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到廚下去煮了一鍋粥,盛了一碗,扶起令狐衝來喝了兩口。喝到第三口時,令狐衝將粥噴了出來,白粥變成了粉紅之色,卻是連腹中鮮血也噴出來了。陸大有甚是惶恐,扶著他重行睡倒,放下粥碗,望著窗外黑沉沉的天空便隻發呆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但聽得遠處傳來幾下貓頭鷹的夜啼,心下恐懼更甚。


    忽聽得上山的路上,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,陸大有忙吹熄燈火,拔出長劍,守在令狐衝床頭。腳步聲漸近,竟是直奔這小舍而來,陸大有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脖子中跳將出來,暗道:“敵人竟知大師哥在此養傷,那可糟糕之極,我怎生護得大師哥周全?”


    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低聲叫道:“六猴兒,你在屋裏嗎?”竟是嶽靈珊的口音。


    陸大有大喜,忙道:“是小師妹麽?我……我在這裏。”忙晃火摺點亮了油燈,興奮之下,竟將燈盞中的燈油潑了一手。


    嶽靈珊推門進來,道:“大師哥怎麽了?”陸大有道:“又吐了好多血。”


    嶽靈珊走到床邊,伸手摸了摸令狐衝的額頭,隻覺著手火燙,皺眉問道:“怎麽又吐血了?”令狐衝突然說道:“小……小師妹,是你?”嶽靈珊道:“是,大師哥,你身上覺得怎樣?”令狐衝道:“也……也沒……怎麽樣。”


    嶽靈珊從懷內取出一個布包,低聲道:“大師哥,這是《紫霞秘笈》,爹爹說道……”令狐衝道:“紫霞秘笈?”嶽靈珊道:“正是,爹爹說,你身上中了旁門高手的內力,須得以本派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來予以化解。六猴兒,你一個字一個字的讀給大師哥聽,你自己可不許練,否則給爹爹知道了,哼哼,你自己知道會有什麽後果。”


    陸大有大喜,忙道:“我是什麽胚子,怎敢偷練本門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?小師妹盡管放心好啦。恩師為了救大師哥之命,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,大師哥這可有救了。”嶽靈珊低聲道:“這事你對誰也不許說。這部秘笈,我是從爹爹那裏偷出來的。”陸大有驚道:“你偷師父……師父的內功秘笈?他老人家發覺了那怎麽辦?”嶽靈珊道:“什麽怎麽辦?難道還能將我殺了?至多不過罵我幾場,打我一頓。倘若由此救了大師哥,爹爹媽媽一定歡喜,什麽也不計較了。”陸大有道:“是,是!眼前是救命要緊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忽道:“小師妹,你帶迴去,還……還給師父。”


    嶽靈珊奇道:“為什麽?我好不容易偷到秘笈,黑夜裏幾十裏山道趕了迴來,你為什麽不要?這又不是偷學功夫,這是救命啊。”陸大有也道:“是啊,大師哥,你也不用練全,練到把六怪的邪氣化除了,便將秘笈繳還給師父,那時師父多半便會將秘笈傳你。你是我派掌門大弟子,這部紫霞秘笈不傳你,又傳誰了?隻不過是遲早之分,打什麽緊?”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我……我寧死不違師命。師父說過的,我不能……不能學練這紫霞神功。小……小師妹……”一口氣接不上來,又暈了過去。


    嶽靈珊探他鼻下,雖然唿吸微弱,仍有氣息,歎了口氣,向陸大有道:“我趕著迴去,要是天光時迴不到廟裏,爹爹媽媽可要急死了。你勸勸大師哥,要他無論如何得聽我的話,修習這部紫霞秘笈。別……別辜負了我……”說到這裏,臉上一紅,道:“我這一夜奔波的辛苦。”


