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一指走進草棚,左足一起,砰的一聲,將一個醫生踢出草棚,右足一起,砰的一聲,又將一個醫生踢出草棚。那捉了醫生來的漢子對平一指甚是敬畏,喝道:“當世第一大名醫平大夫到了,你們這些家夥,還膽敢在這裏獻醜!”砰砰兩聲,也將兩名醫生踢了出去,餘下三名醫生不等大腳上臀,連跌帶爬的奔出草棚。那漢子躬身陪笑,說道:“令狐公子,平大夫,在下多有冒昧,你老……”平一指左足一抬,砰的一聲,又將那漢子踢出了草棚。這一下大出令狐衝的意料之外,不禁愕然。


    平一指一言不發,坐了下來,伸手搭住他右手脈搏,再過良久,又去搭他左手脈搏,如此轉換不休,皺起眉頭,閉了雙眼,苦苦思索。


    令狐衝說道:“平先生,凡人生死有命,令狐衝傷重難治,先生已兩番費心,在下感激不盡。先生也不須再勞心神了。”


    隻聽得草棚外喧嘩大作,鬥酒猜拳之聲此起彼伏,顯是天河幫已然運到酒菜,供群豪暢飲。令狐衝神馳棚外,隻盼去和群豪大大熱鬧一番,可是平一指交互搭他手上脈搏,似乎永無止歇之時,他暗自尋思:“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,自稱治人隻用一指搭脈,殺人也隻用一指點穴,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脈,豈隻一指?幾乎連十根手指也都用上了。”


    豁喇一聲,一個人探頭進來,正是桃幹仙,說道:“令狐衝,你怎地不來喝酒?”令狐衝道:“這就來了,你等著我,可別自己搶著喝飽了。”桃幹仙道:“好!平大夫,你趕快些罷。”說著將頭縮了出去。


    平一指緩緩縮手,閉著眼睛,右手食指在桌上輕輕敲擊,顯是困惑難解,又過良久,睜開眼來,說道:“令狐公子,你體內有七種真氣,相互衝突,既不能宣泄,亦不能降服。這不是中毒受傷,更不是風寒濕熱,因此非針灸藥石之所能治。”令狐衝道:“是。”平一指道:“自從那日在朱仙鎮上給公子瞧脈之後,在下已然思得一法,圖個行險僥幸,要邀集七位內功深湛之士,同時施為,將公子體內這七道不同真氣一舉消除。今日在下已邀得三位同來,群豪中再請兩位,毫不為難,加上尊師嶽先生與在下自己,便可施治了。可是適才給公子搭脈,察覺情勢又有變化,更加複雜異常。”令狐衝“嗯”了一聲。平一指道:“過去數日之間,又生四種大變。第一,公子服食了數十種大補的燥藥,其中有人參、首烏、靈芝、伏苓等等珍奇藥物。這些補藥的製煉之法,卻是用來給純陰女子服食的。”令狐衝“啊”的一聲,道:“正是如此,前輩神技,當真古今罕有。”平一指道:“公子何以去服食這些補藥?想必是為庸醫所誤了,可恨可惱。”令狐衝心想:“祖千秋偷了老頭子的‘續命八丸’來給我吃,原是一番好意,他那裏知道補藥有男女之別?如說了出來,平大夫定然責怪於他,還是為他隱瞞的為是。”說道:“那是晚輩自誤,須怪不得別人。”平一指道:“你身子並不氣虛,恰恰相反,乃是真氣太多,突然間又服了這許多補藥下去,那可如何得了?便如長江水漲,本已成災,治水之人不謀宣泄,反將洞庭湖、鄱陽湖之水倒灌入江,豈有不釀成大災之理?隻有先天不足、虛弱無力的少女服這等補藥,才有益處。偏偏是公子服了,唉,大害,大害!”令狐衝心想:“隻盼老頭子的女兒老不死姑娘喝了我的血後,身子能夠痊可。”


    平一指又道:“第二個大變,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。依你目下的病體,怎可再和人爭鬥動武?如此好勇鬥狠,豈是延年益壽之道?唉,人家對你這等看重,你卻不知自愛。君子報仇,十年未晚,又何必逞快於一時?”說著連連搖頭。他說這些話時,臉上現出大不以為然的神色,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衝,縱然不是一巴掌打將過去,那也是聲色俱厲、破口大罵了。令狐衝道:“前輩指教得是。”


    平一指道:“單是失血,那也罷了,這也不難調治,偏偏你又去跟雲南五毒教的人混在一起,飲用了他們的五仙大補藥酒。”令狐衝奇道:“是五仙大補藥酒?”平一指道:“這五仙大補藥酒,是五毒教祖傳秘方所釀,所釀的五種小毒蟲珍奇無匹,據說每一條小蟲都要十多年才培養得成,酒中另外又有數十種奇花異草,中間頗具生克之理。服了這藥酒之人,百病不生,諸毒不侵,陡增十餘年功力,原是當世最神奇的補藥。老夫心慕已久,恨不得一見。聽說藍鳳凰這女子守身如玉,從來不對任何男子假以辭色,偏偏將她教中如此珍貴的藥酒給你服了。唉,風流少年,到處留情,豈不知反而自受其害!”


