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大有叫道:“喂,喂!你們幹什麽?”一怪道:“這人嘰哩咕嚕,殺了他!”舉掌便要往他頭頂拍落。令狐衝大叫:“殺不得,殺不得!”那怪人道:“好,聽你這小子的,不殺便不殺,點了他啞穴。”竟不轉身,反手一指,嗤的一聲響,已點了陸大有的啞穴。陸大有正在大叫,但那“啊”的一聲突然從中斷絕,恰如有人拿一把剪刀將他的叫聲剪斷了一般,身子跟著縮成一團。令狐衝見他這點穴手法認穴之準,勁力之強,生平實所罕見,不由得大為欽佩,喝采道:“好功夫!”


    那怪人大為得意,笑道:“那有什麽希奇,我還有許多好功夫呢,這就試演幾種給你瞧瞧。”若在平時,令狐衝原欲大開眼界,隻是此刻掛念師父的安危,心下大為焦慮,叫道:“我不要看!”那怪人怒道:“你為什麽不看?我偏要你看。”縱身躍起,從令狐衝和抓著他的四名怪人頭頂飛越而過,身子從半空橫過時平掠而前,有如輕燕,姿式美妙已極。令狐衝不由得脫口又讚:“好功夫!”那怪人輕輕落地,微塵不起,轉過身來時,一張長長的馬臉上滿是笑容,道:“這不算什麽,還有更好的呢。”此人年紀少說也有四五十歲,但性子恰似孩童一般,得人稱讚一句,便欲賣弄不休,武功之高明深厚,與性格之幼稚淺薄,恰是兩個極端。


    令狐衝心想:“師父、師娘正受困於大敵,對手有嵩山、泰山諸派好手相助,我便趕了去,那也無濟於事,何不騙這幾個怪人前去,以解師父、師娘之厄?”當即搖頭道:“你們這點功夫,到這裏來賣弄,那可差得遠了。”那人道:“什麽差得遠?你不是給我們捉住了嗎?”令狐衝道:“我是華山派的無名小卒,要捉住我還不容易?眼前山上聚集了嵩山、泰山、衡山、華山各派好手,你們又豈敢去招惹?”那人道:“要招惹便去招惹,有甚不敢?他們在那裏?”另一人道:“我們打賭贏了小尼姑,小尼姑就叫我們來抓令狐衝,可沒叫我去惹什麽嵩山、泰山派的好手。贏一場,隻做一件事,做得多了,太不上算。這就走罷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心下寬慰:“原來他們是儀琳小師妹差來的?那麽倒不是我對頭。看來他們是打賭輸了,不得不來抓我,卻要強好勝,自稱贏了一場。”當下笑道:“對了,那個嵩山派的好手說道,他最瞧不起那六個橘子皮的馬臉老怪,一見到便要伸手將他們一個個像捏螞蟻般捏死了。隻可惜那六個老怪一聽到他聲音,便即遠遠逃去,說什麽也找他們不到。”


    六怪一聽,立時氣得哇哇大叫,抬著令狐衝的四怪將他身子放下,你一言我一語的道:“這人在那裏?快帶我們去,跟他們較量較量。”“什麽嵩山派、泰山派,桃穀六仙不將他們放在眼裏。”“這人活得不耐煩了,膽敢要將桃穀六仙像捏螞蟻般捏死?”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你們自稱桃穀六仙,他口口聲聲的卻說桃穀六鬼,有時又說桃穀六小子。六仙哪,我勸你們還是遠而避之的為妙,這人武功厲害得很,你們打他不過的。”


    一怪大叫:“不行,不行!這就去打個明白。”另一怪道:“我瞧情形不妙,這嵩山派的高手既口出大言,必有驚人藝業。他叫我們桃穀六小子,定是我們的前輩,想來一定鬥他不過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咱們快迴去罷。”另一人道:“六弟最是膽小,打都沒打,怎知鬥他不過?”那膽小怪人道:“倘若當真給他像捏螞蟻般捏死了,豈不倒黴?打過之後,已經給他捏死,又怎生逃法?”


