定靜師太“嘿”的一聲,心道:“這當兒卻來說這些閑話幹什麽?”鍾鎮又道:“左師哥日常言道:合則勢強,分則力弱。我五嶽劍派若能合而為一,魔教固非咱們敵手,便是少林、武當這些享譽已久的名門大派,聲勢也遠遠不及咱們了。左師哥他老人家有個心願,想把咱們有如一盤散沙般的五嶽劍派,歸並為一個‘五嶽派’。那時人多勢眾,齊心合力,實可成為武林中諸門派之冠。不知師太意下如何?”


    定靜師太長眉一軒,說道:“貧尼在恆山派中乃是閑人,素來不理事。鍾師兄所提的大事,該當去跟我掌門師妹說才是。眼前最要緊的,是設法將敝派失陷了的女弟子搭救出來。其餘種種,盡可從長計議。”鍾鎮微笑道:“師太放心。這件事既教嵩山派給撞上了,恆山派的事,便是我嵩山派的事,說什麽也不能讓貴派諸位師妹們受委屈吃虧。”定靜師太道:“那可多謝了。但不知鍾師兄有何高見?有什麽把握說這句話?”鍾鎮微笑道:“師太親身在此,恆山派鼎鼎大名的高手,難道還怕了魔教的幾名妖人?再說,我們師兄弟和幾名師侄,自也當盡心竭力,倘若仍奈何不了魔教中這幾個二流腳式,嘿嘿,那也未免太不成話了。”


    定靜師太聽他說來說去,始終不著邊際,又焦躁,又氣惱,站起身來,說道:“鍾師兄這般說,自是再好不過,咱們這便去罷!”


    鍾鎮道:“師太那裏去?”定靜師太道:“去救人啊!”鍾鎮問道:“到那裏去救人?”這一問之下,定靜師太不由得啞口無言,頓了一頓,道:“我這些弟子們失蹤不久,定然便在左近,越耽誤得久,那就越難找了。”鍾鎮道:“據小弟所知,魔教在離廿八鋪不遠之處有一巢穴,那些師妹們,多半已給囚禁在那裏,依小弟……”


    定靜師太忙問:“這巢穴在那裏?咱們便去救人。”


    鍾鎮緩緩的道:“魔教有備而發,咱們貿然前去,若有錯失,說不定人還沒救出來,先著了他們的道兒。依小弟之見,還是計議定當,再去救人,較為妥善。”


    定靜師太無奈,隻得又坐了下來,道:“願聆鍾師兄高見。”


    鍾鎮道:“小弟此次奉掌門師兄之命,來到福建,原是有一件大事要和師太會商。此事攸關中原武林氣運,關連我五嶽劍派的盛衰,實是非同小可。待大事商定,其餘救人等等,也隻是舉手之勞。”定靜師太道:“卻不知是何大事?”


    鍾鎮道:“那便是小弟適才所提,將五嶽劍派合而為一之事了。”他口口聲聲自稱“小弟”,倒似五嶽劍派已合並為一,而他是同一派的師弟。


    定靜師太霍地站起,臉色發青,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這……”鍾鎮微笑道:“師太千萬不可誤會,還道小弟乘人之危,逼師太答允此事。”定靜師太怒道:“你自己說了出來,就免得我說。你這不是乘人之危,那是什麽?”鍾鎮道:“貴派是恆山派,敝派是嵩山派。貴派之事,敝派雖然關心,畢竟是刀劍頭上拚命之事。小弟自然願意為師太效力,卻不知眾位師弟、師侄們意下如何。但若兩派合而為一,是自己本派的事,便不容推委了。”


    定靜師太道:“照你說來,如我恆山派不允與貴派合並,嵩山派對恆山弟子失陷之事,便要袖手旁觀了?”鍾鎮道:“話可也不是這麽說。小弟奉掌門師兄之命,趕來跟師太商議這件大事。其他的事嘛,未得掌門師兄命令,小弟可不敢胡亂行事。師太莫怪。”


    定靜師太氣得臉都白了,冷冷的道:“兩派合並之事,貧尼可作不得主。就算是我答允了,我掌門師妹不允,也是枉然。”


    鍾鎮上身移近尺許,低聲道:“隻須師太答允了,到時候定閑師太非允不可。自來每一門每一派的掌門,十之八九由本門大弟子執掌。師太論德行、論武功、論入門先後,原當執掌恆山派門戶才是……”


    定靜師太左掌倏起,啪的一聲,將板桌的一角擊落,厲聲道:“你這是想來挑撥離間嗎?我師妹出任掌門,原係我向先師力求,又向定閑師妹竭力勸說而致。定靜倘若要做掌門,當年早就做了,還用得著旁人來攛掇擺弄?”