    陸大有道:“我一定勸他。小師妹,師父他們住在那裏?”嶽靈珊道:“我們今晚在白馬廟住。”陸大有道:“嗯,白馬廟離這兒是三十裏的山道,小師妹,這來迴六十裏的黑夜奔波,大師哥永不會忘記。”嶽靈珊眼眶一紅,哽咽道:“我隻盼他能複元,那就好了。這件事他記不記得,有什麽相幹?”說著雙手捧了《紫霞秘笈》,放在令狐衝床頭,向他凝視片刻,奔了出去。


    又隔了一個多時辰,令狐衝這才醒轉,眼沒睜開,便叫:“小……師妹,小師妹。”陸大有道:“小師妹已經走了。”令狐衝大叫:“走了?”突然坐起,一把抓住了陸大有胸口。陸大有嚇了一跳,道:“是,小師妹下山去了,她說,要是不能在天光之前迴去,怕師父師娘耽心。大師哥,你躺下歇歇。”令狐衝對他的話聽而不聞,說道:“她……她走了,她和林師弟一起去了?”陸大有道:“她是和師父師娘在一起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雙眼發直,臉上肌肉抽搐。陸大有低聲道:“大師哥,小師妹對你關心得很,半夜三更從白馬廟迴山來,她一個小姑娘家,來迴奔波六十裏,對你這番情義可重得緊哪。她臨去時千叮萬囑,要你無論如何,須得修習這部紫霞秘笈,別辜負了她……她對你的一番心意。”令狐衝道:“她這樣說了?”陸大有道:“是啊,難道我還敢向你說謊?”


    令狐衝再也支持不住,仰後便倒,砰的一聲,後腦重重撞在炕上,卻也不覺疼痛。


    陸大有又嚇了一跳,道:“大師哥,我讀給你聽。”拿起那部《紫霞秘笈》,翻開第一頁來,讀道:“天下武功,以練氣為正。浩然正氣,原為天授,惟常人不善培養,反以性伐氣。武夫之患,在性暴、性驕、性酷、性賊。暴則神擾而氣亂,驕則真離而氣浮,酷則仁喪而氣失,賊則心狠而氣促。此四事者,皆為截氣之刀鋸……”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你在讀些什麽?”陸大有道:“那是紫霞秘笈的第一章。下麵寫著……”他繼續讀道:“舍爾四性,返諸柔善,製汝暴酷,養汝正氣。鳴天鼓,飲玉漿,蕩華池,叩金梁,據而行之,當有小成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怒道:“這是我派不傳之秘,你胡亂誦讀,大犯門規,快快收起。”陸大有道:“大師哥,大丈夫事急之際,須當從權,豈可拘泥小節?眼前咱們是救命要緊。我再讀給你聽。”他接著讀下去,便是上乘氣功練法的詳情,如何“鳴天鼓,飲玉漿”,又如何“蕩華池,叩金梁”。令狐衝大聲喝道:“住口!”


    陸大有一呆,抬起頭來,道:“大師哥,你……你怎麽了?什麽地方不舒服?”令狐衝怒道:“我聽著你讀師父的……內功秘笈,周身都不舒服。你要叫我成為一個……不忠不義之徒,是不是?”陸大有愕然道:“不,不,那怎麽會不忠不義?”令狐衝道:“這部紫霞秘笈,當日師父曾攜到思過崖上,想要傳我,但發覺我練功的路子固然不合,資質……資質也不對,這才改變了主意……主意……”說到這裏,氣喘籲籲,很是辛苦。陸大有道:“這一次卻是為了救命,又不是偷練武功,那……那是全然不同的。”令狐衝道:“咱們做弟子的,是自己性命要緊,還是師父的旨意要緊?”陸大有道:“師父師娘要你活著,那是最最要緊的事了,何況……何況,小師妹黑夜奔波,這一番情意,你如何可以辜負了?”


