令狐衝瞧得一會,見向問天揮舞鐵鏈時必須雙手齊動,遠不及單手運使的靈便,時刻一長,難免落敗,從向問天右側踏上,長劍刺出,疾取一道的脅下。這一劍出招的方位古怪之極,那道士萬難避開,噗的一聲,脅下已然中劍。令狐衝心念電閃:“聽說峨嵋派向來潔身自好,不理江湖上的閑事,聲名甚佳,我助向先生解圍,不必傷這道士性命。”劍尖甫刺入對方肌膚,立刻迴劍,但臨時強縮,劍招便不精純。那道人手臂下壓,竟不顧痛楚,強行將他的長劍夾住。


    令狐衝長劍迴拖,登時將那道人的手臂和脅下都劃出了一道長長口子,便這麽一緩,另一名中年道人的長劍擊了過來,砸在令狐衝劍上。令狐衝手臂一麻,便欲放手撤劍,但想兵器一失,便成廢人,拚命抓住劍柄,隻覺劍上勁力一陣陣傳來,疾攻自己心脈。


    第一名道士脅下中劍,受傷不重,但他以手臂夾劍,給令狐衝長劍拖迴時所劃的口子卻深及見骨,鮮血狂湧,沒法再戰。其餘兩名道人這時已在令狐衝背後,正和向問天激鬥,二道劍法精奇,雙劍聯手,守得嚴謹異常。


    向問天接鬥數招,便退後一步,一連退了十餘步,身入白霧之中。二道繼續前攻,長劍前半截已沒入霧中。石梁彼端突然有人大叫:“小心,再過去便是鐵索橋!”這“橋”字剛出口,隻聽得二道齊聲慘唿,身子向前疾衝,鑽入了白霧,顯是身不由主,給向問天拖了過去。慘唿聲迅速下沉,從橋上傳入穀底,霎時之間便即無聲無息。


    向問天哈哈大笑,從白霧中走出來,驀見令狐衝身子搖搖欲墜,不禁一驚。


    令狐衝在涼亭中以“獨孤九劍”連續傷人,四個峨嵋派道士眼見之下,自知劍法決非其敵,但都已瞧出他內力平平。此刻那道士便將內力源源不絕的攻去。別說令狐衝此時內力全失,即在往昔,畢竟修為日淺,也非這個已練了三十餘年峨嵋內家心法的道人之可比,幸好他體內真氣充沛,一時倒也不致受傷,但氣血狂翻亂湧,眼前金星飛舞。忽覺背心“大椎穴”上一股熱氣透入,手上的壓力立時一輕,令狐衝精神一振,知已得向問天之助,但隨即察覺,向問天竟是將對方攻來的內力導引向下,自手臂傳至腰脅,又傳至腿腳,隨即在地下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

    那道人察覺到不妙,大喝一聲,撤劍後躍,叫道:“吸星妖法,吸星妖法!”


    群豪聽到“吸星妖法”四字,有不少人立時臉色大變。


    向問天哈哈一笑,說道:“不錯,這是吸星大法,那一位有興致的便上來試試。”


    魔教中那名黃帶長老嘶聲說道:“難道那任……任……又出來了?咱們迴去稟告教主,再行定奪。”魔教人眾答應了一聲,一齊轉身,百餘人中登時散去了一半。其餘正教中人低聲商議了一會,便有人陸陸續續的散去,到得後來,隻剩下寥寥十餘人。


    隻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:“向問天,令狐衝,你們竟使用吸星妖法,墮入萬劫不複之境,此後武林朋友對付你們兩個,更不必計較手段是否正當。這是你們自作自受,事到臨頭,可別後悔。”


    向問天笑道:“姓向的做事,幾時後悔過了?你們數百人圍攻我等二人,難道便是正當手段了?嘿嘿,可笑啊可笑!”腳步聲響,那十餘人也都走了。


    向問天側耳傾聽,察知來追之敵確已遠去,低聲說道:“這批狗家夥必定去而複迴。你伏在我背上。”令狐衝見他神情鄭重,當下也不多問,便伏在他背上。向問天彎下腰來,左足慢慢伸落,竟向深穀中走去。令狐衝微微一驚,隻見向問天鐵鏈揮出,卷住了山壁旁伸出的一棵樹,試了試那樹甚是堅牢,吃得住兩人身子的份量,這才輕輕向下縱落。兩人身懸半空,向問天晃了幾下,找到了踏腳之所,當即手腕迴力,自相反方向甩去,鐵鏈自樹幹上滑落。向問天雙手在山壁上一按,略行凝定,鐵鏈已卷向腳底一塊凸出的大石,兩人身子便又下降丈餘。


    如此不住下落,有時山壁光溜溜地既無樹木,又無凸出石塊,向問天便即行險,身貼山壁,逕自向下滑溜,一溜十餘丈,越滑越快,但隻須稍有可資借力之處,便施展神功,或以掌拍,或以足踏,或揮煉勾樹,延緩下溜之勢。