    鍾鎮歎了口氣,道:“左師哥之言,果然不錯。”定靜師太道:“他說什麽了?”鍾鎮道:“我此番南下之前,左師哥言道:‘恆山派定靜師太人品甚好,武功也是極高,大家向來都是很佩服的,就可惜不識大體。’我問他這話怎麽說。他說:‘我素知定靜師太為人,她生性清高,不愛虛名,又不喜理會俗務,你跟她去說五派合並之事,定會碰個老大釘子。隻是這件事實在牽涉太廣,咱們是知其不可而為之。倘若定靜師太隻顧一人享清閑之福,不顧正教中數千人的生死安危,那是武林的大劫難逃,卻也無可如何了。’”


    定靜師太站起身來,冷冷的道:“你種種花言巧語,在我跟前全然無用。你嵩山派這等行逕,不但乘人之危,簡直是落井下石。”


    鍾鎮道:“師太此言差矣。師太倘若瞧在武林同道的份上,肯毅然挑起重擔,促成我嵩山、恆山、泰山、華山、衡山五派合並,則我嵩山派必定力舉師太出任‘五嶽派’掌門。可見我左師哥一心為公,絕無半分私意……”


    定靜師太連連搖手,喝道:“你再說下去,沒的汙了我耳朵。”雙掌一起,掌力揮出,砰的一聲大響,兩扇木門板脫臼飛起。她身影晃動,便出了仙居客店。


    出得門來,金風撲麵,熱辣辣的臉上感到一陣清涼,尋思:“那姓鍾的說道,魔教在廿八鋪左近有一巢穴,本派的女弟子們都失陷在那裏。不知此言有幾分真,幾分假?”她彷徨無策,踽踽獨行,其時月亮將沉,照得她一條長長的黑影映在青石板上。


    走出數丈後,停步尋思:“單憑我一人之力,說什麽也不能救出眾弟子了。古來英雄豪傑,無不能屈能伸。我何不暫且答允了那姓鍾的?待眾弟子獲救之後,我立即自刎以謝,教他落一個死無對證。就算他宣揚我無恥食言,一應汙名,都由我定靜承擔便了。”


    她一聲長歎,迴過身來,緩緩向仙居客店走去,忽聽得長街彼端有人大聲吆喝叫嚷:“你奶奶的,本將軍要喝酒睡覺,你奶奶的店小二,怎不快快開門?”正是昨日在仙霞嶺上所遇那參將吳天德的聲音。定靜師太一聽之下,便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條大木材。


    令狐衝在仙霞嶺上助恆山派脫困,心下得意,快步趕路,到了廿八鋪鎮上。其時飯店剛打開門,他走進店去,大喝一聲:“拿酒來!”店小二見是一位將軍,何敢怠慢,斟酒做飯,殺雞切肉,畢恭畢敬、戰戰兢兢的侍候他飽餐一頓。令狐衝喝得微醺,心想:“魔教這次大受挫折,定不甘心,十九又會去向恆山派生事。定靜師太有勇無謀,不是魔教對手,我暗中還得照顧著她們才是。”結了酒飯帳後,便到仙居客店中開房睡覺。


    睡到下午,剛醒來起身洗臉,忽聽得街上有人大聲吆喝:“亂石崗黃風寨的強人今晚要來洗劫廿八鋪,逢人便殺,見財便搶。大家這便趕快逃命罷!”片刻之間,吆喝聲東邊西邊到處響起。店小二在他房門上擂得震天價響,叫道:“軍爺,大事不好!”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你奶奶的,什麽大事不好?”店小二道:“軍爺,軍爺,亂石崗黃風寨的大王們,今晚要來洗劫。家家戶戶都在逃命了。”令狐衝打開房門,罵道:“你奶奶的,青天白日,朗朗乾坤,那有什麽強盜了?本將軍在此,他們敢放肆麽?”店小二苦著臉道:“那些大王,可兇……兇狠得緊,他……他們又不知將軍你……你在這裏。”令狐衝道:“你去跟他們說去。”店小二道:“小……小人萬萬不敢去說,沒的讓強人將我腦袋瓜子砍了下來。”令狐衝道:“亂石崗黃風寨在什麽地方?”店小二道:“亂石崗在什麽地方,倒沒聽說過,隻知道黃風寨的強人厲害之極。兩天之前,剛洗劫了廿八鋪東三十裏的大榕頭,殺了六七十人,燒了一百多間屋子。將軍,你……你老人家雖武藝高強,可是雙拳難敵四手。山寨裏大王爺不算,單是小嘍囉便有三百多人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罵道:“你奶奶的,三百多人便怎樣?本將軍在千軍萬馬的戰陣之中,可也七進七出,八進八出。”店小二道:“是!是!”轉身快步奔出。


    外麵已亂成一片,唿兒喚娘之聲四起。浙語閩音,令狐衝懂不了一成,料想都是些什麽“阿毛的娘啊,你拿了被頭沒有?”什麽“大寶,小寶,快走,強盜來啦!”之類。走到門外,隻見已有數十人背負包裹,手提箱籠,向南逃去。


    令狐衝心想:“此處是浙閩交界之地,杭州和福州的將軍都管不到,致令強盜作亂,為害百姓。我泉州府參將吳天德大將軍既撞上了,可不能袖手不理,將那些強盜頭子殺了,也算立了功勞。這叫作食君之祿,忠君之事。你奶奶的,有何不可,哈哈!”想到此處,忍不住笑出聲來,叫道:“店小二,拿酒來!本將軍要喝飽了酒殺賊。”