    令狐衝胸口一酸,淚水便欲奪眶而出,說道:“正因為是她……是她拿來給我的……我令狐衝堂堂丈夫,豈受人憐?”他這一句話一出口,不由得全身一震,心道:“我令狐衝向來不是拘泥不化之人,為了救命,練一練師門內功又打什麽緊?原來我不肯練這紫霞神功,是為了跟小師妹賭氣,原來我內心深處,是在怨恨小師妹和林師弟相好,對我冷淡。令狐衝啊令狐衝,你如何這等小氣?”但想到嶽靈珊一到天明,便和林平之會合,遠去嵩山,一路上並肩而行,途中不知將說多少言語,不知將唱多少山歌,胸中酸楚,眼淚終於流了下來。


    陸大有道:“大師哥,你這可是想左了,小師妹和你自幼一起長大,你們……你們便如是親兄妹一般。”令狐衝心道:“我便不要和她如親兄妹一般。”隻是這句話難以出口,卻聽陸大有續道:“我再讀下去,你慢慢聽著,一時記不住,我便多讀幾遍。天下武功,以練氣為正。浩然正氣,原為天授……”令狐衝厲聲道:“不許讀!”


    陸大有道:“是,是,大師哥,為了盼你迅速痊愈,今日小弟隻好不聽你的話了。違背師令的罪責,全由我一人承當。你說什麽也不肯聽,我陸大有卻偏偏說什麽也要讀。這部紫霞秘笈,你一根手指頭都沒碰過,秘笈上所錄的心法,你一個字也沒瞧過,你有什麽罪過?你是臥病在床,這叫做身不由主,是我陸大有強迫你練的。天下武功,以練氣為正。浩然正氣,原為天授……”跟著便滔滔不絕的讀了下去。


    令狐衝待要不聽,可是一個字一個字鑽入耳來。他突然大聲呻吟。陸大有驚問:“大師哥,覺得怎樣?”令狐衝道:“你將我……我枕頭……枕頭墊一墊高。”


    陸大有道:“是。”伸出雙手去墊他枕頭。令狐衝一指倏出,凝聚力氣,正戳在他胸口的膻中穴上。陸大有哼也沒哼一聲,便軟軟的垂在炕上。


    令狐衝苦笑道:“六師弟,這可對不住你了。你且在炕上躺幾個時辰,穴……穴道自解。”他慢慢掙紮著起床,向那部《紫霞秘笈》凝神瞧了半晌,歎了一口氣,走到門邊,提起倚在門角的門閂,當作拐杖,支撐著走了出去。


    陸大有大急,叫道:“大……大……到……到……到……那……那……去……”本來膻中穴當真給人點中了,說一個字也是不能,但令狐衝氣力微弱,手指這一戳隻能令陸大有手足麻軟,並沒教他全身癱瘓。


    令狐衝迴過頭來,說道:“六師弟,令狐衝要離得這部《紫霞秘笈》越遠越好,別讓旁人見到我的屍身橫在秘笈之旁,說我偷練神功,未成而死……別讓林師弟瞧我不起……”說到這裏,哇的一聲,一口鮮血噴出。


    他不敢再稍有耽擱,隻怕從此氣力衰敗,再也沒法離去,撐著門閂,喘幾口氣,再向前行,憑著一股強悍之氣,終於慢慢遠去。


    第十二迴


    圍攻


    令狐衝挨得十餘丈,便拄閂喘息一會,奮力挨了小半個時辰,已行了半裏有餘,隻覺眼前金星亂冒,天旋地轉,便欲摔倒,忽聽得前麵草叢中有人大聲呻吟。令狐衝一凜,問道:“誰?”那人大聲道:“是令狐兄麽?我是田伯光。哎唷!哎唷!”顯是身上劇烈疼痛。令狐衝驚道:“田……田兄,你……怎麽了?”田伯光道:“我快死啦!令狐兄,請你做做好事,哎唷……哎唷……快將我殺了。”他說話時夾雜著大聲唿痛,但語音仍十分洪亮。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受了傷麽?”雙膝一軟,便即摔倒,滾在路旁。