    令狐衝暗暗好笑,說道:“是啊,要逃就得趕快,倘若給他得知訊息,追將過來,你們就逃不掉了。”那膽小怪人一聽,飛身便奔,一晃之間便沒了蹤影。令狐衝吃了一驚:“這人輕身功夫竟如此了得。”卻聽一怪道:“六弟怕事,讓他逃走好了,咱們卻要去鬥鬥那嵩山派的高手。”其餘四怪都道:“去,去!桃穀六仙天下無敵,怕他何來?”


    一個怪人在令狐衝肩上輕輕一拍,說道:“快帶我們去,且看他怎生將我們像捏螞蟻般捏死了。”令狐衝道:“帶你們去是可以的,但我令狐衝堂堂男子,決不受人脅迫。我不過聽那嵩山派的高手對你們六位大肆嘲諷,心懷不平,又見到你們六位武功高強,心下好生佩服,這才有意仗義帶你們去找他們算帳。倘若你們仗著人多勢眾,硬要我做這做那,令狐衝死就死了,決不依從。”


    五個怪人同時拍手,叫道:“很好,你挺有骨氣,又有眼光,看得出我們六兄弟武功高強,我兄弟們也很佩服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既然如此,我便帶你們去,隻是見到他之時,不可胡亂說話,胡亂行事,免得武林中英雄好漢恥笑桃穀六仙淺薄幼稚,不明世務。一切須聽我吩咐,否則的話,你們大大丟我的臉,大夥兒都麵上無光了。”他這幾句話原隻意存試探,不料五怪聽了之後,沒口子的答應,齊聲道:“那再好也沒有了,咱們決不能讓人家再說桃穀六仙淺薄幼稚,不明世務。”看來“淺薄幼稚,不明世務”這八字評語,桃穀六仙早就聽過許多遍,心下深以為恥,令狐衝這話正打中了他們心坎。


    令狐衝點頭道:“好,各位請跟我來。”當下快步順著山道走去,五怪隨後跟去。


    行不到數裏,隻見那膽小怪人在山岩後探頭探腦的張望,令狐衝心想此人須加激勵,便道:“嵩山派那老兒的武功比你差得遠了,不用怕他。咱們大夥兒去找他算帳,你也一起去罷。”那人大喜,道:“好,我也去。”但隨即又問:“你說那老兒的武功和我差得遠,到底是我高得多,還是他高得多?”此人既然膽小,便十分的謹慎小心。令狐衝笑道:“當然是你高得多。剛才你脫身飛奔,輕功高明之極,那嵩山派的老兒無論如何追你不上。”那人大為高興,走到他身旁,不過兀自不放心,問道:“倘若他當真追上了我,那便如何?”令狐衝道:“我和你寸步不離,他如膽敢追上了你,哼哼!”手拉長劍劍柄,出鞘半尺,啪的一聲,又推入了鞘中,道:“我便一劍將他殺了。”那人大喜,叫道:“妙極,妙極!你說過的話可不能不算數。”令狐衝道:“這個自然。不過他如追你不上,我便不殺他了。”那人笑道:“是啊,他追我不上,便由得他去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暗暗好笑,心想:“你一發足奔逃,要想追上你可真不容易。”又想:“這六個怪人生性純樸,不是壞人,倒可交交。”說道:“在下久聞六位的大名,如雷貫耳,今日一見,果然名不虛傳,隻不知六位尊姓大名。”六個怪人那想得到此言甚是不通,一聽到他說久聞大名,如雷貫耳,個個便心花怒放。一人道:“我是大哥,叫做桃根仙。”另一人道:“我是二哥,叫做桃幹仙。”又一人道:“我不知是三哥還是四哥,叫做桃枝仙。”指著一怪人道:“他不知是三哥還是四哥,叫做桃葉仙。”令狐衝奇道:“你們誰是三哥四哥,怎麽連自己也不知道?”


