令狐衝迴過身來,風清揚招唿他走入洞中,道:“你又多了一個半時辰練劍,他這次受創較重,醒過來時沒第一次快。隻不過下次再鬥,說不定他會拚命,未必肯再容讓,須得小心在意。你去練練衡山派的劍法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得風清揚指點後,劍法中有招如無招,但存招式之意,而無招式之形,衡山派的絕招本已變化莫測,似鬼似魅,這一來更無絲毫跡象可尋。田伯光醒轉後,鬥得七八十招,又讓他打倒。


    眼見天色已晚,陸大有送飯上崖,令狐衝將點倒了的田伯光放在岩石之後,風清揚則在後洞不出。令狐衝道:“這幾日我胃口大好,六師弟明日多送些飯菜上來。”陸大有見大師哥神采飛揚,與數月來鬱鬱寡歡的情形大不相同,心下甚喜,又見他上身衣衫都汗濕了,隻道他在苦練劍法,說道:“好,明兒我提一大籃飯上來。”


    陸大有下崖後,令狐衝解開田伯光穴道,邀他和風清揚及自己一同進食。風清揚隻吃小半碗飯便飽了。田伯光憤憤不平,食不下咽,一麵扒飯,一麵罵人,突然間左手使勁太大,啪的一聲,竟將一隻瓦碗捏成十餘塊,碗片飯粒,跌得身上地下都是。


    令狐衝哈哈大笑,說道:“田兄何必跟一隻飯碗過不去?”


    田伯光怒道:“他媽的,我是跟你過不去。隻因為我不想殺你,咱們比武,你這小子隻攻不守,這才占盡了便宜,你自己說,這公道不公道?倘若我不讓你哪,三十招之內便砍下了你腦袋。哼!哼!他媽的那小尼……小尼……”他顯是想罵儀琳那小尼姑,但不知怎的,話到口邊,沒再往下罵了,站起身來,拔刀在手,叫道:“令狐衝,有種的再來鬥過。”令狐衝道:“好!”挺劍而上。


    令狐衝又施故技,對田伯光的快刀並不拆解,自行另以巧招相刺。不料田伯光這次出手甚狠,拆得二十餘招後,唰唰兩刀,一刀砍中令狐衝大腿,一刀在他左臂上劃了一道口子,但畢竟還是刀下留情,所傷不重。令狐衝又驚又痛,劍法散亂,數招後便給田伯光踢倒。


    田伯光將刀刃架在他喉頭,喝道:“還打不打?打一次便在你身上砍幾刀,縱然不殺你,也要你肢體不全,流幹了血。”令狐衝笑道:“自然再打!就算令狐衝鬥你不過,難道我風太師叔袖手不理,任你橫行?”田伯光道:“他是前輩高人,不會跟我動手。”說著收起單刀,心下畢竟也甚惴惴,生怕將令狐衝砍傷了,風清揚一怒出手,看來這人雖老得很了,糟卻半點不糟,神氣內斂,眸子中英華隱隱,顯然內功著實了得,劍術之高更不用說了,他也不必揮劍殺人,隻須將自己逐下華山,那便糟糕之極。


    令狐衝撕下衣襟,裹好了兩處創傷,走進洞中,搖頭苦笑,說道:“太師叔,這家夥改變策略,當真砍殺啦!如給他砍中了右臂,使不得劍,這可就難以勝他了。”風清揚道:“好在天色已晚,你約他明晨再鬥。今晚你不要睡,咱們窮一晚之力,我教你三招劍法。”令狐衝道:“三招?”心想隻三招劍法,何必花一晚時光來教。


    風清揚道:“我瞧你人倒挺聰明的,也不知是真聰明,還是假聰明,倘若真的聰明,那麽這一個晚上,或許能將這三招劍法學會了。要是資質不佳,悟心平常,那麽……那麽……明天早晨你也不用再跟他打了,自己認輸,乖乖的跟他下山去罷!”


    令狐衝聽太師叔如此說,料想這三招劍法非比尋常,定然十分難學,不由得激發了要強好勝之心,昂然道:“太師叔,徒孫要是不能在一晚間學會這三招,寧可給他一刀殺了,決不投降屈服,隨他下山。”


    風清揚笑了笑,道:“那也很好。”抬起了頭,沉思半晌,道:“一晚之間學會三招,未免強人所難,第二招暫且用不著,咱們隻學第一招和第三招。不過……不過……第三招中的許多變化,是從第二招而來,好,咱們把有關的變化都略去,且看是否管用。”自言自語,沉吟一會,卻又搖頭。