    令狐衝身曆如此大險,委實驚心動魄,這般滑下深穀,兇險處實不下於適才的激鬥,但想這等平生罕曆之奇,險固極險,若非遇上向問天這等奇人,隻怕百世也是難逢,是以當向問天雙足踏到穀底時,他反覺微微失望,恨不得這山穀更深數百丈才好,抬頭上望,穀口盡是白雲,石梁已成了極細的一條黑影。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向先生……”向問天伸出手來,按住他嘴,左手食指向上一指。令狐衝隨即省悟,追敵果然去而複來,極目望去,卻不見石梁上有何人影。


    向問天放開了手,將耳貼山壁傾聽,過了好一會,才微笑道:“他奶奶的,有的守在上麵,有的在四處找尋。”轉頭瞪著令狐衝,說道:“你是名門正派的弟子,姓向的卻是旁門妖邪,雙方向來便是死敵。你為什麽甘願得罪正教朋友,這般奮不顧身的來救我性命?”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晚輩適逢其會,和先生聯手,跟正教魔教雙方群豪周旋一場,居然得能不死,實是僥天之幸。向先生說什麽救命不救命,當真……咳咳……當真是……”向問天接口道:“當真是胡說八道之至,是不是?”令狐衝道:“晚輩可不敢說向先生胡說八道,但若說晚輩有救命之功,卻大大的不對了。”向問天道:“姓向的說過了的話,從不改口。我說你於我有救命之恩,便有救命之恩。”令狐衝笑了笑,便不再辯。


    向問天道:“剛才那些狗娘養的大叫什麽‘吸星大法’,嚇得一哄而散。你可知‘吸星大法’是什麽功夫?他們為什麽這等害怕?”令狐衝道:“晚輩正要請教。”向問天皺眉道:“什麽晚輩長輩、先生學生的,教人聽了好不耐煩。幹幹脆脆,你叫我大哥,我叫你兄弟便了。”令狐衝道:“這個晚輩卻是不敢。”向問天怒道:“好,你見我是魔教中人,瞧我不起。你救過我性命,老子這條命在與不在,那是稀鬆平常之至,你瞧我不起,咱們先來打上一架。”他話聲雖低,卻怒容滿麵,顯然甚為氣惱。


    令狐衝笑道:“打架倒也不必,而且我是萬萬不敵。大哥既執意如此,小弟自當從命。”尋思:“我連田伯光這等采花大盜也結交為友,多交一個向問天又有何妨?這人豪邁灑脫,真是一條好漢子,我本來就喜歡這等人物。”俯身下拜,說道:“大哥在上,受小弟一禮。”


    向問天大喜,說道:“天下跟向某義結金蘭的,就隻兄弟你一人,你可要記好了。”令狐衝笑道:“小弟受寵若驚之至。”照江湖上慣例,二人結義為兄弟,至少也當撮土為香,立誓他日有福共享,有難同當,但他二人均是放蕩不羈之人,經此一戰,都覺意氣相投,肝膽相照,這些磕頭結拜的繁文縟節誰都不加理會,說是兄弟,便是兄弟了。


    向問天身在魔教,但教中兄弟極少是他瞧得上眼的,今日認了一個義兄弟,心下甚喜,說道:“可惜這裏沒好酒,否則咱們一口氣喝他媽的幾十杯,那才痛快。”令狐衝道:“正是,小弟喉頭早已饞得發癢,大哥這一提,可更加不得了。”


    向問天向上一指,道:“那些狗崽子還沒遠去,咱們隻好在這穀底熬上幾日。兄弟,適才那峨嵋派的牛鼻子以內力攻你,我以內力相助,那牛鼻子的內力便怎樣了?”令狐衝道:“大哥似是將那道人的內力都引入了地下。”向問天一拍大腿,喜道:“不錯,不錯!兄弟的悟心真好。我這門功夫,是自己無意中想出來的,武林中無人得知,我給取個名字,叫做‘吸功入地小法’。”令狐衝道:“這名字倒也奇怪。”


    向問天道:“我這門功夫,和那武林中人人聞之色變的‘吸星大法’相比,真如小巫見大巫,因此隻好稱為‘小法’。我這功夫隻是移花接木、借力打力的小技,將對方的內力導入地下,使之不能為害,於自己可半點也沒好處。再者,這功夫隻有當對方以內力相攻之時方能使用,卻不能拿來攻敵傷人,對方當時但覺內力源源外泄,不免大驚失色,過不多時,便即複元。我料到他們必定去而複迴,隻因那峨嵋派的牛鼻子功力一複,便知我這‘吸功入地小法’隻是個唬人的玩意兒,其實不足為懼。你哥哥素來不喜攪這些騙人的伎倆,因此從來沒用過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笑道:“向問天從不騙人,今日為了小弟,卻破了戒。”向問天嘿嘿一笑,說道:“從不騙人,卻也未必,但如峨嵋派鬆紋道人這等小小腳色,你哥哥可還真不屑騙他。要騙人,就得揀件大事,騙得驚天動地,天下皆知。”


    兩人相對大笑,生怕給上麵的敵人聽見了,雖壓低了笑聲,卻笑得甚為歡暢。


    第十九迴


    打賭


    這時兩人都已甚為疲累,分別倚在山石旁閉目養神。


    令狐衝不久便睡著了。睡夢之中,忽見盈盈手持三隻烤熟了的青蛙,遞在他手裏,問道:“你忘了我麽?”令狐衝大聲道:“沒忘,沒忘!你……你到那裏去了?”見盈盈的影子忽然隱去,忙叫:“你別走!我有很多話跟你說。”卻見刀槍劍戟,紛紛殺來,他大叫一聲,醒了過來。向問天笑嘻嘻的道:“夢見了情人麽?要說很多話?”