    桃枝仙道:“不是我二人不知道,是我爹爹媽媽忘了。”桃葉仙插口道:“你爹娘生你之時,如忘了生過你,你當時一個小娃娃,怎知道世上有沒有你這個人?”令狐衝忍笑點頭,說道:“很是,很是,幸虧我爹娘記得生過我這個人。”桃葉仙道:“可不是嗎?”令狐衝問道:“怎地是你們爹媽忘了?”桃葉仙道:“爹爹媽媽生我們兩兄弟之時,是記得誰大誰小的,過得幾年便忘記了,因此也不知到底誰是老三,誰是老四。”指著桃枝仙道:“他定要爭作老三,我不叫他三哥,他便要和我打架,隻好讓了他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笑道:“原來你們是兩兄弟。”桃枝仙道:“是啊,我們是六兄弟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心想:“有這樣的胡塗父母,難怪生了這樣胡塗的六個兒子來。”向其餘二人道:“這兩位卻又怎生稱唿?”膽小怪人道:“我來說,我是六弟,叫做桃實仙。我五哥叫桃花仙。”令狐衝忍不住啞然失笑,心想:“桃花仙相貌這般醜陋,和‘桃花’二字無論如何不相稱。”桃花仙見他臉有笑容,喜道:“六兄弟之中,以我的名字最好聽,誰都及不上我。”令狐衝笑道:“桃花仙三字,當真好聽,但桃根、桃幹、桃枝、桃葉、桃實,五個名字也都好聽得緊。妙極,妙極!要是我也有這樣美麗動聽的名字,我可要歡喜死了。”


    桃穀六仙無不心花怒放,手舞足蹈,隻覺此人實是天下第一好人。


    令狐衝笑道:“咱們這便去罷。請那一位桃兄去解開我師弟的穴道。你們的點穴手段太高,簡直神妙無比,我是說什麽也解不開的。”


    桃穀六仙又各得一頂高帽,立時擁將過去,爭先恐後的給陸大有解開了穴道。


    從思過崖到華山派的正氣堂,山道有十一裏之遙,除陸大有外,餘人腳程均快,片刻間便到。


    一到正氣堂外,便見勞德諾、梁發、施戴子、嶽靈珊、林平之等數十名師弟、師妹都站在堂外,憂形於色,各人見到大師哥到來,都大為欣慰。


    勞德諾迎了上來,悄聲道:“大師哥,師父和師娘在裏麵見客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迴頭向桃穀六仙打個手勢,叫他們站著不可作聲,低聲道:“這六位是我朋友,不必理會。我想去瞧瞧。”走到客廳的窗縫中向內張望。本來嶽不群、嶽夫人見客,弟子決不會在外窺探,但此刻本門遇上重大危難,眾弟子對令狐衝此舉誰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妥。


    第十一迴


    聚氣


    令狐衝向廳內瞧去,隻見賓位上首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瘦削老者,右手執著五嶽劍派令旗,料來是嵩山派的仙鶴手陸柏。他下首坐著一個中年道人,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,從服色瞧來,分別屬於泰山、衡山兩派,更下首又坐著三人,都是五六十歲年紀,腰間所佩長劍均是華山派的兵刃,第一人滿臉戾氣,一張黃焦焦的麵皮,想必是陸大有所說的那個封不平。師父和師娘坐在主位相陪。桌上擺了清茶和點心。


    隻聽那衡山派的老者說道:“嶽兄,貴派門戶之事,我們外人本來不便插嘴。隻是我五嶽劍派結盟聯手,共榮共辱,要是有一派處事不當,為江湖同道所笑,其餘四派共蒙其羞。適才嶽夫人說道,我嵩山、泰山、衡山三派不該多管閑事,這句話未免不對了。”這老者一雙眼睛黃澄澄地,倒似生了黃膽病一般。


    令狐衝心下稍寬:“原來他們仍在爭執這件事,師父並未屈服讓位。”


    嶽夫人道:“魯師兄這麽說,那是咬定我華山派處事不當,連累貴派的名聲了?”


