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白子思索良久,總覺局麵不利,難以反手,搖頭說道:“既是仙著,我輩凡夫俗子又怎想得出來?童兄不必賣關子了。”向問天微笑道:“這一著神機妙算,當真隻有神仙才想得出來。”黑白子是善弈之人,也就精於揣度對方心意,見向問天不肯將這一局棋爽爽快快的說出,好教人心癢難搔,料想他定有所求,便道:“童兄,你將這一局棋說與我聽,我也不會白聽了你的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心想:“莫非向大哥知道這位二莊主的‘玄天指’神功能治我之病,才兜了這樣一個大圈子來求他?”


    向問天抬起頭來,哈哈一笑,說道:“在下和風兄弟,對四位莊主絕無所求。二莊主此言,可將我二人瞧得小了。”


    黑白子深深一揖,說道:“在下失言,這裏謝過。”向問天和令狐衝還禮。


    向問天道:“我二人來到梅莊,乃是要和四位莊主打一個賭。”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問道:“打一個賭?打什麽賭?”向問天道:“我賭梅莊之中,沒人能在劍法上勝得過這位風兄弟。”黑白子和丹青生一齊轉看令狐衝。黑白子神色漠然,不置可否。丹青生卻哈哈大笑起來,說道:“打什麽賭?”


    向問天道:“倘若我們輸了,這一幅圖輸給四莊主。”說著解下負在背上的包袱,打了開來,裏麵是兩個卷軸。他打開一個卷軸,乃是一幅極為陳舊的圖畫,右上角題著“北宋範中立溪山行旅圖”十字,一座高山衝天而起,墨韻凝厚,氣勢雄峻之極。令狐衝雖不懂繪畫,也知這幅山水實是精絕之作,但見那山森然高聳,雖是紙上的圖畫,也令人不由自主的興高山仰止之感。


    丹青生大叫一聲:“啊喲!”目光牢牢釘住了那幅圖畫,再也移不開來,隔了良久,才道:“這是北宋範寬的真跡,你……你……卻從何處得來?”


    向問天微笑不答,伸手慢慢將卷軸卷起。丹青生道:“且慢!”在他手臂上一拉,要阻他卷畫,豈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,一股柔和而渾厚的內力湧將出來,將他手掌輕輕彈開。向問天卻如一無所知,將卷軸卷好了。丹青生好生詫異,他剛才扯向問天的手臂,生怕撕破圖畫,手上並未用力,但對方內勁這麽一彈,卻顯示了極上乘的內功,而且顯然尚自行有餘力。他暗暗佩服,說道:“老童,原來你武功如此了得,隻怕不在我丹青生之下。”


    向問天道:“四莊主取笑了。梅莊四位莊主除劍法之外,那一門功夫都是當世無敵。我童化金無名小卒,如何敢和四莊主相比?”丹青生臉一沉,道:“你為什麽說‘除劍法之外’?難道我的劍法當真及不上他?”


    向問天微微一笑,道:“二位莊主,請看這一幅書法如何?”將另一個卷軸打了開來,卻是一幅筆走龍蛇的狂草。


    丹青生奇道:“咦,咦,咦!”連說三個“咦”字,突然張口大叫:“三哥,三哥!你的性命寶貝來了!”這一下唿叫聲音響極,牆壁門窗都為之震動,椽子上灰塵簌簌而落,加之這聲叫喚突如其來,令狐衝不禁吃了一驚。


    隻聽得遠處有人說道:“什麽事大驚小怪?”丹青生叫道:“你再不來看,人家收了起來,可叫你後悔一世。”外麵那人道:“你又覓到什麽冒牌貨的書法了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門帷掀起,走進一個人來,矮矮胖胖,頭頂禿得油光滑亮,一根頭發也無,右手提著一枝大筆,衣衫上都是墨跡。他走近看時,突然雙目直瞪,唿唿喘氣,顫聲道:“這……這是真跡!真是……真是唐朝……唐朝張旭的‘率意帖’,假……假……假不了!”


