人都曾想過這個道理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林師弟家破人亡,父母雙雙慘死,便是由於這疑團難解而起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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