    令狐衝隻有苦笑,說道:“藍教主和晚輩隻在黃河舟中見過一次,蒙她以五仙藥酒相贈,此外更無其他瓜葛。”


    平一指向他瞪視半晌,點了點頭,說道:“如此說來,藍鳳凰給你喝這五仙大補藥酒,那也是衝著人家的麵子了。可是這一來補上加補,那便是害上加害。又何況這酒雖能大補,亦有大毒。哼,他媽的亂七八糟!他五毒教隻不過仗著幾張祖傳的古怪藥方,藍鳳凰這小妞兒又懂什麽狗屁醫理、藥理了?他媽的攪得一塌胡塗!”


    令狐衝聽他如此亂罵,覺此人性子太也暴躁,但見他臉色慘淡,胸口不住起伏,顯是對自己傷勢關切之極,心下又覺歉仄,說道:“平前輩,藍教主也是一番好意……”平一指怒道:“好意,好意!哼,天下庸醫殺人,那一個不是好意?你知不知道,每天庸醫害死的人數,比江湖上死於刀下的人可多得多了?”令狐衝道:“這也大有可能。”平一指道:“什麽大有可能?確確實實是如此。我平一指醫過的人,她藍鳳凰憑什麽又來加一把手?你此刻血中含有劇毒,若要一一化解,便和那七道真氣大起激撞,隻怕三個時辰之內便送了你性命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心想:“我血中含有劇毒,倒不一定是飲了那五仙藥酒之故。藍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給我注血,用的是她們身上之血。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為伍,飲食中也含有毒物,血中不免有毒,隻是她們長期習慣了,不傷身體。這事可不能跟平前輩說,否則他脾氣更大了。”說道:“醫道藥理,精微深奧,原非常人所能通解。”


    平一指歎了口氣道:“倘若隻不過是誤服補藥,大量失血,誤飲藥酒,我還是有辦法可治。這第四個大變,卻當真令我束手無策了。唉,都是你自己不好!”令狐衝道:“是,都是我自己不好。”平一指道:“這數日之中,你何以心灰意懶,不想再活?到底受了什麽重大委屈?上次在朱仙鎮我跟你搭脈,察覺你傷勢雖重,病況雖奇,但你心脈旺盛,胸懷開朗,有一股勃勃生機。我先延你百日之命,然後在這百日之中,無論如何要設法治愈你的怪病。當時我並無十足把握,也不忙給你明言,可是現下卻連這一股生機也沒有了,卻是何故?”


    聽他問及此事,令狐衝不由得悲從中來,心想:“先前師父疑心我吞沒小林子的辟邪劍譜,那也沒什麽,大丈夫心中無愧,此事總有水落石出之時,可是……可是連小師妹竟也對我起疑,為了小林子,心中竟將我蹧蹋得一錢不值,那我活在世上,更有什麽意味?”


    平一指不等他迴答,接著道:“搭你脈象,這又是情孽牽纏。其實天下女子言語無味,麵目可憎,脾氣乖張,性情暴躁,最好是遠而避之。倘若命運不濟,真正是上天入地,沒法躲避,才隻有極力容忍,虛與委蛇。你怎地如此想不通,反而對她們日夜想念?這可大大的不是了。雖然,雖然那……唉,可不知如何說起?”說著連連搖頭。


    令狐衝心想:“你的夫人固然言語無味,麵目可憎,脾氣乖張,性情暴躁,你上天入地,沒法躲避,但天下女子卻並非個個如此。你以己之妻,將天下女子一概論之,當真好笑。倘若小師妹確是言語無味,麵目可憎……”


    桃花仙雙手拿了兩大碗酒,走到竹棚口,說道:“喂,平大夫,怎地還沒治好?”平一指臉一沉,道:“治不好的了!”桃花仙一怔,道:“治不好,那你怎麽辦?”轉頭向令狐衝道:“不如出來喝酒罷。”令狐衝道:“好!”平一指怒道:“不許去!”桃花仙嚇了一跳,轉身便走,兩碗酒潑得滿身都是。


    平一指道:“令狐公子,你這傷勢要徹底治好,就算大羅金仙,隻怕也難以辦到,但要延得數月以至數年之命,也未始不能。可是必須聽我的話,第一須得戒酒;第二必須收拾起心猿意馬,女色更萬萬沾染不得,別說沾染不得,連想也不能想;第三不能跟人動武。這戒酒、戒色、戒鬥三件事若能做到,那麽或許能多活一二年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哈哈大笑。平一指怒道:“有什麽可笑?”令狐衝道:“人生在世,會當暢情適意,連酒也不能喝,女人不能想,人家欺到頭上不能還手,還做什麽人?不如及早死了,來得爽快。”平一指厲聲道:“我一定要你戒,否則我治不好你的病,豈不聲名掃地?”