    帖上的草書大開大闔,便如一位武林高手展開輕功,竄高伏低,雖行動迅捷,卻不失高雅風致。令狐衝在十個字中還識不到一個,但見帖尾寫滿了題跋,蓋了不少圖章,料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。


    丹青生道:“這位是我三哥禿筆翁,他取此外號,是因他性愛書法,寫禿了千百枝毛筆,卻不是因他頭頂光禿禿地。這一節千萬不可弄錯。”令狐衝微笑應道:“是。”


    那禿筆翁伸出右手食指,順著率意帖中的筆路一筆一劃的臨空鉤勒,神情如醉如癡,對向問天和令狐衝二人固一眼不瞧,連丹青生的說話也顯然渾沒聽在耳中。


    令狐衝突然間心頭一震:“向大哥此舉,隻怕全是早有預謀。記得我和他在涼亭中初會,他背上便有這麽一個包袱。”但轉念又想:“當時包袱之中,未必藏的便是這兩個卷軸,說不定他為了來求梅莊的四位莊主治我之病,途中當我在客店中休息之時,出去買來,甚或是偷來搶來。嗯,多半是偷盜而得,這等無價之寶,又那裏買得到手?”耳聽得那禿筆翁臨空寫字,指上發出極輕微的嗤嗤之聲,內力之強,和黑白子各擅勝場,又想:“我的內傷乃因桃穀六仙及不戒大師而起,這梅莊三位莊主的內功,似不在桃穀六仙和不戒大師之下,那大莊主說不定更加厲害。再加上向大哥,五人合力,或許便能治我之傷了。但願他們不致大耗功力才好。”


    向問天不等禿筆翁寫完,便將率意帖收起,包入包裹。


    禿筆翁向他愕然而視,過了好一會,問道:“換什麽?”向問天搖頭道:“不換!”禿筆翁道:“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筆法!”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叫道:“不行!”禿筆翁道:“行,為什麽不行?能換得這幅張旭狂草真跡到手,我那石鼓打穴筆法又何足惜?”


    向問天搖頭道:“不行!”禿筆翁急道:“那你為什麽拿來給我看?”向問天道:“就算是在下的不是,三莊主隻當從來沒看過便是。”禿筆翁道:“看已經看過了,怎麽能隻當從來沒看過?”向問天道:“三莊主真的要得這幅張旭真跡,那也不難,隻須和我們打一個賭。”禿筆翁忙問:“賭什麽?”


    丹青生道:“三哥,此人有些瘋瘋顛顛。他說賭我們梅莊之中,沒一人能勝得這位華山派風朋友的劍法。”禿筆翁道:“倘若有人勝得了這位朋友,那便如何?”向問天道:“倘若梅莊之中,不論那一位勝得我風兄弟手中長劍,那麽在下便將這幅張旭真跡‘率意帖’奉送三莊主,將那幅範寬真跡‘溪山行旅圖’奉送四莊主,還將在下心中所記神仙鬼怪所下的圍棋名局二十局,一一錄出,送給二莊主。”禿筆翁道:“我們大哥呢?你送他什麽?”


    向問天道:“在下有一部〈廣陵散〉琴譜,說不定大莊主……”


    他一言未畢,黑白子等三人齊聲道:“廣陵散?”


    令狐衝也是一驚,尋思:“這〈廣陵散〉琴譜,是曲洋前輩發掘古墓而得,他將之譜入了〈笑傲江湖之曲〉,向大哥又如何得來?”隨即恍然:“向大哥是魔教右使,曲長老是魔教長老,兩人多半交好。曲長老得到這部琴譜之後,喜悅不勝,自會跟向大哥說起。向大哥要借來鈔錄,曲長老自必欣然允諾。”想到譜在人亡,不禁喟然。


    禿筆翁搖頭道:“自嵇康死後,〈廣陵散〉從此不傳於世,童兄這話未免是欺人之談了。”向問天微笑道:“我有一位知交好友,愛琴成癡。他說嵇康一死,天下從此便無〈廣陵散〉。這套琴譜在西晉之後固然從此湮沒,然而在西晉之前呢?”