    令狐衝見他如此顧慮多端,不由得心癢難搔,一門武功越難學,自然威力越強,隻聽風清揚又喃喃的道:“第一招中的三百六十種變化如果忘記了一變,第三招便會使得不對,這倒有些為難了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聽得單是第一招便有三百六十種變化,不由得吃了一驚,隻見風清揚屈起手指,數道:“歸妹趨無妄,無妄趨同人,同人趨大有。甲轉丙,丙轉庚,庚轉癸。子醜之交,辰巳之交,午未之交。風雷是一變,山澤是一變,水火是一變。乾坤相激,震兌相激,離巽相激。三增而成五,五增而成九……”越數越是憂色重重,歎道:“衝兒,當年我學這一招,花了三個月時光,要你在一晚之間學會兩招,那是開玩笑了,你想:‘歸妹趨無妄……’”說到這裏,便住了口,顯是神思不屬,過了一會,問道:“剛才我說什麽來著?”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太師叔剛才說的是歸妹趨無妄,無妄趨同人,同人趨大有。”風清揚雙眉一軒,道:“你記性倒不錯,後來怎樣?”令狐衝道:“太師叔說道:‘甲轉丙,丙轉庚,庚轉癸……’”一路背誦下去,竟然背了一小半,後麵的便記不得了。


    風清揚大奇,問道:“這獨孤九劍的總訣,你曾學過的?”令狐衝道:“徒孫沒學過,不知這叫做‘獨孤九劍’。”風清揚問道:“你沒學過,怎麽會背?”令狐衝道:“我剛才聽得太師叔這麽念過。”


    風清揚滿臉喜色,一拍大腿,道:“這就有法子了。一晚之間雖然學不全,然而可以硬記,第一招不用學,第三招隻學小半招好了。你記著。歸妹趨無妄,無妄趨同人,同人趨大有……”一路念將下去,足足念了三百餘字,才道:“你試背一遍。”令狐衝早就在全神記憶,當下依言背誦,隻錯了十來個字。風清揚糾正了,令狐衝第二次再背,隻錯了七個字,第三次便沒再錯。


    風清揚甚是高興,道:“很好,很好!”又傳了三百餘字口訣,待令狐衝記熟後,又傳三百餘字。那“獨孤九劍”的總訣足足有三千餘字,而且內容不相連貫,饒是令狐衝記性特佳,卻也不免記得了後麵,忘記了前麵,直花了一個多時辰,經風清揚一再提點,這才記得一字不錯。風清揚要他從頭至尾連背三遍,見他確已全部記住,說道:“這總訣是獨孤九劍的根本關鍵,你此刻雖記住了,隻是為求速成,全憑硬記,不明其中道理,日後甚易忘記。從今天起,須得朝夕念誦。”令狐衝應道:“是!”


    風清揚道:“九劍的第一招‘總訣式’,有種種變化,用以體演這篇總訣,現下且不忙學。第二招是‘破劍式’,用以破解普天下各門各派劍法,現下也不忙學。第三招‘破刀式’,用以破解單刀、雙刀、柳葉刀、鬼頭刀、大砍刀、斬馬刀種種刀法。田伯光使的是單刀中的快刀法,今晚隻學專門對付他刀法的這一部份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聽得獨孤九劍的第二招可破天下各門各派劍法,第三招可破種種刀法,驚喜交集,說道:“這九劍如此神妙,徒孫直是聞所未聞。”興奮之下,說話聲音也顫抖了。


    風清揚道:“獨孤九劍的劍法你師父沒見識過,這劍法的名稱,他倒聽見過的。隻不過他不肯跟你們提起罷了。”令狐衝大感奇怪,問道:“卻是為何?”風清揚不答他此問,說道:“這第三招‘破刀式’講究以輕禦重,以快製慢。田伯光那廝的快刀是快得很了,你卻要比他更快。似你這等少年,和他比快,原也可以,隻是或輸或贏,並無必勝把握。至於我這等糟老頭子,卻也要比他快,唯一的法子便是比他先出招。你料到他要出什麽招,卻搶在他頭裏。敵人手還沒提起,你長劍已指向他要害,他再快也沒你快。”令狐衝連連點頭,道:“是,是!想來這是教人如何料敵機先。”


    風清揚拍手讚道:“對,對!孺子可教。‘料敵機先’這四個字,正是這劍法的精要所在,任何人一招之出,必定有若幹朕兆。他下一刀要砍向你左臂,眼光定會瞧向你左臂,如果這時他的單刀正在右下方,自然會提起刀來,劃個半圓,自上而下的斜向下砍。”於是將這第三劍中克破快刀的種種變化,一項項詳加剖析。令狐衝隻聽得心曠神怡,便如一個鄉下少年忽地置身於皇宮內院,目之所接,耳之所聞,莫不新奇萬端,而又莫不華麗輝煌。


    這第三招變化繁複之極,令狐衝於一時之間,所能領會的也隻十之二三,其餘的便都硬記在心。一個教得起勁,一個學得用心,竟不知時刻之過,猛聽得田伯光在洞外大叫:“令狐兄,天光啦,睡醒了沒有?”


    令狐衝一呆,低聲道:“啊喲,天亮啦。”風清揚歎道:“隻可惜時刻太過迫促,但你學得極快,已遠過我的指望。這就出去跟他打罷!”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是。”閉上眼睛,將這一晚所學大要,默默存想了一遍,突然睜開眼來,道:“太師叔,徒孫尚有一事未明,何以這種種變化,盡是進手招數,隻攻不守?”