    令狐衝臉上一紅,也不知說了什麽夢話給他聽了去。向問天道:“兄弟,你要見情人,隻有養好了傷,治好了病,才能去找她。”令狐衝黯然道:“我……我沒情人。再說,我的傷是治不好的。”向問天道:“我欠了你一命,雖是自家兄弟,總是心中不舒服,非還你一條命不可。我帶你去一個地方,定可治好你的傷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雖說早將生死置之度外,畢竟出於無奈,隻好淡然處之,聽向問天說自己之傷可治,此言若從旁人口中說出,未必能信,但向問天實有過人之能,武功之高,除了太師叔風清揚外,生平從所未睹,以師父嶽不群之能,也必有所不及,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,份量之重,無可言喻,心頭登時湧起一股喜悅之情,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說了兩個“我”字,卻接不下話去。這時一彎冷月從穀口照射下來,清光遍地,穀中雖仍陰森森地,但在令狐衝眼中瞧出來,便如是滿眼陽光。


    向問天道:“咱們去見一個人。這人脾氣十分古怪,事先不能讓他知情。兄弟,你如信得過我,一切便由我安排。”令狐衝道:“那有什麽信不過的?大哥是要設法治我之傷,這是死馬當作活馬醫,本來是沒指望之事。治得好是謝天謝地、意外之喜,治不好那是理所當然!”


    向問天微微一笑,說道:“兄弟,你我生死如一,本來萬事不能瞞你。但這件事,事前可不能泄露機關,事後自會向你說個一清二楚。”令狐衝道:“大哥不須耽心,你說什麽,我一切照做便是。”向問天道:“兄弟,我是日月神教的右使者,在你們正教中人看來,我們的行事不免有點古裏古怪,邪裏邪氣。哥哥要你去做一件事,若能成功,於治你之傷大有好處,不過我話說在前頭,這件事哥哥也是利用了你,要委屈你吃些苦頭。”令狐衝一拍自己胸膛,說道:“你我既已義結金蘭,我這條命就是你的。吃點苦頭打什麽緊?做人義氣為重,還能討價還價、說好說歹麽?”向問天甚喜,說道:“那咱們也不必說多謝之類的話了。”令狐衝道:“當然!”


    他自華山派學藝以來,一番心意盡數放在小師妹身上,雖和陸大有交好,也隻當他是師弟那麽照顧,直至此刻,方始領略到江湖上慷慨重義,所謂“過命的交情”、那種把性命交給了朋友的真味。其實他於向問天的身世、過往、為人所知實在極少,遠不及對施戴子、高根明等師弟的了解,但所謂一見心折,於同病相憐、惺惺相惜之際,自然而然成了生死之交。


    向問天伸舌頭舐了舐嘴唇,道:“那條馬腿不知丟到那裏去了?他媽的,殺了這許多狗崽子,山穀裏卻一個也不見。”令狐衝見他這副神情,知他是想尋死屍來吃,心下駭然,不敢多說,又即閉眼入睡。


    第二日早晨,向問天道:“兄弟,這裏除了青草苔蘚,什麽也沒有。咱們在這裏挨下去,非去找死屍來吃不可,可是昨天跌在這山穀中的,個個又老又韌,我猜你吃起來胃口不會太好。”令狐衝忙道:“簡直半點胃口也沒有。”


    向問天笑道:“咱們隻好覓路出去。我先給你的相貌改上一改。”到山穀底去抓了些爛泥,塗在他臉上,隨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揉了一會,神力到處,長須盡脫,雙手再在自己頭上一陣搓揉,滿頭花白頭發脫得幹幹淨淨,變成了一個油光精滑的禿頭。令狐衝見他頃刻之間相貌便全然不同,又好笑,又佩服。向問天又去抓些爛泥來,加大自己鼻子,敷腫雙頰,此時便是對麵細看,也不易辨認。


    向問天在前覓路而行,他雙手攏在袖中,遮住了係在腕上的鐵鏈,隻要不出手,誰也認不出這禿頭胖子便是那矍鑠瀟灑的向問天。二人在山穀中穿來穿去,到得午間,在山坳裏見到一株毛桃,桃子尚青,入口酸澀,兩人卻也顧不得這許多,采來飽餐了一頓。休息了一個多時辰,又再前行。到得黃昏時,向問天終於尋到了出穀的方位,但須翻越一個數百尺的峭壁。他將令狐衝負於背上,騰越而上。


    登上峭壁,放眼一條小道蜿蜒於長草之間,雖景物荒涼,總是出了那連鳥獸之跡也絲毫不見的絕地,兩人都長長籲了口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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