    禿筆翁等三人茫然相顧,一時不解這句話的意思。


    向問天道:“我這位朋友心智過人,兼又大膽妄為,便去發掘晉前擅琴名人的墳墓。果然有誌者事竟成,他掘了數十個古墓之後,終於在東漢蔡邕的墓中,尋到了此曲。”


    禿筆翁和丹青生都驚噫一聲。黑白子緩緩點頭,說道:“智勇雙全,了不起!”


    向問天打開包袱,取了一本冊子,封皮上寫著“廣陵散琴曲”五字,隨手一翻,冊內錄的果是琴譜。他將那冊子交給令狐衝,說道:“風兄弟,梅莊之中,倘若有那一位高人勝得你的劍法,兄弟便將此琴譜送給大莊主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接過,收入懷中,心想:“說不定這便是曲長老的遺物。曲長老既死,向大哥要取他一本琴譜,有何難處?”


    丹青生笑道:“這位風兄弟精通酒理,劍法也必高明,可是他年紀輕輕,難道我梅莊之中……嘿嘿,這可太笑話了。”


    黑白子道:“倘若我梅莊之中,果然無人能勝得風少俠,我們要賠什麽賭注?”


    令狐衝和向問天有約在先,一切聽由他安排,但事情演變至斯,覺得向問天做得太也過份,既來求醫,怎可如此狂妄,輕視對方?何況自己內力全失,如何能是梅莊中這些高人的對手?便道:“童大哥愛說笑話,區區末學後輩,怎敢和梅莊諸位莊主講武論劍?”


    向問天道:“這幾句客氣話當然是要說的,否則別人便會當你狂妄自大了。”


    禿筆翁似乎沒將二人的言語聽在耳裏,喃喃吟道:“‘張旭三杯草聖傳,脫帽露頂王公前,揮毫落紙如雲煙。’二哥,那張旭號稱‘草聖’,乃草書之聖,這三句詩,便是杜甫在〈飲中八仙歌〉寫張旭的。此人也是‘飲中八仙’之一。你看了這率意帖,可以想像他當年酒酣落筆的情景。唉,當真是天馬行空,不可羈勒,好字,好字!”丹青生道:“是啊,此人既愛喝酒,自是個大大的好人,寫的字當然也不會差的了。”


    禿筆翁道:“韓愈品評張旭道:‘喜怒窘窮,憂悲愉佚,怨恨思慕,酣醉無聊。不平有動於心,必於草書焉發之。’此公正是我輩中人,不平有動於心,發之於草書,有如仗劍一揮,不亦快哉!”提起手指,又臨空書寫,寫了幾筆,對向問天道:“喂,你打開來再給我瞧瞧。”


    向問天搖了搖頭,笑道:“三莊主取勝之後,這張帖便是你的了,此刻何必心急?”


    黑白子善於弈棋,思路周詳,未算勝,先慮敗,又問:“倘若梅莊之中,無人勝得風少俠的劍法,我們該輸什麽賭注?”向問天道:“我們來到梅莊,不求一事,不求一物。風兄弟隻不過來到天下武學的巔峰之所,與當世高手印證劍法。倘若僥幸得勝,我們轉身便走,什麽賭注都不要。”黑白子道:“哦,這位風少俠是求揚名來了。一劍連敗‘江南四友’,自是名動江湖。”向問天搖頭道:“二莊主料錯了。今日梅莊印證劍法,不論誰勝誰敗,若有一字泄漏於外,我和風兄弟天誅地滅,乃狗屎不如之輩。”


    丹青生道:“好,好!說得爽快!這房間甚為寬敞,我便和風兄弟來比劃兩手。風兄弟,你的劍呢?”向問天笑道:“來到梅莊,我們敬仰四位莊主,怎敢攜帶兵刃?”