    令狐衝伸出手去,按住他右手手背,說道:“平前輩,你一番美意,晚輩感激不盡。隻是生死有命,前輩醫道雖精,也難救必死之人,治不好我的病,於前輩聲名絲毫無損。”語意甚是誠摯。


    豁喇一聲,又有一人探頭進來,卻是桃根仙,大聲道:“令狐衝,你的病治好了嗎?”令狐衝道:“平大夫醫道精妙,已把我治好了。”桃根仙道:“妙極,妙極。”進來拉住他袖子,說道:“喝酒去,喝酒去!”令狐衝向平一指深深一揖,道:“多謝前輩費心。”


    平一指也不還禮,愁眉緊鎖,口中低聲喃喃自語。


    桃根仙道:“我原說一定治得好的。他是‘殺人名醫’,他醫好一人,要殺一人,倘若醫不好一人,那又怎麽辦?豈不是搞不明白了?”令狐衝笑道:“胡說八道!”兩人手臂相挽,走出草棚。


    四下裏群豪聚集轟飲。令狐衝一路走過去,有人斟酒過來,便即酒到杯幹。


    群豪見他逸興遄飛,放量喝酒,談笑風生,心下無不歡喜,都道:“令狐公子果是豪氣幹雲,令人心折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接著連喝了十來碗酒,忽然想起平一指來,斟了一大碗酒,口中大聲唱歌:“今朝有酒今朝醉……”走進竹棚,說道:“平前輩,我敬你一碗酒。”


    燭光搖晃之下,隻見平一指神色大變。令狐衝一驚,酒意登時醒了三分。細看他時,本來的一頭烏發竟已變得雪白,臉上更是皺紋深陷,幾個時辰之中,恰似老了一二十年。隻聽他喃喃說道:“醫好一人,要殺一人,醫不好人,我怎麽辦?”令狐衝熱血上湧,大聲道:“令狐衝一條命又值得什麽?前輩何必老是掛在心上?”


    平一指道:“醫不好人,那便殺我自己,否則叫什麽‘殺人名醫’?”突然站起身來,身子晃了幾下,噴出幾口鮮血,撲地倒了。


    令狐衝大驚,忙去扶他時,隻覺他唿吸已停,竟然死了。令狐衝將他抱起,不知如何是好。耳聽得竹棚外轟飲之聲漸低,心下一片淒涼。悄立良久,不禁掉下淚來。平一指的屍身在手中越來越重,無力再抱,於是輕輕放在地下。


    忽見一人悄步走進草棚,低聲道:“令狐公子!”令狐衝見是祖千秋,淒然道:“祖前輩,平大夫死了。”祖千秋對這事竟不怎麽在意,低聲說道:“令狐公子,我求你一件事。倘若有人問起,請你說從沒見過祖千秋之麵,好不好?”令狐衝一怔,問道:“那為什麽?”祖千秋道:“也沒什麽,隻不過……隻不過……咳,再見,再見!”


    他前腳走出竹棚,跟著便走進一人,卻是司馬大,向令狐衝道:“令狐公子,在下有個說不出口的……不大說得出的這個……倘若有人問起,有那些人在五霸岡上聚會,請公子別提在下的名字,那就感激不盡。”令狐衝道:“是。這卻是為何?”司馬大神色忸怩,便如孩童做錯了事,忽然給人捉住一般,囁嚅道:“這個……這個……”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令狐衝既不配做閣下的朋友,自是從此不敢高攀的了。”司馬大臉色一變,突然雙膝一屈,拜了下去,說道:“公子說這等話,可坑殺俺了。俺求你別提來到五霸岡上的事,隻為免得惹人生氣,公子忽然見疑,俺剛才說過的話,隻當是司馬大放屁!”令狐衝忙伸手扶起,道:“司馬島主何以行此大禮?請問島主,你到五霸岡上見我,何以會令人生氣?此人既對令狐衝如此痛恨,盡管衝著在下一人來好了……”司馬大連連搖手,微笑道:“公子越說越不成話了。這人對公子疼愛還來不及,那裏有什麽痛恨之理?唉,小人粗胚一個,實在不會說話,再見,再見。總而言之,司馬大交了你這個朋友,以後你有什麽差遣,隻須傳個訊來,火裏火裏去,水裏水裏去,司馬大隻要皺一皺眉頭,祖宗十八代都是烏龜王八蛋!”說著一拍胸口,大踏步走出草棚。


    令狐衝好生奇怪,心想:“此人對我一片血誠,絕無可疑。卻何以他上五霸岡來見我,會令人生氣?而生氣之人偏偏又不恨我,居然還對我極好,天下那有這等怪事?倘若當真對我極好,這許多朋友跟我結交,他該當歡喜才是。”突然想起一事:“啊,是了,此人定是正派中的前輩,對我甚為愛護,卻不喜我結交這些旁門左道之輩。難道是風太師叔?其實像司馬島主這等人幹脆爽快,什麽地方不好了?”


    隻聽得竹棚外一人輕輕咳嗽,低聲叫道:“令狐公子。”令狐衝聽得是黃伯流的聲音,說道:“黃幫主,請進來。”黃伯流走進棚來,說道:“令狐公子,有幾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轉言,他們身有急事,須得立即趕迴去料理,不及向公子親自告辭,請你原諒。”令狐衝道:“不用客氣。”果然聽得棚外喧聲低沉,已走了不少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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