    但其時店中住客、掌櫃、掌櫃的大老婆、二姨太、三姨太,以及店小二、廚子都已紛紛奪門而出,唯恐走得慢了一步,給強人撞上了。令狐衝叫聲再響,也沒人理會。


    令狐衝無奈,隻得自行到灶下去取酒,坐在大堂上,自斟自飲,但聽得雞鳴犬吠、馬嘶豬嚎之聲大作,料想是鎮人帶了牲口逃走。又過一會,聲息漸稀,再喝得三碗酒,一切惶急驚怖的聲音盡皆消失,鎮上更沒半點聲息。尋思:“這次黃風寨的強人運氣不好,不知如何走漏了風聲,待得來到鎮上時,可什麽也搶不到了。”


    這樣偌大一座鎮甸,隻剩下他孤身一人,倒也是生平未有之奇。萬籟俱寂之中,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,有四匹馬從南急馳而來。


    令狐衝心道:“大王爺到啦,但怎地隻這麽幾個人?”耳聽得四匹馬馳到了大街,馬蹄鐵和青石板相擊,發出錚錚之聲。一人大聲叫道:“廿八鋪的肥羊們聽著,亂石崗黃風寨的大王有令,男的女的老的小的,通統站到大門外來。在門外的不殺,不出來的一個個都砍了腦袋。”口中唿喝,縱馬在大街上奔馳而來。令狐衝從門縫中向外張望,四匹馬風馳而過,隻見到馬上乘者的背影,心念一動:“這可不對了!瞧這四人騎在馬上的神態,顯然武功不弱。強盜窩中的小嘍囉,怎會有如此人物?”


    推門出來,在空無一人的鎮上走出十餘丈,見一座土地廟側有株大槐樹,枝葉茂密,當即縱身而上,此時內力既盛,輕輕一躍便高過槐樹頂不少,緩緩落上枝幹,在最高的一根橫枝上坐下。四下裏更無半點聲息。他越等得久,越知其中必有蹊蹺,黃風寨先行的嘍囉來了這麽久,大隊人馬仍沒到來,難道是派幾名嘍囉先來通風報信,好讓鎮上百姓逃避一空?


    直等了大半個時辰,才隱約聽到人聲,卻是嘰嘰喳喳的女子聲音。凝神聽得幾句,便知是恆山派眾人到了,心想:“她們怎地這時候方到?是了,她們日間定是在山野中休息過了。”耳聽得她們到仙居客店打門,又去另一家客店打門。南安客店和土地廟相距頗遠,恆山派眾人進了客店後幹些什麽,說些什麽,便聽不到了。他心下隱隱覺得:“這多半是魔教安排下陷阱,要讓恆山派上鉤。”當下仍隱身樹頂,靜以待變。


    過了良久,見到儀清等七人出來點燈,大街上許多店鋪的窗戶中都透了燈光出來。又過一會,忽聽得東北角上有女子聲音大叫:“救命!”令狐衝一驚:“啊喲不好,恆山派的弟子中了魔教毒手。”當即從樹上躍下,奔到那女子唿救處的屋外。


    從窗縫中向內張去,屋內並無燈火,窗中照入淡淡月光,見七八名漢子貼牆而立,一個女子站在屋子中間,大叫:“救命,救命,殺了人哪!”令狐衝隻見到她側麵,但見她臉上帶著微笑,神情奸險,顯是候人前來上鉤。


    果然她叫聲未歇,外邊便有一個女子喝道:“什麽人在此行兇?”那屋子大門並未關上,門一推開,便有七個女子竄了進來,當先一人正是儀清。這七人手中都執長劍,為了救人,進來甚急。


    突見那唿救的女子右手一揚,一塊約莫四尺見方的青布抖起,儀清等七人立時身子發顫,似是頭暈眼花,轉了幾個圈子,便即栽倒。令狐衝大吃一驚,心念電轉:“那女子手中這塊布上,定有厲害的迷魂毒藥。我若衝進去救人,定也著了她道兒,隻有等著瞧瞧再說。”見貼牆而立的漢子一擁而上,取出繩子,將儀清等七人手足都綁住了。


    過不多時,外麵又有聲響,一個女子尖聲喝道:“什麽人在這裏?”令狐衝在過仙霞嶺時,曾和這個急性子的尼姑說過許多話,心知是儀和到了,心想:“你這人魯莽暴躁,這番又非變成一隻福建大粽子不可。”隻聽得儀和又叫:“儀清師妹,你們在這裏麽?”接著砰的一聲,大門踢開,儀和等人兩個一排,並肩齊入。一踏進門,便使開劍花,分別護住左右,以防敵人從暗中來襲。第七人卻倒退入內,使劍護住後路。


    屋中眾人屏息不動,直等七人一齊進屋,那女子又展開青布,將七人都迷倒了。


    跟著於嫂率領六人進屋,又給迷倒,前後二十一名恆山女弟子,盡數昏迷不醒,給綁縛了置在屋角。隔了一會,一個老者打了幾下手勢,眾人從後門悄悄退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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