    丹青生放大喉嚨叫道:“拿兩把劍來!”


    外邊有人答應,接著丁堅和施令威各捧一劍,走到丹青生麵前,躬身奉上。丹青生從丁堅手中接了劍,道:“這劍給他。”施令威道:“是!”雙手托劍,走到令狐衝麵前。


    令狐衝覺得此事甚為尷尬,轉頭去瞧向問天。向問天道:“梅莊四莊主劍法通神,風兄弟,你隻消學得一招一式,那也是終身受用不盡。”令狐衝眼見當此情勢,這場劍已不得不比,隻得微微躬身,伸雙手接過長劍。


    黑白子忽道:“四弟且慢。這位童兄打的賭,是賭我們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風兄。丁堅也會使劍,他也是梅莊中人,倒也不必定要你親自出手。”他越聽向問天說得有恃無恐,越覺此事不妥,當下決定要丁堅先行出手試招,心想他劍法著實了得,而在梅莊隻是家人身分,縱然輸了,也無損梅莊令名,一試之下,這風二中劍法的虛實便可得知。


    向問天道:“是,是。隻須梅莊之中有人勝得我風兄弟的劍法,便算我們輸了,也不必定要四位莊主親自出手。這位丁兄,江湖上人稱‘一字電劍’,劍招迅捷無倫,世所罕見。風兄弟,你先領教這位丁兄的一字電劍,也是好的。”


    丹青生將長劍向丁堅一拋,笑道:“你如輸了,罰你去吐魯番運酒。”


    丁堅躬身接住長劍,轉身向令狐衝道:“丁某領教風爺的劍法。”唰的一聲,將劍拔了出來。令狐衝當下也拔劍出鞘,將劍鞘放上石幾。


    向問天道:“三位莊主,丁兄,咱們是印證劍法,可不用較量內力。”黑白子道:“那自是點到為止。”向問天道:“風兄弟,你可不得使出絲毫內力。咱們較量劍法,招數精熟者勝,粗疏者敗。你華山派的氣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,你若以內力取勝,便算是咱們輸了。”令狐衝暗暗好笑:“向大哥知我沒半分內力,卻用這些言語擠兌人家。”便道:“小弟的內力使將出來,教三位莊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齒,自然是半分也不敢使。”


    向問天道:“咱們來到梅莊,實出於一片至誠,風兄弟若再過謙,對四位前輩反而不敬了。你華山派‘紫霞神功’遠勝於我嵩山派內功,武林中眾所周知。風兄弟,你站在我這兩隻腳印之中,雙腳不可移動,和丁兄試試劍招如何?”


    他說了這幾句話,身子往旁一讓,隻見地下兩塊青磚之上,分別各出現一個腳印,深及兩寸。原來他適才說話之時,潛運內力,竟在青磚上硬生生踏出了兩個腳印。


    黑白子、禿筆翁、丹青生三人齊聲喝采:“好功夫!”眼見向問天口中說話,不動聲色的將內力運到了腳底,而踏出的足印之中並無青磚碎粉,兩個足印又一般深淺,平平整整,便如用鋒利小刀細心雕刻出來一般,內力驚人,實非自己所及。丹青生等隻道他是試演內功,這等做作雖不免有點膚淺,非高人所為,但畢竟神功驚人,令人欽佩,卻不知他另有深意。令狐衝自然明白,他宣揚自己內功較他為高,他內功已如此了得,自己自然更加厲害,則對方於過招之時便決不敢運行內力,以免自取其辱。再者,自己除劍法之外,其他武功一無可取,輕功縱躍,絕非所長,雙足踏在足印之中,隻施展劍法,便可藏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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