    田伯光驚道:“你也受了傷麽?哎唷,哎唷,是誰害你的?”令狐衝道:“一言難盡。田……兄,卻又是誰傷了你?”田伯光道:“唉,不知道!”令狐衝道:“怎麽不知道?”田伯光道:“我正在道上行走,忽然之間,兩隻手兩隻腳給人抓住,淩空提了起來,我也瞧不見是誰有這樣的神通……”令狐衝笑道:“原來又是桃穀六仙……啊喲,田兄,你不是跟他們作一路麽?”田伯光道:“什麽作一路?”令狐衝道:“你來邀我去見儀……儀琳小師妹,他……他們也來邀我去見……她……”說著喘氣不已。


    田伯光從草叢中爬了出來,搖頭罵道:“他媽的,當然不是一路。他們上華山來找一個人,問我這人在那裏。我問他們找誰。他們說,他們已抓住了我,該他們問我,不該我問他們。如是我抓住了他們,那就該我問他們,不是他們問我。他們……哎唷……他們說,我倘若有本事,不妨將他們抓了起來,那……那就可以問他們了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哈哈大笑,笑得兩聲,氣息不暢,便笑不下去了。田伯光道:“我身子淩空,臉朝地下,便有天大本事,也不能將他們抓起啊,真他奶奶的胡說八道。”令狐衝問道:“後來怎樣?”田伯光道:“我說:‘我又不想問你們,是你們自己在問我。快放我下來。’其中一人說:‘既將你抓了起來,如不將你撕成四塊,豈不損了我六位大英雄的威名?’另一人道:‘撕成四塊之後,他還會說話不會?’”他罵了幾句,喘了一會氣。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這六人強辭奪理,纏夾不清,田兄也不必……不必再說了。”


    田伯光道:“哼,他奶奶的。一人道:‘撕成了四塊之人,當然不會說話。咱六兄弟撕成四塊之人,沒一千,也有八百。幾時聽到過撕開之後,又會說話?’又一人道:‘撕成了四塊之人所以不說話,因為我們不去問他。倘若有事問他,諒他也不敢不答。’另一人道:‘他既已給撕成四塊,還怕什麽?還有什麽敢不敢的?難道還怕咱們將他撕成八塊?’先前一人道:‘撕成八塊,這門功夫非同小可,咱們以前是會的,後來大家都忘了。’”田伯光斷斷續續說來,虧他重傷之下,居然還能將這些胡說八道的話記得清清楚楚。


    令狐衝歎道:“這六位仁兄,當真世間罕見,我……我也是給他們害苦了。”田伯光驚道:“原來令狐兄也是傷在他們手下?”令狐衝歎道:“誰說不是呢!”


    田伯光道:“我身子淩空吊著,不瞞你說,可真害怕。我大聲道:‘要是將我撕成四塊,我是一定不會說話的了,就算口中會說,我心裏氣惱,也決計不說。’一人道:‘將你撕成四塊之後,你的嘴巴在一塊上,心又在另一塊上,心中所想和口中所說,又怎能聯在一起?’我當下也給他們來個亂七八糟,叫道:‘有事快問,再拉住我不放,我可要大放毒氣了。’一人問道:‘什麽大放毒氣?’我說:‘我的屁臭不可當,聞到之後,三天三晚吃不下飯,還得將三天之前吃的飯盡數嘔將出來。警告在先,莫謂言之不預也!’”


    令狐衝笑道:“這幾句話,隻怕有點道理。”


    田伯光道:“是啊,那四人一聽,不約而同的大叫一聲,將我重重往地下一摔,跳了開去。我躍將起來,隻見六個古怪之極的家夥各自伸手掩鼻,顯是怕了我的屁臭不可當。令狐兄,你說這六個人叫什麽桃穀六仙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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