    風清揚道:“獨孤九劍,有進無退!招招都是進攻,攻敵之不得不守,自己當然不用守了。創製這套劍法的獨孤求敗前輩,名字叫做‘求敗’,他老人家畢生想求一敗而不可得,這劍法施展出來,天下無敵,又何必守?如有人攻得他老人家迴劍自守,他老人家真要心花怒放,喜不自勝了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喃喃的道:“獨孤求敗,獨孤求敗。”想像當年這位前輩仗劍江湖,無敵於天下,連找一個對手來逼得他迴守一招都不可得,委實令人可驚可佩。


    隻聽田伯光又在唿喝:“快出來,讓我再砍你兩刀。”令狐衝叫道:“我來也!”


    風清揚皺眉道:“此刻出去和他接戰,有一事大是兇險,他如上來一刀便將你右臂或右腕砍傷,那隻有任他宰割,更無反抗之力了。這件事可真叫我耽心。”


    令狐衝意氣風發,昂然道:“徒孫盡力而為!無論如何,決不能辜負了太師叔這一晚盡心教導。”提劍出洞,立時裝出一副委靡之狀,打了個嗬欠,又伸了個懶腰,揉了揉眼睛,說道:“田兄起得好早,昨晚沒好睡嗎?”心中卻在盤算:“我隻須挨過眼前這個難關,再學幾個時辰,便永遠不怕他了。”


    田伯光一舉單刀,說道:“令狐兄,在下確實無意傷你,但你太也固執,說什麽也不肯隨我下山。這般鬥將下去,逼得我要砍你十刀廿刀,令得你遍體鱗傷,豈不是十分對你不住?”令狐衝心念一動,說道:“倒也不須砍上十刀廿刀,你隻須一刀將我右臂砍斷,要不然砍傷了我右手,叫我使不得劍。那時候你要殺要擒,豈不是悉隨尊便?”田伯光搖頭道:“我隻不過要你服輸,何必傷你右手右臂?”令狐衝心中大喜,臉上卻裝作深有憂色,說道:“隻怕你口中雖這麽說,輸得急了,到頭來還是什麽野蠻的毒招都使將出來。”田伯光道:“你不用以言語激我。田伯光一來跟你無怨無仇,二來敬你是條有骨氣的漢子,三來真的傷你重了,隻怕旁人要跟我為難。出招罷!”


    令狐衝道:“好!田兄請。”田伯光虛晃一刀,第二刀跟著斜劈而出,刀光映日,勢道甚為猛惡。令狐衝待要使用“獨孤九劍”中第三劍的變式予以破解,那知田伯光的刀法實在太快,甫欲出劍,對方刀法已轉,終於慢了一步。他心中焦急,暗叫:“糟糕,糟糕!新學的劍法竟然完全用不上,太師叔一定在罵我蠢才。”再拆數招,額頭汗水已涔涔而下。


    豈知自田伯光眼中看出來,卻見他劍法淩厲之極,每一招都是自己刀法的克星,心下也吃驚不小,尋思:“他這幾下劍法,明明已可將我斃了,卻為什麽故意慢了一步?是了,他是手下留情,要叫我知難而退。可是我雖然‘知難’,苦在不能‘而退’,非硬挺到底不可。”他心中這麽想,單刀劈出時勁力便不敢使足。兩人互相忌憚,均小心翼翼的拆解。


    又鬥一會,田伯光刀法漸快,令狐衝應用獨孤氏第三劍的變式也漸趨純熟,刀劍光芒閃爍,交手越來越快。驀地裏田伯光大喝一聲,右足飛起,踹中令狐衝小腹。令狐衝身子向後跌出,心念電轉:“我隻須再有一日一夜的時刻,明日此時定能製他。”當即摔劍脫手,雙目緊閉,凝住唿吸,假作暈死之狀。


    田伯光見他暈去,吃了一驚,但深知他狡譎多智,不敢俯身去看,生怕他暴起襲擊,敗中求勝,當下橫刀身前,走近幾步,叫道:“令狐兄,怎麽了?”叫了幾聲,才見令狐衝悠悠醒轉,氣息微弱,顫聲道:“咱們……咱們再打過。”支撐著要站起身來,左腿一軟,又摔倒在地。田伯光道:“你是不行的了,不如休息一日,明兒隨我下山去罷。”令狐衝不置可否,伸手撐地,意欲站起,口中不住喘氣。


    田伯光更無懷疑,踏上一步,抓住他右臂,扶了他起來,但踏上這一步時若有意、若無意的踏住了令狐衝落在地下的長劍,右手執刀護身,左手又正抓在令狐衝右臂的穴道之上,叫他沒法行使詭計。令狐衝全身重量都掛在他左手之上,顯得全然虛弱無力,口中卻兀自怒罵:“誰要你討好?他奶奶的。”一跛一拐,迴入洞中。


    風清揚微笑道:“你用這法子取得了一日一夜,竟不費半點力氣,隻不過有點兒卑鄙無恥。”令狐衝笑道:“對付卑鄙無恥之徒,說不得,隻好用點卑鄙無恥的手段。”風清揚正色道:“要是對付正人君子呢?”令狐衝一怔,道:“正人君子?”一時答不出話來。


    風清揚雙目炯炯,瞪視著令狐衝,森然問道:“要是對付正人君子,那便怎樣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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