    衡山派這姓魯的老者微微冷笑,說道:“素聞華山派寧女俠是太上掌門,往日在下也還不信,今日一見,才知果然名不虛傳。”嶽夫人怒道:“魯師兄來到華山是客,今日我可不便得罪。隻不過衡山派一位成名的英雄,想不到卻會這般胡言亂語,下次見到莫大先生,倒要向他請教。”那姓魯老者冷笑道:“隻因在下是客,嶽夫人才不能得罪,倘若這裏不是華山,嶽夫人便要揮劍斬我人頭了,是也不是?”


    嶽夫人道:“這卻不敢,我華山派怎敢來理會貴派門戶之事?貴派高手和魔教勾結,自有嵩山派左盟主清理,不用敝派插手。”


    衡山派劉正風和魔教長老曲洋雙雙死於衡山城外,江湖上皆知是嵩山派所殺。她提及此事,一來揭衡山派的瘡疤,二來譏刺這姓魯老者不念本門師兄弟遭殺之仇,反和嵩山派的人物同來跟自己夫婦為難。那姓魯老者臉色大變,厲聲道:“古往今來,那一派中沒不肖弟子?我們今日來到華山,正是為了主持公道,相助封大哥清理門戶中的奸邪之輩。”


    嶽夫人手按劍柄,森然道:“誰是奸邪之輩?拙夫嶽不群外號人稱‘君子劍’,閣下的外號叫作什麽?”


    那姓魯老者臉上一紅,一雙黃澄澄的眼睛對著嶽夫人怒目而視,卻不答話。


    這老者雖是衡山派中的第一代人物,與莫大先生、劉正風同輩,在江湖上卻無多大名氣,令狐衝不知他來曆,迴頭問勞德諾道:“這人是誰?匪號叫作什麽?”他知勞德諾帶藝投師,拜入華山派之前在江湖上曆練已久,多知武林中的掌故軼事。勞德諾果然知道,低聲道:“這老兒叫魯正榮,正式外號叫作‘金眼雕’。但他多嘴多舌,惹人討厭,武林中人背後都管他叫‘金眼烏鴉’。”令狐衝微微一笑,心想:“這不雅的外號雖沒人敢當麵相稱,但日子久了,總會傳入他耳裏。師娘問他外號,他自然明白指的決不會是‘金眼雕’而是‘金眼烏鴉’。”


    隻聽得魯正榮大聲道:“哼,什麽‘君子劍’?‘君子’二字之上,隻怕得再加上一個‘偽’字。”令狐衝聽他如此當麵侮辱師父,再也忍耐不住,大聲叫道:“瞎眼烏鴉,有種的給我滾出來!”


    嶽不群早聽得門外令狐衝和勞德諾的對答,心道:“怎地衝兒下峰來了?”當即斥道:“衝兒,不得無禮。魯師伯遠來是客,你怎可沒上沒下的亂說?”


    魯正榮氣得眼中如要噴出火來,華山大弟子令狐衝在衡山城中胡鬧的事,他是聽人說過的,當即罵道:“我道是誰,原來是這個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的小子!華山派門下果然人才濟濟。”令狐衝笑道:“不錯,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,結識的婊子姓魯,是你家的女人!”


    嶽不群怒喝:“你……你還在胡說八道!”令狐衝聽得師父動怒,不敢再說,但廳上陸柏和封不平等已忍不住臉露微笑。


    魯正榮倏地轉身,左足一抬,砰的一聲,將一扇長窗踢得飛了出去。他不認得令狐衝,指著華山派群弟子喝道:“剛才說話的是那一隻畜生?”華山群弟子默然不語。魯正榮又罵:“他媽的,剛才說話的是那一隻畜生?”令狐衝笑道:“剛才是你自己在說話,我怎知是什麽畜生?”魯正榮怒不可遏,大吼一聲,便向令狐衝撲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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